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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
“我在想,或许我认识你主人也说不定。”她随手拿过一个被倒干净的空瓶,“看好了。”
她什么也没做,那小小的玻璃瓶却突然从她手中爆开。而令人震惊的是,整个瓶子完全维持原状,玻璃却已经彻底碎裂。她松手,瓶子便落到桌上散成一滩亮晶晶的粉末。
这也是个魔法师。和希洛的治疗魔法不同,她似乎控制着一种极为凶猛的力量。这种能将瓶子瞬间碾成碎片的压力若是作用在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魔法师们并不是彻底绝迹了。除了像希洛那样闭门不出的隐居者,也有一些人最终回到了城市定居。只是他们往往不想暴露自己的特殊身份,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活下去。敢像这样嚣张炫耀自己能力的魔法师是极少数。
眼前的人在威胁他。米卡瞬间警戒起来。他竖起耳朵,咬紧后槽牙,锋利的指甲藏在桌下蓄势待发。
“别激动,别激动。”魔法师举起双手,“我们不能在这儿打架。”
酒馆人来人往,有太多的眼睛。米卡同样不想引人注意。东西已经卖完了,现在最好赶紧回去。他收起手,眯起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她。
“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安吉。”
安吉手掌忽然按住自己的领口,轻轻抚平袍子的褶皱。她的动作优雅从容,自然得仿佛只是拨了下垂在肩头的卷曲发尾。
然而兽类敏锐的视力却捕捉到了她胸前转瞬即逝的残影。
那里藏着一条蛇。漆黑的眼睛,红色的信子,洁白的鳞片,轻巧得若她一根头发丝,下一秒就消失在锦缎包裹的深渊下。
米卡揉了揉眼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眼花,因为此刻安吉正双手交叉垫着下巴,血红色眼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好看吗?”她问。
米卡一下红了脸。
“我很快就要离开王都,希望你动作尽快。”安吉似乎很享受人们被她吸引的感觉,并没有生气,“如果你的主人是我想的那个的话,我相信他手里应该不止这点东西。”她指了指药瓶。
“我要你替我誊抄一份他的笔记。”安吉指尖打旋,桌上的钱袋竟然微微浮空开始转圈。
这个人掌握的应当是某种与重力有关的魔法。米卡迟疑地再次摇摇头。就算希洛愿意放他出来,但那本笔记几乎不离希洛身上,米卡拿不到。
“我知道他不会让你那么轻易看到。”安吉微笑,“所以这件事必须偷偷做,风险很大。”
“但作为回报。”她顿了顿,摆弄长长的指甲,“我能让你开口说话,小狗狗。”
利爪在木桌下登时刮出三道深深的刻痕。安吉的笑容没有半分松动。
“合作愉快?”她问。
蔚蓝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直线。米卡眼中的光芒不断变化,最终恢复原状。他双手握拳曲起食指,指节碰了碰。意思是问安吉在哪里碰头。
安吉愉快地挑起眉毛。
“我会在下个月的月圆夜离开,到时候马车会停在城门外。”她把住米卡的手,不留痕迹地往他掌心塞入一块小小的石头。
“将这个交给北门门口的守卫,他知道该怎么做。”
安吉站起身,片刻便消失在人群中。米卡摊开手掌,看见铭牌上刻着一条盘旋的蛇。
米卡轻轻叹了口气。趴在床边,望着男人呼吸时浅浅起伏的胸膛。直觉告诉他安吉不是什么善茬,不应接近,但他开的条件又实在太具有诱惑力。
他也曾告诉过自己应该满足。如果没有希洛,他早就成了荒谷里的一缕幽魂。
母狼难产的那夜,天空倾盆大雨。山洪奔涌撞碎了一切阻碍。嗷嗷待哺的幼崽挤在她身下,拼命吮吸母亲的乳头却一无所获。
毛发覆盖下,母体残存的体温不断流失。气温在一点点下降,饥饿和寒冷侵袭了这群初生的幼狼,推搡踩踏的兄弟姐妹逐渐没了气息。米卡奋力地从密不透风的尸体堆中爬出来,吸了一口带着雪的冰风。
他是最后出来的那个,因而身形也最小,被其他狼压在下面。这本来是极为不利的情况,因为小狼往往抢不过兄弟姐妹得不到足够的营养。然而其它幼狼的尸体也成为了他的避风港,挡住了萧瑟的寒风。
只是没有母亲的呵护,也没有食物的支持,他残存的生命之火如残烛般微弱。他才刚看见这个陌生的世界,便很快要陷入沉睡。
他还不能完全睁开眼睛,朦胧的黑暗中只有一个方向散着日出的金光。米卡跌跌撞撞地朝着光芒走去。但洞口太遥远,他没走多远,便跌倒在冰冷的石头上。
幼小的生命无力地闭上眼睛,在黑暗降临以前,他模糊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捧了起来。
“居然还活着。”
米卡对幼时的记忆十分稀少,只朦胧记得自己似乎非常长一段时间都漂浮在一轮银色的白光中。四周温和宁静,他仿佛住在云端之上。
直到有一日美好的幻象忽然破碎
', ' ')(',米卡只觉得浑身每一处都疼得生不如死。千万根钢针刺穿他的身体,血肉绞烂扭曲,骨骼被碾成粉末。他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再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扎着黑色茅草的天花板。
他发动无力的肌肉,艰难地抬起前肢。
皮肤白净,血管清晰,五指分明。
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手。
米卡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希洛。
毫无疑问,他的命是希洛给的。然而希洛除了赋予他生命,也给予他本来不会存在的痛苦。无论是月圆夜疯狂的暴躁情绪,疼如万箭穿心的骨骼变异,还是缺失的人类语言系统。他是一个失败品,一个怪物。是希洛不完备的魔法实验造成的过错。
他逐渐意识到他的诞生并不是希洛所希望的。
米卡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会到什么时候。每次宁静的月光覆满山林,他便在笼子里痛苦地四处冲撞,直到坚硬的金属栏杆都歪曲变形。他甚至无法自如地选择死亡,因为希洛的强大治愈能量能在瞬间恢复一切伤口。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寿命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狼族。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容颜仍然保持着青年的模样。他的魔法能源由希洛供给。那他会和希洛一样拥有漫长的生命吗?痛苦也会伴随他直至尽头吗?
他不能再回到狼的生活去了,但希洛也似乎没有打算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治愈能量能够保证米卡无论如何疼痛,第二天也会一切如常。所以希洛从未考虑要修复这个缺陷。
他有时很感激,有时又恨透了那个人。如果他能早一点冻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也许下一个世界会更好些。
但他也无法违抗希洛。他的生命完全靠着希洛魔力支持。只要希洛停止供应,他有很大概率会立刻死去。
不能说话,米卡便逐渐学会了用肢体语言表达。他并非天性沉默寡言,只是每当开口时,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声音就会让他自惭形秽地闭上嘴。所以每次带着药水进城时,他便紧紧闭口不言。没人在他的摊位前停驻,谁会注意到一个不吆喝的商贩呢?如果不依靠过激的表演,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来问询他。
长此以往,他逐渐遗忘了自己的声音,仿佛自己天生就是哑巴。可直到数日前,米卡想说话的欲望突然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想告诉凯勒尔他很开心。凯勒尔是第一个和他说谢谢的人,也是第一个记住他名字的人。
米卡曾经也带回来过其他人。而那些冒险者无一例外眼中都只有希洛。希洛是他们的救世主,而他不过是卑微的尘埃。
只有凯勒尔对他笑了。
那是米卡第一次在没有希洛命令的情况下单独行动:他记住了凯勒尔的味道,在深夜一路奔向严密封锁的王都。风是他的翅膀,繁星指引方向。他蹲伏在豪华的府邸外,如鬼魅般窜上高墙。
他静静地远望男人在床上呻吟,气鼓鼓地想为什么不肯听他的话。被蒙进被子里时他欢喜得想打滚却不能发出声音,只得狠狠啃了一口在结实的大腿上表达兴奋的情绪。凯勒尔吃痛的埋怨让米卡十分委屈。
如果能说话就好了。他想告诉凯勒尔他有多喜欢和他呆在一起。
而安吉给了他一线曙光。
不过是几个治愈药水的配方而已。米卡捧起男人的手腕,抵在额头,闭上眼睛。
能有什么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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