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在京城街巷中遇过的淅沥小雨,不过片刻停歇,如今在天色垂暮之时,又斜飞撞入九曲回廊内。陈锵玉驻足,怔然盯着远处被杏红宫墙掩住半身的落日,伸手接住自檐角玄兽处撞落的一粒雨珠。关于七岁前,他的许多记忆,已与这粒雨珠一般,在掌心处绽得支离破碎。
彼时魏氏还未登后位,还只是膝下无子的魏淑妃,在好几个生母位卑或早逝的孤伶皇子中挑中陈锵玉。年仅七岁,一道圣旨落下,他便被拖进魏淑妃的慈恩殿。她的丹蔻指甲会掐在他的肩胛骨上,妆奁匣子里的东珠也会砸在后颈处,年幼孩童的皮肤立刻就落红,水痕与猩血一同蜿蜒辗向青砖,他蜷缩在满地碎玉间,昏黄铜镜里女人那张芙蓉丽面却只剩癫狂。“你哭什么,玉儿……本宫既选了你,便是要你成龙。”陈锵玉一张仓惶泪面便只好混着血涕,强逼自己露笑。
十年匆然,年幼时魏氏给他束发的金篦仍会在梦中划破头皮,惊喘声伴着舌间泪涩一同惊扰他的整个童年。魏氏刚把他过继到膝下时,脾气最是喜怒无常,十年间叫他尝过数道鞭刑,或因誊抄《帝范》时笔痕不够严丝合缝,或因太傅向皇帝汇报时少去对他的夸赞,那只护甲便会挑起他的下颌,凤仙花汁染红的护甲深陷进皮肉,笑的甜腻又瘆人,"我儿天潢贵胄,合该比旁人更擅忍痛。"
又一滴雨飞溅到他的额前,陈锵玉回神。
不远处奉命等在此处的小太监朝他晒笑,尖细的嗓子远比梨园扯嗓的花旦更刺人。“太子陛下,走吧,皇后娘娘已久候您多时了。”陈锵玉回笑,抬手抿了抿鬓角,逆鳞和野心都藏在这张温润笑面之下,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被收进天子御赐的鲛绡鞘里。他已然长成了魏氏最期盼的模样,等到继位大典后要亲声告诉魏氏,玉匠雕龙时最先凿穿,永远是龙的眼睛。
慈恩殿与甘露殿甚是不同。殿内沉水香氤氲缭绕,陈锵玉迈步踏入门槛时,魏皇后正在剔一盏缠枝牡丹灯,金错刀身刮过灯壁,簌簌落下的蜡泪赤红,令陈锵玉不由得想起天子那双枯槁手中紧攥的海棠丝帕。“衡阳的雨可凉?”魏皇后倏地开口,锋利刀尖轻刺了下那烛灯火,未能熄灭,摇曳扑朔的烛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可那蜡雕的缠枝牡丹却燃得愈发消瘦了。
太子喉线一抖,却还是先屈膝触地朝她行礼,青砖缝内漫出的沉水香淹没了他,“儿臣问母后安。”魏后广袖一扫,丹蔻指甲勾住他束发的碧珠银冠,“慈恩殿的规矩,你倒是记得比本宫更清楚。”她的指尖捻起陈锵玉的一缕发丝,力道刚好卡在将断未断的临界,“太子坐罢。”
魏皇后指尖叩在青玉案上,腕间环佩的飘绿玉镯随动作振响,震出戛玉坠泉似的脆声。陈锵玉跪在五重织金蒲团上,月色袍摆铺展如漫山堆雪,方才霍冗呈上的衡阳密报正瘫在青玉案头,朱砂批注刺目如血。“商队三十余人皆着葛布短褐,可马鞍却是北境雪狼皮所制?”她低吟轻笑,抬眸时一对凤目扫过太子低垂的的脖颈,“我儿可知,雪狼要活剥了皮才能留住银毫,这样的手艺,只有商国皇庭的鞣皮匠才会。”
陈锵玉脊背微微一震,皇后已掷来一卷《山河边防志》,书脊金钮撞在他肩头。“昨日谢阁老夸你仁厚,今日李尚书赞你勤勉,倒把视察衡阳的差事办得漂亮——只是这仁厚若用错了地方……”丹蔻指甲深陷他的下颌,太子被迫仰起的脖颈绷出青筋,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狸奴。那指甲缓缓往下延伸,突然抵住他的咽喉,“便是悬在梁上的白绫。”
腰间的蟠螭玉珏发出细碎清响,陈锵玉宽袖下的指节已攥得发白,好似霜玉内里裂了道淬毒的缝,面上却还是要浮起温润笑意:“儿臣已命人混入商队,待他们三日后过鹰愁涧时——”他抬眸直视魏氏,瞳孔映着远处摇曳的烛火,似两簇幽幽鬼焰,“山石崩落,天灾难免。”
魏后猛地抽回手,长甲在太子颈侧划出一道血线。转身时那袭绛红蹙金翟衣掀起赤浪,广袖边缘绣着倒垂的鸾鸟首级,声音却突然放柔:“好孩子,且记住,龙椅上容不得仁心。”缠枝牡丹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巨蟒般的身影盘踞在太子身上,缚得他愈发喘不过气。“明日你亲自去刑部,看着那些商贾画押。要笑得慈悲些,让史官记下新帝初现的圣明。”
陈锵玉俯首称是时,舌尖尝到些锈味,不知是颈间的血,还是埋藏深底的野心。
皇后指尖抚过白瓷杯沿,轻息吹气,雪白釉面衬得她抹了胭脂的唇瓣愈发殷红,“太子且去汤池沐浴吧,你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京城,怕是早已劳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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