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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冬,雪纷纷。
“怀怀,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听到李璟行的呼声,花苑里,正在踏雪赏红梅的一大两小皆齐齐回过头来,三双圆溜溜的眼睛皆看向他。
南怀和两个孩子都披着同种款式的猩红斗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玉白的小脸和一双乌溜溜的圆眼。
此时齐齐向他看过去,小妻子并两个小肉墩都可爱得不得了。
“过来,怀怀,诶!担心脚下!糯米包不要拽小爹爹的裤脚,担心摔了他!”
南怀牵起两个小团子,迈步朝李璟行走去。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李璟行却叮嘱个不停。
南怀带着两个小团子一起扑进李璟行怀里,两个小团子则分别抱住了李璟行的腿。
甜蜜的负担让李璟行寸步难行,南怀却弯着嘴角朝他笑。
李璟行无奈的抱起一个小团子,让南怀也抱了一个,揽着南怀的肩膀往屋里走。
“有什么事吗,璟行哥哥?”
“……么事吗……璟行……哥哥”。
糯米包也奶声奶气的跟着学,“啊,不行要叫爹爹。”南怀摸摸他的小胖手,纠正他。
糯米包却被桌上的梅花糕吸引了注意力,拽他的衣角:“爹,吃糕糕。”
相思豆便也一起凑热闹,缠着南怀给他们喂吃的。
两个孩子在实在不好说事,李璟行便让人带他们下去玩儿了。
南怀发现李璟行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也端正了坐姿,有些紧张的问:“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找到哥哥了吗?”
他日日忧心沉乐,过几天便总要问上一次。李璟行无奈的摸摸他的头,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神色不大好看,让他紧张了,便放松脸色,道:“不是这个,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吴暇是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人,生存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既然敢带着世子走,想必是一开始就想好了后招的,他不会让世子吃苦头的,你尽管放心。”
南怀点点头,道理他都懂,他只不过是想念哥哥罢了。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待他这么好的也只有哥哥。
“那是什么事?”
“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南怀眨眨眼,软软的道:“你说。”
“姓王的富商让人带来书信,道是你母亲忽染重疾,怕是不大好了。”
说完李璟行便小心的观察着南怀的神色,生怕他受不了。
“哦,她都不知道哥哥还活着呢。”
李璟行并没有被他冷漠的表象蒙蔽,果不其然南怀很快便委屈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了,各过各的,好好的,如今凭什么还要来让我难过。那么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南薇不过三十多岁,还年轻美貌,怎么能这么快就没了呢。
她还一次都没来见过相思豆和糯米包啊。
像是一场噩梦,却怎么都无法醒来了。
李璟行小心翼翼的把人揉进怀里,一声不吭,只能让南怀先宣泄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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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南怀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心中清楚再逃避哭闹除了让他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再也没有其他的作用了。
他们第二天便启程去萱川了,路途遥远,两个孩子是注定无法带上了。
走之前相思豆勾着南怀的手指玩,问他明天要去哪里。
南怀说要去看她的外祖母,小小的幼儿不懂什么是外祖母,她从来没见过。便扒拉着小爹爹问,南怀便认认真真的给她讲起了自己所熟知的母亲,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最后讲着讲着,相思豆便睡着了。
南怀把她和早已睡熟的糯米包放到一起,轻柔的在他们的额头上分别落下一吻。
南怀和李璟行从燕都出发,马不停蹄的,一路行至萱川。来时雨雪霏霏,到达目的地则是南怀熟悉的南方景象。
萱川和云洲一般,从不落雪,即便逢冬也有草木能偷得一线生机,偶尔也能遇上一场雨。
偶遇热情的萱川居民,猜出他们是外地来客,便遗憾的感慨,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萱川之所以名为萱川,皆因最是多萱草。每年五月开始萱川满城都会开满萱草,美不胜收。
南怀突然忆起南薇曾教他认过萱草,不知为何南薇平生最是爱俏,却从不爱花花草草,便是钗花她也不甚喜欢。只在旁人面前伪装成爱花的贵妇,心不甘情不愿的带上客人送的钗花。倘若不是日日同吃同宿,南怀大概也不会知道她这些隐藏得极深的小毛病。
可这样一个人却愿意教他认平凡无奇的萱草,南怀突然对李璟行说:“璟行哥哥,你知道吗?萱草味甘,令人好戏,乐而忘忧。”
“略知一二,《本草注》中有提及。”
心下却暗忖,倒也巧,萱草除了忘忧之意,还有“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的另一种含义。南怀千里迢迢来见母亲,母与子,这花倒也
', ' ')('应景。
而南怀想到的却是南薇为何独独钟意萱草,便是最后也要来这么个萱草之乡。
忘忧啊,南薇要忘的是什么忧?
而这一疑惑在见到南薇之后,南怀终于还是得到了答案。
再见到南薇别说是南怀,便是李璟行也大吃一惊。昔日花枝招展的美艳妇人早已形容枯败,像是花色凋零之后连碧叶都掉了个干干净净,全剩一棵随时都能死去的枯木。
南薇已经很恍惚了,见了南怀一时也没认出来,嘴里喊着:“木头,木头。”
一会又清醒了过来,发现是富商把南怀叫了过来,便不高兴的赶人走。
她让李璟行赶紧把南怀带走,说他不想再见到南怀。
南怀委屈得只掉眼泪,生气的拉着李璟行就要走,结果走到半道又要反悔,李璟行只好又将他带了回来。
南薇见他又回来便看着他哭,平生第一次对着她这个儿子露出了脆弱来。
之后在李璟行帮忙劝说下,南薇最终还是同意留下南怀陪她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日。
南怀问李璟行是如何说服的南薇让他留下来,毕竟他可是好话说尽南薇也绝不松口的。
李璟行却笑笑没有给他答案,南怀猜想许是他们的秘密,也没有继续追问。
李璟行心道,哪有什么难的,南薇无非是想自己的儿子干干净净的活下去,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南薇自知李璟行看不上她,便不想和南怀多接触,怕他不高兴,将来没人保护她辛苦带大的宝贝疙瘩。
可她哪里知道,李璟行为了南怀都能把坏脾气改掉,至少能在南怀面前忍住,又哪里会介意这些不值一提的微末情绪。
李璟行不过是拿出能证明自己对南怀真心的诚意,打消南薇的顾虑。那个在这些方面足够聪明的女人便愿意听从自己的心意,将自己的儿子留下。
南怀贴身亲自照顾了南薇几天。南薇精神越发不好了,像是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在她离开人世的前一天,南薇终于给南怀讲了一个她念念不忘至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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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一开始都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千帆过尽之后都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相比其他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南薇的秀才父亲自以为与众不同,一辈子清高,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南薇冷眼看着他的父亲在理想与现实中痛苦挣扎,早早的就明白了该如何取舍。
十三四岁的少女爱俏,爱漂亮衣裳,爱胭脂水粉,有什么罪吗?那不该是人之常情吗?她的家庭没法让她得到满足,她用自己的方法来得到自己想要的,有什么错吗?
南薇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问题,哪怕突然有了身孕惊慌失措过后,她更多的是冷漠。
妓女与恩客生下来的孩子,公平的金钱和肉体交易产生的意外,除了厌憎情绪,她还能有什么感情?她又不是给人做外室的,生个儿子就能上位。
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除了拖累自己南薇想不出有其他的任何意义。于是冷静下来之后她权衡利弊,终于选择把刚生出来的婴儿抛弃。
至于南怀的出生,虽然艰难,但在南薇的心里却是有意义的存在。
南怀的生父是个花匠,没有名字,因为木讷愚钝被人叫做木头,南薇就没有见过比他更傻的人。
南薇是在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来到木头他们镇上的。
而花匠木头是个孤儿,被老花匠抚养长大。木头侍弄花草最有一手,技艺过人,渐渐的竟有了些名声,而他的好名声却很快就被他的养父以养育之恩哭求,占为己有。
任劳任怨出着力绝大多数的银钱却都被老花匠拿走,他只能得到一点微薄的收入。偏傻兮兮的,不知道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便罢了,连怨恨都不会。
南薇刚住到木头家对面之时,没少听人提起他的“光辉”事迹。
而木头也没少听见住在对面,年轻美丽的少女的闲话。
南薇自然是看不上那个软弱愚善的蠢蛋,而木头刚好与她相反。在街坊四邻都不屑与她交往,避之如蛇蝎的时候,不嫌她满身污名,对她温和友善。
渐渐的那傻木头竟还对她动了心思,日日给她送自己种的花,南薇自然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有次被风雨无阻锲而不舍给她送花的木头弄得烦了,南薇便直言倘若木头是看上她的皮相,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日日辛苦送这些低贱却娇生惯养的花,给她钱她便给他上。
木头听完南薇这话像是很受伤,一连几日没再来给南薇送过花。
南薇却突然感觉不习惯了,和客人酣畅淋漓的享受完肉体快感,却突然觉得内心空荡荡的,看着高高堆砌的真金白银也索然无味了。
南薇觉得自己怕是种了那个傻子的毒,明明木头又穷又傻长得一般,他凭什么想要自己喜欢他。
其实南薇看出来了,木头想在她这里得到的,和
', ' ')('其他垂涎她花色肉体的人都不一样。可她只会这个,这是她生存的手段,她给不了他其他的,也不知道怎么给。
木头最终还是又来见了南薇,这次他送了她一支看起来并不算那么美艳的花。她从前只当杂草,从未留意,原来这竟也能算花?
木头红着脸,紧张得结结巴巴的同她说:“这是……萱草,萱草忘忧,你好像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我……把它送给你,希望能让……你忘记忧愁。”
南薇想质问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开心了,只要有钱花她就会很开心。又想骂他傻,别以为有个忘忧的好名声,一支平平无奇的花就真的能解忧了,当她是小孩子么。
无论如何,南薇好歹没有抗拒的意思,木头又开始重新日日给她送花,她也没有拒绝,有时心情好的时候还能赏他个笑脸。
渐渐的南薇竟也不再同那些客人往来,像是洗心革面,拥有了人的感情。
南薇在某次酒后借着酒意勾引了一心爱慕她的少年,木头手足无措的拥有了她。
第二日木头便说要对她负责,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南薇居然同意了。
在黑暗中徘徊的人像是遇着了萤火之光,在萤火虫微弱的光芒日复一日不屈不挠的照明鼓励下,她终于开始尝试着跟着它一步步迈出黑暗。
南薇突然觉得做个平凡人似乎也不错,她好像突然就想通了,她下定决心为那个木楞子从良。
但她似乎天生就没有得到幸福的荣幸。好景不长,木头被之前与南薇争风吃醋的朱夫人迁怒,代她受了破坏别人婚姻的罪过。
朱夫人原本只是听闻南薇也有人要,一时气不过,便讥讽了她几句,却被木头听了个正着,平素最柔软善良的人竟是发了怒,反驳了朱夫人。朱夫人气不过,连带着南薇的份算上让人给他一顿教训,不想下人失了手,瞬间便让人头破血流,砸中了最脆弱的头颅,当场殒命。
有因必有果,自己惹下的祸端却叫最在意她的人代受了,以付上一条鲜活生命的代价。
在木头朋友的帮助下南薇埋葬了木头,南薇在木头的新坟前站了许久,从日升到日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属于南薇的微弱萤火之光熄灭了,她一脚踏入黑暗,不一会儿就被夜色淹没了。
南薇原本就不是良善之辈,没了木头的约束很快又做回了老本行。
而这次她以新寡妇的身份,背负着骂名,靠着一张脸,真的把朱员外家弄得家破人亡。
朱夫人不知道的是之前南薇不过是为了钱,从未动过抢她地位的心思,而现下她只想要他们都不得好死。
事情了结之后,南薇揣着大肚子远走他乡。最终忘忧萱草没能解她的忧,反而让她愁上加愁。
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她刻意将那段记忆尘封,丢在角落。如今再提,竟也可以透过淋漓鲜血平静的一一道来。
南怀听她毫无表情的说完这些之后久久无言,一时无法评判这些乱做一团的恩恩怨怨。
而南薇显然也不在意他作何感想,就是可惜自己快要死了,再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天底下还有过一个傻得那么彻底的木头了。
南薇很快就恹恹的挥手赶人了,南怀被她灰溜溜的赶了出来,迎上李璟行担忧的目光,不发一言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翌日晨露未消,南薇便没了。走得那样轻巧,和木头一样猝不及防。
南怀送走了她,没在富商家多待,他从前以为富商对南薇是真心,直到无意间撞见了富商向李璟行讨要照顾南薇的好处。
怪不得他娘要说天底下没有人比木头更傻了。
他们启程回了阔别两个月的燕都,晚上一家四口睡在一起。
糯米包和相思豆依恋的依偎在南怀怀里,南怀则靠在李璟行身上。
自那晚从南薇房里出来南怀一直情绪低落,直到又见到了两个孩子才有所好转。
一大两小似乎都睡熟了,李璟行突然轻声的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这是他的誓言,他不需要南怀知道,不需要他回应,他会用行动证明。
而他以为早已睡熟的南怀却突然说了句,“我也心悦你。”
之后便彻底没了动静,那句话就像呓语,但却足够让李璟行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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