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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申假到批复,再从太空落到地面,喻南深只花费了不到半天的时间。
凌晨两点,喻南深登上了要转机两次才能到摇光星的星舰。
窗口是模拟天空,宇宙里一片漆黑,如果真实投映,会给旅客沉闷压抑的感觉。
喻南深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搁在那一片模拟出来的夜景上。
一手支在脑袋上,无声无息地嘲笑自己昨天突如其来的失心疯。
原来他一直抗拒的情爱性事,在他情绪接近崩溃时居然也是救他命的稻草。以前和盛皓城做爱时他千万个不愿意,如今却是想着盛皓城来自慰。
六年的假期统共也就十二天,在来回的长途飞行要搁置八天,留给他找到盛皓城的时间不过只有四天。
喻南深把个人终端关了,他很少冲动,突然这么阔气的冲动一回,不能再让其他人来阻止他。
五年来,他很少能真正想起盛皓城。喻南深向来很能控制自己,他可以精准控制体重、精神力,甚至是很重很重的思念。战争几乎占据了他所有时间,喻南深也将自己献给了战争。想盛皓城只能很流于表面,再往下挖,后果就如现在,让喻南深很不冷静了一回。
想起来,当年把盛皓城送回摇光,也未必是像喻翰丞说的那样全盘是为了盛皓城好。
喻南深不傻,在军队里听闻过,也亲身经历过不少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甚至他也亲手沾染过丑恶的勾当,五年前他被叫作长青的alpha按在厕所内险些强暴,他也殚精竭虑地布局要将他斩草除根。
旧人类的星舰内的加密文件有提到盛皓城的名字,但五年过去了,联盟仍然没有揪出旧人类的蛛丝马迹,也不知道他们渗透进星系了多少。
火种的总决赛上,刺杀喻南深的机器人被缴械解码,编程系统也与联盟所推行的一套不一样,仍旧是旧人类的手笔。
而虫族的机甲日益精湛,想必也是和旧人类合作的产物。
在这种情况下,送走盛皓城,真的能让他更安全吗?
接着,喻南深想到他临走前最后拜访了一次他的老师,主王罗尔维德。当时的主王已有身孕,本不应该接见任何alpha了,但罗尔维德还是坚持见了一下喻南深。
“我快解脱了,你却要开始吃苦了。”罗尔维德最后说了一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然后摸摸他的头,“我只希望你要快乐一点。”
喻南深当时很轻地应声。
喻南深漫无边际地想,不知道盛皓城现在过得怎么样?五年过去了,他会变化大到自己认不出了吗?他会不会赌气不见自己?
一年前联盟出台了新政策,宋澜来到他办公室报道,见他第一句话就是主席我差点不敢认你。
喻南深疑惑地嗯了一声,宋澜就慌慌张张地解释,因为实在太久没见,虽然现在人均寿命两百有余,但二十岁还在青春期的尾巴,现在真正成年,五官和气质有很大的变化。
喻南深天天见自己自然不这么觉得,可现在一想到盛皓城,眉眼不禁温柔起来,想当年凶巴巴的男孩现在也已经是个青年才俊了吧?摇光星没有军校,喻翰丞会安排他去星系的中心星球念书吗?
就算盛皓城现在五官长开了,以他的性格,大概五六年也不会改变他多少。他在摇光长了十几年长成那副日天日地嚣张跋扈的样子,五六年,大概只会变本加厉。
张扬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盛皓城就该张扬一点,无所顾虑一点。
最后,他想到将要挥别时,盛皓城突然落下的那个吻。
那么轻,当个纪念都不够的吻。
喻南深有时候怀疑那是自己的一个梦,他单方面撕毁了盛皓城说要和他一起来太空军的约定,也单方面做梦,这个吻就显得盛皓城其实没有那么记恨他。
就算是恨他,喻南深也不奇怪,第一次见面盛皓城就挺记恨他的。
喻南深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最怕的是盛皓城忘记掉他。
四天很快过去,落了地后喻南深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缺根筋。
摇光星说大不大,说小那也不小。茫茫几亿人口,他上哪里去找一个人?
循着记忆里盛皓城带他回家的那个路线走,发现那片鬼域一样的楼群居然已经被夷为平地。和喻南深对望的大黑老鼠也杳无踪影。
喻南深一落地就直奔这来,见人去楼空,忽视的疲倦倏然涌上全身。
喻南深随便找了处酒店落脚,坐在珠灰色的沙发上发呆,摇光星没有发往首都星的信号基站,哪怕他想违法乱纪地黑入摇光星的人口登记系统都没人帮手。
原来他才是个想当然的理想主义者,在太空五年如一日地过,以为地面也差不多如此,落了地,才发现已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胡乱地睡了一觉,喻南深故地重游了当年他和盛皓城走过的路线。
有很多路已经走不通了,在新建的楼宇里,喻南深发现他不该自欺欺人,很多事已经恍如隔世了。
', ' ')('喻南深产生打道回府的念头,他觉得现在很像在热恋期始乱终弃提分手的一方,时过境迁,回忆起旧时伴侣的好来,就不管不顾地跑来求复合,想要复燃一段旧情。
其实放不下的可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有,因此对少年时代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念念不忘。
盛皓城那么才华洋溢,那么会给予他人爱,他会缺过爱缺过喜欢吗?或许他目光很高什么都看不上,但那么多年里总会有新的人出现,让盛皓城再次动心,每天会给他发好多条信息嘘寒问暖,会想给他过生日,会给他放一场全世界都看得见但他只是想哄你开心的烟花吧?
喻南深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方。
他抬头,锈掉的招牌歪歪扭扭地摆成三个大字:
游乐场。
喻南深鬼迷心窍,买了票走进去。
购票时,系统提醒这是摇光星唯一的一座游乐场。
工作日的游乐场很冷清,透着一股秋天萧索的气息,还没到中午十二点就已经好似日暮西山。
游戏设备很简陋,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玩意,甚至让人怀疑日常的维修是不是真实存在。
总之,这是个很普普通通的游乐园。设施比不了首都星,没有单独一个小岛,也没有那种太仿古的设备,说不上旧也也说不上新,中规中矩地让人觉得没必要踏进来在里头花费任何时间。
有两个小兔崽子蹲在一旁用干枯的树枝在地下画画,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喻南深一路往里头走,不知道自己在固执地想找什么。
不知不觉,走到了摩天轮下。
游乐园的地标建筑必须是高耸入云的摩天轮,然而摇光星的这个摩天轮毫无装饰,更像一个放大版的仓鼠球。
喻南深自嘲地一笑,准备结束这趟荒唐而没着落的发疯。身已经转了一半,视线却落在了百米外供旅客休息的长椅旁。
有个老头正在兜售他的一团气球群。
五年前游乐园的景象和眼前重叠,可老头生意冷清,孤孤单单地拽着一把子无人问津的气球。
永无仙境的老奶奶显然是园方请来的气氛组,担任老式游乐园里卖气球的角色。在摇光星这种破落地,卖气球应该是老头的谋生,可惜工作日,没什么人来玩。
喻南深提步往老头那走去,打算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喻南深在老头面前站定,准备随便挑个气球付款,一抬眼,整个人就像被定在了原地。
他在一簇又一簇奇形怪状的氢气球里,发现看一枚格外让喻南深瞩目的气球。
为什么会让他一眼注意到?
近六年前他和盛皓城在域外流落时,他为盛皓城亲手做了一个生日蛋糕。蛋糕上,有二十岁的喻南深用奶油和巧克力设计出来的一只小棕熊。
而这个气球,长得和喻南深亲手画出来的憨憨傻傻的小熊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上,知道这只小熊的只有喻南深和盛皓城。
喻南深感觉自己的血都热了几度。
喻南深点名道姓地要那个气球,谁知老头居然不卖。
老头解释道:“这个是一个老板指定了我一年四季都得拿着的非卖品。”
“你老板长什么样?”喻南深很急促地问。
老头嗯了半天,用他半入土的脑瓜细细回忆:“很高,很帅。噢,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喻南深的心提起来,一时有很多问题,不知道该拣哪个问出口,最终只问:“他有说什么吗?”
老头警觉地上下打量喻南深,似乎要洞穿这个漂亮男人的意图,他坚决地摇摇头:“没有。”
喻南深皱眉:“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您、您找那位老板有什么事情吗?”老头皱巴巴的脸一下耷拉下来,哭丧道,“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我在这里卖气球卖了二十多年了,那个老板是五年前才找到我的,啥也没说,给了我一堆钱,只叫我每天出工时就捎上这个图案的气球。”
“他怎么确保你每天都拿?”喻南深不死心。
老头小心翼翼地觑他神色,支支吾吾道:“一开始老板每天都来,后来就隔三岔五地来,慢慢地就是一周一次,几个月一次,再后来一年一次,不过已经有两年没来了。”
他看着眼前男人眼里的光忽然就熄灭了,全身力气被抽空的样子,还要勉强对他笑一笑,说了声谢谢,买了三五个气球,然后就坐在长椅上一声不吭地望着摩天轮出神。
老头注视着男人的脸庞慢慢浮上憔悴的神色,于心不忍,几乎差一点就要告诉他,自己其实撒了谎。
卖气球是这个年迈老人维持生计的唯一方式。因为年轻时卖力气养家,他的腿落下了很大的毛病,至今根本没办法再干老本行,二十年前,儿子携着自己的家庭移民到了第三星系,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他只能靠卖气球得到微薄的钱财来维持日常最低限度的生活。
', ' ')('改变发生在五年前那个神秘“老板”的到来。
这个老板出手很阔绰,给这个微不足道的老头付了一大笔定金,就为了叫他举一个傻傻的气球。老板说,如果他遵守约定,后续的钱会定时打到他账上。
老头诚惶诚恐,接受了这笔丰厚的钱,颤颤巍巍地要磕头谢他。
老板让他不必如此,只是如果在未来的某天有一个绿眸的漂亮年轻人向他打听谁让他举这种傻里傻气的气球时,告诉那个年轻人自己的联系方式。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对一个可爱的气球产生莫大的兴趣,怎么想怎么古怪。
老头等了五年,会特别注意那气球的也就老板一个人。不料在五年后的一个下午,真有这样的一个漂亮男人来到,寻根问底地要找出是谁挂出这个独一无二的气球。
老头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这个气球原来就是一个引路牌,五年如一日地等候在这里,给识得它的人指引正确的道路。
可是,一旦老板找到了他想要的人,这个气球不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为了日后持续打到账上的钱,老头撒了一个私心的谎言。
这个漂亮男人一直从下午坐到日落,夜幕降临时方才如梦初醒。
他将买的气球系在椅背上,走向出口。
“你……不等了吗?”老头冲他的背影喊。
“不等了。”对方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放下了。”
将近九点半时,园区要关闭了,老头准备收工回家。
正在这时,一个人踏着夜色走到他跟前。
老头心跳漏了一拍,这个点会来找他的,只有那个神秘的老板。
他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肤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地白,像一尊名贵的瓷器。俊俏得一看就让人移不开眼,深色眼眸仿佛一汪悬崖下的泉,深邃而湿润。嘴唇略薄,却是很寡情的长相。
两相在脸,并不冲突,反倒多种捉摸不透的隐喻。
身形修长,衣角被风吹得扬起来。
“要收工了?”他问。
“是的,老板。”老头道。
被叫作老板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隐入黑暗的气球群,视线却牢牢地锁在那颗小熊气球上。
“最近也没人问那气球?”年轻人衔了一根香烟,手指拢起来,防止打火机的火苗被晚风吹灭。
老头面不改色:“没有。”
年轻人不再说话,微弱的火星在他玉石一样的眼里摇曳生姿。
他以凭吊的目光望着气球群,好似语焉不详的纪念。
他今天也是冲动,怀揣着一点朝圣的心思和说不清的一腔执念固执地回游乐园就为了看一眼那颗气球。
老板自顾自地道:“之前,我天天来看这气球,看一次就想起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后来不常来了,因为我没有再把它当作纪念品了。”
老板吐出一口烟圈,烟圈一下在空中被微凉的风吹散,仿佛融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而是我把它看成约束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让我忍住别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他一把摁灭了烟,又留念地看了最后一眼,嘴角微勾:“好了,以后也老实举着,之后我有事,不会再来了。不过,我会派人来盯着,记得信守承诺。”
老头被他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庆幸自己没有将下午撒的谎和盘托出,不然不知道自己明天将埋骨何处。同时下定决心,要将这个谎言带入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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