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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无可怀恋
八月的一天,衷王府的一个庭院之内,房门紧闭,新糊的窗纱格外翠绿鲜洁,此时从窗纱里透出一阵阵调笑之声,本来倒也不稀奇,只是这一回那声音乃是两个男子。
“王爷再喝一杯。”
“好,我喝了这一杯,你可要唱一段给我听。”
“王爷喝了我就唱。”
下一刻果然一个清亮宛转的嗓音便唱了起来:“游五湖,飘四海,行踪无定,凭着这婀娜身,养成了灵巧性。波浪中恣意逞,都摇尾,一片天真喜摆尾,一似那风卷残云……”
唱到这里,傅琪兰忽然间心头跳了一下,自己本来想着这一出《八仙过海》应该是没事的,哪知金鱼仙子的唱腔里却有这么一句。
这三王爷如今着实难伺候,上一回师兄钟液仙本来唱了个《满床笏》,“崇悬节翠锦幢高耸,万里威权操纵,寿杯盈把,朱颜绿鬓人同”,想的是那乃是富贵热闹戏文,哪知一下子就戳中了弘时的痛点,一巴掌就抡了过去,师兄的脸足足肿了三天,自己想着游仙戏总该稳妥了,那一班富贵中人倘若不得意,可不是就要托志于神仙么?哪知却有这么一句“风卷残云”在这里,若是弘时那联想发散开来,还不知会如何。
傅琪兰偷眼瞄了弘时一下,见他面上似乎并没有别的神情,总算稍稍放心,往下接八仙的唱词:“玉板敲一声,惊动了南天门,吃得醉沉沉,逐波浪添逸兴……”
昆曲乃是最重回环曲折的,这一小段倒是清爽流利,唱得人心中畅快,没有那么九曲徘徊的,弘时听着也很是开怀,只可惜片段太短,就这么没了,倘若谱写长一点,这高兴还能多持续一会儿。
他这一段唱词完了,弘时还兴犹未尽,乜斜着醉眼斜睨着他,道:“很好,真亏了你这嗓子,低徊处如同一管萧,明亮了便仿佛玉笛,有我捧你,今后定然愈发红紫的。”
傅琪兰连忙多谢弘时:“全靠王爷抬举。”
弘时一摆手:“罢了,你如今且再唱一个,就唱皂罗袍‘姹紫嫣红开遍’那一段。”
傅琪兰一听,这可真好,原来一腔心事全没忘呢,于是只得打点精神,整顿歌喉,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弘时杯中的酒洒在了手上,另一只手拍着大腿,哈哈笑道:“唱得好,果然唱得好,这便是‘锦屏人忒看的这野客贱’。”
这时董鄂福晋刚刚送了弘晓的福晋李佳氏离开,绕过来这边院子,正听到里面弘时的狂笑,暗暗地便叹了一口气,弘时从前倒是还好,虽然不及老四周密,却也不是个狂放的,然而王爵的名号这回一下来,他是彻底失去了希望,因此竟然放浪形骸了起来,他找了一些戏子进府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含沙射影,虽然太祖努尔哈赤那里定下了规矩,不允许手足相残,可是雍正是个厉害的,倘若削了他的亲王位,圈禁起来也是受罪。
作为福晋,董鄂氏十分了解弘时,晓得弘时这样的性子,倘若圈禁,只怕熬不过几年去,在隐忍这方面,弘时还比不得当年性情爽烈的十四王允禵,允禵给打发去给康熙守灵,在那边变相幽禁了这么多年,还硬硬朗朗的呢。
况且到了那时,不但是弘时一个人完蛋,这一家人也要跟着他一起坠下去,那是自己决不愿看到的状况,自己贤良淑德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当一个作废亲王的福晋。
这时里面的弘时淫心已起,一把搂住傅琪兰就亲了个嘴儿,然后脸贴着脸笑道:“如今就只有你疼我了,我的心肝儿,爷要与你做一对吹箫侣,这一方王府便是蓬莱瀛洲,过我们两个的神仙日子。”
傅琪兰一听便明了其意,忍着弘时口中传来的浑浊酒气,妩媚地笑道:“待我来给爷吹箫。”
然后傅琪兰便服侍着弘时靠坐在大红四爪金龙靠背上,又安置了引枕给他搁放手臂,自己便也脱掉靴子上了炕,这时弘时已经敞开了双腿,醉眼朦胧地只等他来伺候,傅琪兰便给他解开腰带,打开裤子,露出那话儿,也不敢说先舀了温水洗一洗,就这么带着腥膻的味道直接放进了口中。
两个人就这样鬼混在一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傅琪兰这才回到院中,此时钟液仙刚刚吊完了嗓儿,见他进了门,便问道:“昨儿可曾多吃酒?酒要少吃,我们的本行买卖毕竟是唱戏,烟酒若是沾多了,坏了嗓子可就麻烦。”
傅琪兰原本洒脱的神色忽然间染上了一种颓败,一头倒在那里,有点破罐破摔似的说:“我去做什么,师兄莫非不知道不成?反正是干的水活儿,有个不沾酒水的?况且那位爷如今把什么都不顾了,见了人就死命地灌,我想少喝两杯,能成么?”
钟液仙一听,就皱起眉头,道:“什么叫‘干水活儿’,怎么把这样的烂话都说出来了?你想来是宿醉未醒,否则怎么说出这种话?咱们在外面唱戏,虽然也有逢场作戏,与那班人毕竟是不同。”
傅琪兰有
', ' ')('些神经质地咯咯乐道:“有什么不同?不就是会唱戏的相公堂子么?咱们比妓女还不如,梁红玉还能遇上韩世忠,当个一品夫人,咱们能怎么样?不过唱一辈子戏罢了,等到年老色衰,嗓子也老了,唱不动了,还不知落到哪个堆子里去,给人摇梆打铃看街,只要别弄到讨饭就是好的。”
钟液仙默然片刻,道:“师弟,咱们戏曲行虽然比不得那些学富五车的老爷们,毕竟也认得字,能看懂本子,你数数古往今来有几个梁红玉?那梁红玉也不是白当的,她打小儿将门出身,有一身功夫在此,否则韩世忠那么多妾室,就把她扶正了?后面还封了个秦国夫人?梁红玉再怎样能振作,终究也不过就是个夫人罢了,比不得慕容冲,虽然是给苻坚宠爱,终究能够自立一方。我们便也如同慕容冲一般,虽然有时免不了做这事,毕竟不曾过了明路,正经本行还是唱戏,还是守住了本业要紧,人前也能留些体面,何必这样自暴自弃?
我看你这一阵想来是心中不顺,散漫花钱,这可要不得,我们唱戏终究也有个尽头,趁着如今有人捧,便多积攒些金钱,将来收山,买下几亩田地,盖几间房,也是逍逍遥遥过自己的日子,再娶一房妻室,生儿育女,从此也是一门的家长,纵然前面半生坎坷,到那时也能准折回来。纵然当真是相公堂子里的那班人,只要有心,积累银钱,也能娶妻生子,若是遇到那有些情意的主顾,还能当个铺面的掌柜,比起三更半夜给人抬了进内院当姨娘,可是好得多了,妓女从良,终究不过是如此,照样是看人的脸色,我们自己立起家业,路子宽着呢,虽然外面难免仍是担些辛苦,起码差事之外不受人辖制,比整天提心吊胆的强。”
傅琪兰听他前面都是些励志的话儿,本来有些不耐烦,然而到了后面,却都是相当切实的打算,不由得便渐渐平息了心头的焦躁,师兄说的很是有理,自己这一阵神经紧张地伺候弘时,弘时本来就不是个很能怜惜人的,如今受了刺激性情大变,愈发狂野了,每一回都折腾得人肠子都仿佛要掉出来一般,若是时日长久,真怕给他就这么弄死自己,偏偏他乃是亲王,不敢得罪的,而且弘时出手也真是地方,每一次打赏都不少,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也当真是苦恼,所以这一阵傅琪兰从弘时那边出来,转头就进了花柳巷,这便是“仰扇着挣,合蓬着丢”,着实颓废,自己如今虽然受困于此,前路毕竟还有希望,倘若把握得好,未来便是自己云开月明的好日子,何必如此丧气?倒是没的白糟蹋了自己。
于是傅琪兰坐起身来便笑道:“师兄说的是,我从今可要改了之前的脾气,好好打算一下将来的日子了。”
此时宝亲王府的后园之中,弘历正在手把着手教褚绣春使用火枪:“像这样装弹,这样对准望山准星,瞄准了之后点火扣动扳机……”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响,弘历这时补充最后一句:“这铅弹便射了出去。”
在一时没有立刻消退的淡淡火药烟气之中,褚绣春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只见那靶面上已经出现一个洞,褚绣春满面惊奇,叹道:“难怪人家说,‘神仙难躲一溜烟’,这火枪果然厉害,比弓箭快了许多,力道又大。”
幸好当初在江湖上少有遇到这些,京城禁军之中倒是特为有个火器营,不过一般对于零散的绿林人士,倒是还不至于出动这样的武装力量。
弘历笑道:“皇玛法当年有一把虎神枪,后来传给了我,最为宝贵,一向珍藏,每当看到那把枪,便仿佛又看到了皇玛法。”
褚绣春微微一笑:“我也听说,从前圣祖乃是很疼爱王爷的。”
弘历笑着说:“自幼便多承皇玛法教导,实在是多有怀念。”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饶是弘历老练,也不由得小小地心虚了一下,要说皇玛法,也确实很是疼爱自己的,不过更受重视的则是二伯胤礽的次子弘晳,二伯这一支天生就比别的支系尊贵,因为二伯的生母是极受祖父康熙爱重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因此二伯刚满周岁,就是太子,他的长子早夭,次子便是太孙,父子都是很受康熙重视的,弘晳自幼便给康熙养在身边,亲自教导,讲真二伯父子其实是不错的,只是各种因缘际会,终究是落败,然而其实还是颇得人心的,民间流传各种传说,这种流言甚至远远地传到了朝鲜,说是“弘皙颇贤,难于废立允礽”。
所以自己的父亲上位之后,不知从哪里渐渐地便传出了另一种故事,说是康熙非常喜欢弘历,因此为了弘历,传位给雍正,小的时候,自己也曾经信过,不过当自己多读了一些史书,便想通了里面的关节,皇玛法当初不曾为了喜爱弘晳而立二伯,也不会为了喜欢自己而立父亲。
皇玛法过世的时候,自己毕竟还在幼年,弘晳比自己大十七岁,自己纵然幼年时候聪明伶俐,然而人的变数毕竟是很大的,远不如已经成年的弘晳可以让人看得清楚,弘晳可是已经相当有才德的了,名望非常好。
这些念头在弘历脑中只是一转,便抛开了,将那支火枪递给褚绣春:“这把枪便送给你,好好练习,将来我们去猎场打鹿,你便用这把枪猎来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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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绣春喜出望外,接过那一把高丽木枪身、铁质枪管的火枪,说了一声:“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负王爷的慈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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