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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宁、辜宁……你莫不就是……”他低声自语回想着,却倏然双瞳睁至极大, “你不就是那日被悟空一棒打死的妇人?!”
辜宁面色一凝, 半藏不解, “法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家早逝,这几百年魂魄于人世兜兜转转,不曾见过大圣,又何来棒打一说?”
“那日探亲回府的女子……不是你?”唐三藏问着,心下渐渐起了疑心。
当初辜府决裂一事,始终是他和孙悟空心中一根刺,一道沟。说不清,道不明,横放竖放都是隐痛。
虽这一路走来,他意料之外地越来越放低底线包庇纵容着那人,可论起相信却是另一回事。他相信的只有证据。
辜宁摇了摇头,声音少许凄惶,却如涟漪骤起般于刹那之间便暗淡了下去,“奴家在六百多年前便早死了,这世上已许久不曾存在辜宁一人,更何来探亲回府呢?”
“你的意思是说,辜小念……是妖怪?”
唐三藏问出这话时,声音微颤,却还是握着檀木桌稳住了身形。
昔日他打他,骂他,怪他,两人分道扬镳各怀暗怨,却原来是他错怪了他?
“家妹算不上妖怪,不过是寄身于白骨之上的尸魔。”辜宁望了眼孙悟空,“当日大圣三打家妹,助她魂魄离体,入我躯壳,焚祭一生内力才召回了吾魂。奴家也因着此故……”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成了白骨精。”
鬼种不熄,厄运永存。尸魔从来不生不灭,因为它一代接着一代。
唐三藏闭上眼,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洒出半暗的灰影。他一手握拳,声含长叹,“悟空,是为师错怪你了……”
孙悟空等来这迟来的谅解,却并不欣喜。
他将金箍棒收在背后,摇了摇头,“当日我为试探故意激师父,此事我也有不对。”
唐三藏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终是把手落于他松软的头发上,摸了摸。
“我们夜里好好聊。”
他声音低沉,说罢转身瞧着辜宁,挡在孙悟空身前,微蹙着眉打量着她。
“你这趟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辜宁如何不知唐三藏心底在想什么,她抬头看了孙悟空一眼,又收回眸光来,“玄奘法师不必担心,奴家这回来非要寻仇,而是有求于大圣。
她顿了顿,低下头福了福身,“奴家因小念之故起死回生成了白骨精,有调动天下四方白骨的能力,凡是尸骸亡躯,皆是我手下将兵尽为所役!那井下尸骨在何处,只要奴家一查便知。而奴家求的……”
她迟疑着,而孙悟空抱起臂,眸中滋味复杂,“你求的是什么?”
“大圣既知以魂魄为引来召回亡魂的法子,那大圣可知……”辜宁抬起头,嘴唇翻了翻,神色凝滞,“该如何逆转行之?”
孙悟空心下一跳,却装作不动声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家轮回几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辜宁。”她凄凄笑了笑,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奴家不愿做妖魔,也不想做辜宁,更不想小念为了我毁了她自己。”
那个孩子何苦执念至深?她被虐待致死,却连自己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留念。
她平凡庸俗,碌碌无能,是这世上千千万万里的一点沙粒,有和没有根本毫无区别。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一点微末的沙粒,也可以被人小心珍放在心头。
“还望大圣,教我如何重聚小念的魂魄!至于奴家,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没关系。”
辜宁郑重地对孙悟空磕了一磕,声音坚决而毫不迟疑,隐隐中有了半分那人的影子。
孙悟空却没回答。
他静静回望着辜宁,室内一时悄寂只剩长灯燃响,记刻着一漏一漏,催着一更又一更。
“你真觉得,这世上一切都有后路?”
他终是开了口,声音哀凉得很,带着哂笑,不知在笑辜宁,还是在笑他人。
“不是一切都可以挽救回来的。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粘合起来也还是一道又一道的隙痕。魂魄也是如此。”
“大圣的意思是说……她,回不来了?”
辜宁说至最后,尾音微抖。她千里迢迢一路从辜府赶至乌鸡,为的就是让这神通广大的大圣救那人一命。世人皆说他无所不能,当初也是他说服得妹妹祭魂去,怎么会不知道把那人救回来的法子?
孙悟空静默着,她想起辜小念,最后临走前留念不舍的仍是一个等了六百年仍没答案的问题。
【要是你俩有缘,能不能帮我问问她。
问什么?
姐姐喜欢槐花,又说我和槐花很像。她是不是……也是喜欢我的呢?】
他抬起头来,看向辜宁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气森森的府邸,中庭却偏有槐花盎然一春,如同安躺于执念里的柔软的梦。
“她魂飞魄散前,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一刹,屋内的烛火暗了一瞬,夜风汹涌。
“你喜欢槐花,又说她和槐花很像。你可也是……喜欢她的?”
辜宁一愣,似是没想到孙悟空会有此一问。
如霜雪深埋的漫长凝滞中,她嘴角半提却终究没有半分上扬的力气。笑得就像哭。
她说,“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华不再扬,时无重至。千百年不过是时荒洪流之中的沧海一粟,再深的执念和等待也在物是人非里冲刷得一点不剩。
更何况,那人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承认。
孙悟空听此,了悟般无声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