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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之人不显老,颜子觉相貌与少年时出入不大,难免不会被故人认出,便戴了半张面具遮住面容。四人一同行动太过惹眼,分作两批一前一后离开棠梨院。
长安的贵人们见到明善都会上前打招呼,尊称一声大师,可见他确实是某位大人物的门客。只是他们寒暄之际,总要将身旁的花语堂细细打量一番,试探他的身份,好在明善大师人精一个,滴水不漏的替花语堂挡回去。
待出了蓝田玉暖的贵宾楼宇,再看带着烟火气息的棠梨院时,就好像从梦境中走出一般,难怪贵族们会在里头醉生梦死。
“大师,这里的人对你到底是恭敬,还是防备?”花语堂与明善相貌过于出众,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而暗处更藏着三四个武艺不俗之辈,一直跟踪着二人。
“贫僧曾在长安听过一桩趣闻,说王鉷大人能从御史台小吏到今天的高官厚禄,是背后有高人指点,为他改了气运,原以为只是传言,直到贫僧到了复荫镇,处处掣肘,寸步难行,甚至连个下榻之处都没有,只能住到青楼里去,才知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花语堂注意到明善对这位权倾朝野,甚至连杨国忠和李林甫都忌惮三分的王鉷,十分不屑,他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讥讽。
“若这里真是某位大人物的启运之处,自然是见不得修行之人前来,但明面上又不能公然将你轰出去,只能暗地里想尽法子把人逼走。”明善是杨国忠亲信,虽然王鉷在朝堂与杨国忠明争暗斗,水火不容,但也不敢公开撕破脸皮,毕竟杨国忠可是贵妃娘娘的兄长。
明善能在棠梨院落脚,是因为那里并不完全属于王鉷,外头是普通的青楼,但真正暗藏的奢华,只怕比皇宫也不遑多让,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一方势力就能负担的。
复荫镇藏有这样的一个极乐之地,来玩的人不乏贵族,就连当地居民也都是气质过人,所以大家都司空见惯了,但明善这样的和尚无论在哪里都难得一见,所以是真的惹眼。
“万花弟子虽不沾惹朝廷之事,王鉷此人还是听说过的。听闻圣人原是要免除百姓租庸调,他却夸大钱数,让百姓当年交纳的比不免除租庸调时还多,只为步步高升。”
听得花语堂这么说,明善忽而直起身子,敛了笑意,双手交叉拢于僧袍之中,说道:“按唐制,戍守边疆的苍云军应免除租庸,六年一换,但王鉷为了聚敛财物,不申报战死将士,不注销户籍,反而逐一登记,一律当作逃避赋税处置,加重征收,致使阵亡兵士的亲人们饱受重负,无处申诉。”
花语堂闻言一阵气血翻涌,原来不在权利中心的时候,得以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王鉷大人之手段,贫僧所言不过一二。”明善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圣人赞他善于理财,是富国能臣,越发宠信,前段时间他又升任了京畿采访使。算下来,王鉷已兼领二十余职位,朝庭内外权势滔天,却如此大动干戈的监视一个和尚……可见这里确实是块宝地。”
花语堂突然靠近,与明善交颈而缠,周围姑娘们顿时尖叫连连,他却不为所动,贴着和尚的耳垂,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道:“若这次我们能破除此地阵法,便可以除掉王鉷这个毒瘤么?”
明善又是一笑,却比方才多了温柔。“赏赐,歌舞,宴饮……一旦习惯了一掷千金,是没有办法再去过捉襟见肘的日子的,哪怕那个人是圣人。如何获得圣宠,已经有一个成功的王鉷,所以即便他死了,以后也会有别的“王鉷”。想扳倒他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天理昭彰,而是想取而代之,获得滔天的隆宠和利益。”
明善拍了拍花语堂僵硬的肩膀,好似安慰。“贫僧知道花公子此刻心血涌动,恨不得立即投身朝廷,直抒胸中正义,然而长歌门人尚且报国无门,只能于暗处营救忠臣良将,更何况是只涉江湖事的万花弟子了。其实人在江湖,能实实际际的帮助到他人,都很可敬,或许力量有限,但并不卑微。”
花语堂就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将明善一把按到了梧桐树干的阴影之处,两个俊逸无比的男人,正如他们穿着的僧袍墨衣那样纠缠在一块,说不出的怪异,却又叫人难以移开眼睛,两人脸上都似笑非笑,说着什么,周围少女们又发出了一阵阵尖叫,干扰了监视二人的高手,以致于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若心隐道长和花公子能全力相助,贫僧可以保证,会申报阵亡将士名单,至少让他们的亲属,不再承受重税。”这是明善的保证,也是他答应杨国忠亲赴此地的条件之一。
确实做不了再多了,花语堂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好似浑身的力气,却找不到着力点,只能眼看着事情失控,就好像……那个时候一样。
明善和花语堂并肩而行,四处闲逛,而他们的身后除了暗处的监视者之外,还跟上了一堆小姑娘,眨着好奇的大眼睛,不远不近的贪看两人,当然还是明善收获更多的目光了,毕竟僧侣职业的禁欲感实在有不小的加成。
明善看似漫无目的,其实把花语堂带到了一个他该万分熟悉的地方,这里是小镇十多
', ' ')('年前最有名的青楼的原地址,也就是楠雨姑娘殒命之地,现在已经改建成了庙宇,里头供奉的是一把剑。
算是弥补吧,当时那位昆仑女弟子把佩剑交给颜子觉,让他在剑上施法布阵,庇护还活着的健康居民,不受瘟疫侵扰,加上青楼里发生了那样的惨事,也只有建盖为庙宇镇压,他们才敢继续生活下去。
其实花语堂当时心绪大乱,并没有很仔细的看那把剑是什么样子,时隔多年还能一眼还能认出,是因为庙里托着那把剑的树枝缠绕打结的手法,和颜子觉绑他的时候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心隐道长的手笔。
本来只是暗中跟踪二人的人,见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目的还是庙宇里的长剑时,预先埋伏在此,以及暗中跟随的人,纷纷出现,亮了兵器将他们围住。吓得香客们四处逃窜,不过片刻时间,方才还热闹的无比的地方,变得干干净净。
花语堂原本以为不过三四人,现在细看只怕有七八个,呼吸均匀,内息浑厚,都是武艺不俗的高手,全部戴着狰狞动物的面具,手拿特质的奇异武器。
“贫僧不过是个略懂音律的和尚,得圣人和贵妃娘娘青眼有加,常常一同下棋喝茶,研讨佛理,就是个白领俸禄的和尚。没想到王大人为了捉拿贫僧,十二穷奇竟派出其八。”
凡是高官贵族都会有自己的门客,越是权倾朝野的人,越发怕死,便会暗中培养属于自己的死士,这便是王鉷死士之中最为精锐的“十二穷奇”,一匹穷奇又统领众多暗卫,总共就十二个人,光是抓他们就来了八个,可见这位朝廷高官,对明善和尚下了大功夫的。
“那位大人最喜搜罗世间珍宝,凡是美人只怕都逃不过,派出的精锐越多,证明这个人越美,是不是?”花语堂拔出腰间玉笔,与明善背靠背面对众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他偏偏要说出调侃之语。
“我等不想与大师为难,若明善大师乖乖待在青楼便好,可惜了……”明善在杨国忠处也是有脸面的人物,所以王鉷也会派出穷奇暗中监视,这个出来接话的人,便是负责明善的,相对其他人来说,他对这个和尚,更为熟悉。
明善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淡淡说道:“天下可惜之事很多,不必多说。”
果然明善话音一落,这十六只在面具孔后的眼睛炯炯生光,如一对对猛兽的眼睛,满是凶恶残忍的杀意,不知他们当中哪个说了了一句。“大伙齐上,明善不得杀死,另一个乱刀杀了。”
花语堂暗骂了颜子觉一句,提笔欲挡第一柄砍来的宝刃,心隐道长昨夜将他折腾得如此之惨,腰酸背痛还要打硬仗,真是血亏。
明善似是知道花语堂被颜子觉消耗了诸多体力,斜冲过去,以龙爪功牵引刀刃去路,接着提起右手,对准脑门便是一掌,却被另一个穷奇相救,翻了个筋斗,重新扑来。这位明善大师着实厉害,每一掌都威力非常,尽攻对方要害,出手便是要命。
大敌当前,花语堂已无余暇再想,明善帮他的同时,自己便卖了破绽,敌人如何会放过,但见笔尖颤动,花语堂向偷袭明善之人身上穴道点去,万花谷的百花拂穴手本就以精准和巧劲着称,原本十二穷奇见花语堂俊秀文弱,一路上与明善纠缠不清,只当是个讨巧卖乖的货色,哪里晓得也是一身武艺。
花语堂和明善心里很清楚,这八个人非泛泛之辈,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再能打也只有两个人。因为明善和尚身份特殊的原因,他们不会伤他性命,但对花语堂却是下了杀心的。
双方酣斗不下,损耗甚大,花语堂已是大汗淋漓,这般不间断的猛击之下,实在难以抵挡,花语堂虽未伤及要害,却也流了不少血,如此下去,该怎么全身而退?
明善同样压力不小,却在听得空气中兵刃划破皮肉的声音时一怔,看了花语堂腰间的乌金葫芦一眼,说道:“花公子,符咒!”
花语堂从怀里摸出颜子觉提前画好的符咒,在明善和他身上各贴了一张,视觉共享突然建立时,两人均是一个趔趄,宛如身体被灌入了铅水一般沉重,原来这破法术使出来如此难受,以后有机会一定督促两位纯阳大仙改良改良。
明善和尚一身佛修,有了花语堂能瞧见阴阳两界的眼睛,再看颜子觉在剑上设置的阵法时,便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当即不再恋战,反而携着花语堂往庙里跑,一把将花语堂抱起,在后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以他天生神力将人直接举起向长剑猛地投掷,花语堂哪里晓得这和尚翻脸不认人,把他当武器用,眼看整个人就要撞上剑尖时,腰间的乌金葫芦猛地一震,顿时红光大作!
正邪之间的法宝本就水火难容,一边是花语堂鲜血加持的乌金葫芦,一边是有颜子觉阵法辅助的昆仑名剑,灵气激荡,妖风四起,整个庙里被刮起的小石子,碎树枝,供果和烛火,实在打得人生疼。
死士追到时见到便是如此混乱的画面,比起被红光包裹看不清身形的花语堂,那位站在高柱上的年轻和尚更为可怕,一席僧袍,衣袂飘飘,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词: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 ' ')('随即和尚将手中价值连城的佛珠,猛地扯断,大喝道:“破!”
任昆仑派的剑再有灵气,却也只是器物一件,因为有颜子觉的阵法所以才能抵挡乌金葫芦多时,现在明善又将注入了佛修的一百零八颗佛珠尽数打向法阵中心的宝剑,单凭一柄器物断难支撑,佛珠过半之际,宝剑已然折断!
花语堂并非乌金葫芦的真正主人,使驭法宝全靠体质特殊,此时他身上血液已快要被抽干,好在两件法宝已分出胜负,再斗上片刻只怕性命难保!花语堂失血过多,疼痛难当,恰在此时丹田涌暖流,不适之症大为缓解,定睛一看却是这糟心的葫芦,擅自侵蚀那把宝剑。
昆仑宝剑本就至清至纯,所以祭于法阵中心,一般来说若是阵法被破,不过就是失效后归为平常,但此时却不同,邪门至极的乌金葫芦若连剑带阵法一同侵蚀……
那么正法,就会变成邪法。
仿佛十多年前的惨剧重演一般,花语堂听见了惨叫,追杀他们的几名高手,接连倒在血污之中,浑身痉挛,不停打滚,八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挣扎着在惨叫里化为肉泥。
花语堂大吃一惊,猛地抬头看向立在高柱之上的明善,方才他一直用佛珠攻击宝剑,而不是攻击阵法,他就是在等这个时候,他不是要破阵,而是要改阵,他一直在等花语堂受伤流血,乌金葫芦自行启动,侵蚀阵法的一刻!
来时明明艳阳高照,此时却被厚厚的云彩遮了光芒,如入暮色一般,沉重无比。先前灯火通明的庙宇,在两大法宝各展神威后,只剩着一两支幸免于难的烛火,一步步走来的僧人,就像了无生趣的游魂,脸上没有半点颜色。
借着点点暗光,俊逸无比的僧人,冲他微微一笑,只是他唇角的那抹笑意,就如魑魅魍魉一样薄,笑得花语堂寒毛直竖!
空气里飘浮着人肉的味道,还有肉泥里散发出的血气,这两种气味交织,让人想吐,此时此刻,十多年前的惨状与现在情境太过相似,不断将他从苏钰和花语堂之间撕扯。
和尚从柱台上优雅一跃,踩着肉屑走向花语堂,甚至从容到还从翻倒的供桌上顺手拾了木鱼过来。
花语堂失血过多,暂时动不了,戒备的盯着明善,那僧人却只是拖了两个蒲团过来,一个给花语堂垫着,另一个自己坐着,然后摆好木鱼,轻轻一敲,笑道:“花公子灵力虽高,却没有修为,所以心隐道长绑上的牵魂丝,只能是他探知到你,你却无法感知他,也就是说……只要花公子魂力大乱,必会影响到心隐道长,他自然知晓事情有异。”
明善忍不住为花语堂轻轻鼓了鼓掌,继续说道:“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心隐道长还未心神大乱,可见花公子是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物,什么场面都能稳得住。”
“大师谬赞,花某原以为大师就只会在小姑娘面前做做姿态,没想到演技这般好,男人也一样能骗得团团转。”花语堂嘴上虽开着玩笑,眼神却紧盯明善,心里又一遍遍的骂着那贪吃闯大祸的乌金葫芦。
从前只知道它会吃妖怪,魂魄和鲜血,哪里晓得这么不忌嘴,连阵法都吃!吃也就算了,还能边吃边污染!就是这么邪门到家的东西,怪护短的,若不是它感知危险突然启动,花语堂不是被死士杀死,就是撞上剑尖而亡……
哪怕是现在,它也像是知道花语堂失血过多动弹不得,吃了的灵力还会偷偷分他一些。这破脾气,实在是太像它真正的主人了。
“花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公子请说。”
“大师一身佛修,若是继续修行,自有前途,即便是贪恋权势,也已经是圣人面前能说上话的人,钱财用之不尽,却与连微真人合谋,是为何故?”
明善摇了摇头,笑道:“贫僧与连微真人并无瓜葛。”
话音一落,木鱼声再度响起,忽而有序,忽而杂乱,紧紧慢慢,敲得花语堂心烦意乱,脑子变得混沌一片,而他躺着的地面就像有了呼吸一般,能通过跳动的心脏,与之相连。
接着就是婴儿的啼哭,铺天盖地而来,只觉得自己即将被哭声淹没,尚未成型的小生灵,哭诉着父母的不仁,没能出生在世上,就变成了敬献于此,深埋这片土地之下的祭品。
花语堂的心脏被木鱼声逼得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好似再这样跳下去,就要爆裂开来一样,花语堂知道,明善在乱他的魂力,他要干扰和宫素在另一边破阵的颜子觉,这里已经出事,那边万不能有失,否则这个小镇又将经历一次无妄之灾。
木鱼声越催越紧,千婴万尸之中,花语堂不断下坠,目光所及越来越暗,粘稠的黑暗之中忽然现出了一只手,将花语堂一把揽住,和尚的声音隐隐而来,却是透着笑意的一句:“心隐道长。”
花语堂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颜子觉,到底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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