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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书院的落脚院落,洛澜一时不敢再去。
他孤身一人,没与乐山先生等人照面就偷个苏明瞬回来已经是意外收获。接下来想再去看看的地方,倒是孤灯教落脚的红枫庄。
洛澜和沈锦墨被这孤灯祭牵着鼻子走本来是为了救回韩芙蕖和苏明瞬,此时这两人倒算都救了。韩芙蕖被关了这么多天,不知是否有听到零星消息,等薛晓慢慢问。苏明瞬能不能救醒也着落在薛晓身上。此时再去红枫庄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倒是刻不容缓。
为掩人耳目,洛澜未骑马,只一路施展轻功疾行。幸好昨夜腿伤得不算重,勉强还可支撑。不多时,便到了陆安城郊外那种满枫树的庄园。昨夜一片黑暗下笼着隐约灯火,只长出零星新叶的枫枝如鸡爪般直指天空,看起来颇为不详。但白日里看来,却只是一间略有些破蔽的农庄。洛澜小心翼翼地绕着农庄查探了一圈,并未听到任何人迹。他便打起十二分小心,又从后墙跃了进去。
大厅中并无活人,昨夜一片杀戮的尸首仍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绣了银色油灯的漆黑挂毯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零落地散在地上,两个被砍碎的钢铁傀儡胡乱倒在挂毯之间。洛澜一寸寸仔细查探过去,不仅墙面、挂毯与关人的铁笼,连尸体的衣袋也未放过,却并未看出什么异样。他便又往内室走。几间卧室中设着长长的通铺,想来是那些褐衣教徒傍晚睡觉的地方,却整洁干净得惊人,似乎这些人并无任何日常杂物。
洛澜想起这些人悍不畏死的样子,总觉怪异。按说蓄养死士绝非一朝一夕之效,若是将教中所有人都训成不畏生死又对外界毫无欲望的听令死士,这孤灯教真是不知如何做到的。
洛澜又向内走,最里面的一间卧室被布置得整洁舒适,床铺中铺设着漆黑的暗纹锦缎被褥,被褥一角绣着小小的银色油灯。床头的矮柜上也供着一盏散发着令人皱眉味道的暗银色小灯。洛澜心知此处应当是荆飞月休憩之处,便加了些小心,一寸寸查探。矮柜内确实有些荆飞月未来得及带走的零碎物件,但大多只是些换洗衣物之类的普通物事。洛澜将衣物也一件件翻开,忽从最里面的一件长衣内袋中掏出一个小小药瓶,上面以纂字写着“筑梦”二字。
“筑梦?”洛澜心觉异样,将药瓶打开,凑到鼻端轻嗅。只嗅一下,他忽然紧皱起眉,将那药瓶扣紧。
这个味道,他曾经闻到过一次,曾经在自己身上也试过。
他也曾经用这种东西,将锦墨从最绝望的困局里拉出来。
是幻梦花粉。能让人在心神激荡之际,将听到的事情刻入内心深处慢慢信以为真的幻梦花粉。
孤灯教培育死士,用了这种东西?
但幻梦花粉一事,是薛晓从一本旧书摊上淘来的发黄卷角的古籍上看来的,又当玩笑说与洛澜听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澜暗中派人去南疆查找,找了将近一年,才从密林中一个与世隔绝的部落首领手中换得一点。这事从来都是机密,他从未听说武林中有任何人知道幻梦花粉的存在。为何如此巧法,他用这东西救了锦墨没几年,便有人用幻梦花粉制成筑梦丹,又暗中培育了一个孤灯教出来?
洛澜心下惊疑不定,忽听到从房门外面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他一惊,果断将那瓶筑梦丹塞入衣袋,把抽屉推回原处,轻手轻脚地跃出窗户,潜藏在窗根下面。
这凝息闭气潜伏偷听的功夫是他从小带着弟弟们掩人耳目偷点心偷酒练出来的,他后来越来越觉得自己有这个天赋,便也用心练了练。若躲在什么地方不想让人发觉,只要不被看到,便是武功再好的人也轻易感知不到他的行踪。他当时躲在白家房梁上面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救了锦墨就是用了这个功夫。
屋内零碎脚步声传来,是两个人走了进屋。能听出为首一人步履轻而稳,内功极深。另一人脚步微有些轻浮之意,功夫练得不算到家。
一个人的说话声忽从屋内传了出来。“父亲,我早说不用太急,那个姓洛的不是跟着天极阁一起走了?”
洛澜眼神一凝,是沈元洲的声音。
而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也缓缓开口。“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个人此刻连为父都看不透了,你不要轻视他。”
……是沈知远。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沈知远。
虽已猜到沈知远是诈死在山海书院藏身,沈元洲应当是他亲子,但亲耳听到这两人就在相隔一壁的室内说话,洛澜也不由得有点动容。
沈元洲又问:“苏明瞬是被他偷去的么?把个侍童点了穴道解开头发放在床上,若不是喂药的时候发觉不对,还以为好好的。……真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手。白先生倒好像不太在乎?”
“白先生……”沈知远提到这个人,声音中便不由得多了一丝凝重。“白先生那个人,我可从未见过他在乎什么。原本还说这些弟子他最喜欢的就是苏明瞬,说毁便毁了。”他又道:“别耽搁了,看来没人来过,天极阁内乱的事情到底还是把他们引回去了。苏明瞬带走便带走,白先生亲自下的手,只怕神仙也救不醒了。一个活死人
', ' ')(',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
沈元洲道了声是,又犹疑道:“我看这里也没什么东西留下来,真的要烧?”
沈知远道:“烧了干净,谁知道荆飞月会不会留什么不该留的东西。你现在还没学会么?斩草就要除根,要做便做绝一点。”
接着,火焰的哔哔啵啵声便在室内响起。二人的脚步又离去了。似乎又在别处放了几处火头,不多时,红枫庄与这一片孤灯教人的尸体便笼在了一片火光里。
洛澜在墙外又等了一会,见两人已去远,浓烟也起了,才悄悄溜开。
这一趟红枫庄之行,比他想的收获更大。
不仅是筑梦丹,还有……那个连沈知远都要敬称一声“白先生”,将亲传弟子神智毁坏送到孤灯教手中的白藏渊。
苏明瞬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天白藏渊在沐阳城硬要留他们喝一杯茶,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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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锦墨与厉端、白云意、与数个睚眦堂众一路奔驰。已快马加鞭赶了三天的路。
离了洛澜后,沈锦墨除非必要再不多说一句话。他整个人身上那些鲜活的少年气似乎一瞬间就被洗了去,神色和气息都一瞬间冷沉了下来。
一路疾驰,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三天间,众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
今日又未赶上在城镇里住宿。诸人都是在野地里宿营惯了的,便在密林中寻了块空地,生火暂歇,吃些干粮食水。沈锦墨默默坐在火堆前面,锋利的眉目被火光映得多了几分冷厉。前方又临一场杀戮——血腥,杀戮,争夺,这才是他这几年来见惯了的东西。
多年前那些在灵犀山庄的往事,他下意识地封在脑海深处不敢去想。直到洛澜把自己送到他身边,才仿佛撬开了一个口子,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又缓缓在脑海内鲜活起来。
黑夜冷沉沉的,他恍然记得,当年沈知远没把他送掉时,原是把他当一柄刀来养的。第一次被派出去做事,便是要他随着几名精锐前去,翻山越岭诛杀一个叛乱的手下,又指定要他动手。
那几名精锐自然听沈知远的话,将那叛徒打断了手脚,一片黑红血肉间露着白森森的骨茬,又推到沈锦墨面前要他杀。第一次将刀子在惨嚎声中刺入柔软的胸腹间是什么感觉,已经被这些年来的杀戮抹平了。沈锦墨却只记得,当时自己带着一身血回到灵犀山庄时也是一个黑沉沉的夜,把自己泡在热水中抖得厉害。
然后洛澜默默推开门,赤着脚,只穿了一身中衣,应当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拿起一条毛巾站在浴桶后面慢慢擦他的头发。
那时十五岁的沈锦墨哽咽着喊了一声阿澜,水淋淋地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出浴桶,紧紧抱住了他的兄长。洛澜轻轻叹着气,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后……他忽然一把推开洛澜,扯了件衣服裹在身上,跑开了。
这段记忆几乎被他自己刻意地忘掉了。但是此刻他忽然回想起来,那时他抱紧洛澜的身体,不知是否因为杀戮与热血的刺激,心神激荡得厉害,双腿间的某个物件异样地有了反应。他一时觉得又羞又愧,推开洛澜便跑。
那天晚上洛澜又追出来问他要不要紧,要不要一起睡——从小到大,沈锦墨害怕的时候都是要赖在洛澜的床上的。洛澜常常烦他睡相不好,倒总会嘴硬心软地给他让出半个床榻。
那天晚上他恼羞成怒地喊着不要,第二天清晨偷偷起来洗裤子,却越发不敢看洛澜的脸。
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就被送去了天极阁,成了别人脚下的狗。
不知是在意,是怨,还是什么别的情愫,他默默地在心里惦念了那么多年。——原本只是年少时的一段妄念,当时给洛澜写那张“除非把你们的盟主送到我床上来”的字条,他原也只是想开个恶意的玩笑。
……没有人想得到,洛澜真的做得出那种事来。那天晚上,沈锦墨色厉内荏带着点疯劲欺负他,其实心里慌乱得连他的脸都不敢细看。
默默凝望着火光咀嚼着往事,旁边厉端忽然走了过来,也坐在火堆旁。
沈锦墨扭头望了他一眼。厉端难得地有些犹豫,忽开口问:“阁主就这样放他走了?”
沈锦墨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厉端指的是洛澜。他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淡淡道:“他要做什么事,自然由得他。”
厉端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又迟疑着问:“属下可不可以问一句不该问的……假如,有一天洛公子不愿意在你身边……”
沈锦墨压下冷冽的眉峰,被厉端这句“假如”一瞬间弄得心情极差。他冷冷回答道:“那我还活着干什么?”
厉端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沈锦墨会这样回答,望着柴堆上跳动的火苗,思索了一会,又问:“阁主会不会想,索性就把他绑在身边……”
沈锦墨垂下眼睛说:“如果他不高兴,那还有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又轻声说:“若真有那一天,那就由着他想怎样就怎样,兴许哪天又想起我了,回头
', ' ')('再看我一眼,我也知足了。”
这句话越说越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说给厉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正在这时,密林畔的山路上突然传来奔驰的马蹄声。马蹄声来得甚急,却只有一人一骑。
接着,马蹄声便停了,似有人向着火堆行来。
沈锦墨一怔,站了起来。洛澜说过要来寻他,他一路确实也给洛澜留了些暗记。但他原本没想着要等洛澜,诸人已经算得上风餐露宿,这人要来怎么会有这么快。
还未想通,一个修长的身影便分开拦路的枝叶,带着一抹笑意向沈锦墨走了过来。才走了两步,脚下便微微一趔趄,扑倒在沈锦墨怀里。
“阿澜!”沈锦墨一把抱紧了他,这才发现洛澜眼下一片青痕,看起来疲累得厉害。“你该不会……"
“嗯,没睡。一直在赶路。”洛澜在他怀里轻声说,“没事,歇一会就好了。”
沈锦墨只觉心里酸到发疼,低声说:“我原不想带你一起去天极阁杀人的,所以才没等你。你何苦……”
洛澜的声音轻得有点飘忽:“不帮你杀人也能帮你救人。薛晓说那个药可能会加剧你的寒毒,我放心不下…好了,我睡一会,山海书院的事我明天慢慢和你说。”说完,就整个人挂在沈锦墨怀里,眼睛都懒得睁了。
不眠不休奔驰三天,便是铁打的人也累坏了。沈锦墨再不开言,抱着洛澜向旁边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自己倚在树下,让洛澜枕在自己腿上,也闭上眼睛休憩。
厉端沉默了一会,望着在火堆旁自己默默蜷缩着睡着的白云意,又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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