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三章荒宴
转眼三年时间过去,这时已经是乾隆四年,四月里,天气不冷不热,这一日和王府之中锣鼓喧天,十分热闹,门口有人吹唢呐散纸钱,一副办丧事的样子,然而看门人脸上却笑嘻嘻的,丝毫不见悲戚的神情。
府邸之内,弘昼正坐在庭院内,面前摆放着一桌供馔,两旁是侍妾格格还有两个儿子,另有一些有头脸的管事人,正在掩面呜呜咽咽,做出哭泣的样子,弘昼自己则一边吃菜,一边看着她们乐,原来乃是活吊丧,弘昼如此做派,若是给正宗的大儒看到,定然要说是“末世先兆”了,实在有些太过荒唐。
弘昼夹了一块“它似蜜”嚼了,转头问管事的郑文孝:“还有谁没来呢?”
郑文孝躬身答道:“绣春侍卫没来。”
弘昼一挥手:“快让人再催去!我今儿要死,他不来算怎么回事儿呢?”
郑文孝强忍着笑,答应一声出去传了人来,再过去催。
果然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进来回话:“绣春侍卫来了!”
弘昼登时乐起来:“快请快请!”
很快外面一阵脚步声,褚绣春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看到弘昼坐在紫藤花架下面,正在得意洋洋的听着鼓书:“……那飞鸿三五声音叫破关天路,这郎君两三长叹勾却了奴的魂。情切切望长久远约在这十朝会,絮叨叨左五右六表白他的一片真。玉人儿娇羞满腹无主意,说道是这两年来的凑合究非是人之大伦……”
虽然春季已过,初夏的鲜花也是不断,周围还有玫瑰、锦带,也都开得正旺,所以这院子里居然是花团锦簇,并没有春光易逝的伤感。
褚绣春来到弘昼面前,便给施礼:“参见和亲王。”
弘昼赶忙拉他起来:“快别拘礼,今儿乃是我的祭日,平时的礼节一概用不着,你且来这边坐,咱们一起吃饭听书。”
褚绣春还要客气,却给弘昼一把摁在一旁,正对着左手边年少的傅恒,两个人瞬间便有点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不多时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仆役送了一副洁净的碗筷匙羹上来,这时那子弟书也刚好唱到最后两句:“各样的风情月态难描画,除重二也不过是全副牙牌做正文。”
这便是一篇《骨牌名》串起来的艳情。
那人唱完了,弘昼便对褚绣春说:“方才那一篇是傅恒点的,如今你也来点一出,要听什么?”
褚绣春想了一想,眼睛一扫这席面,说道:“那么就唱《厨子叹》吧。”
弘昼咯咯笑道:“这一出好,我也爱听,喂,快唱《厨子叹》。”
于是那先生便敲响八角鼓,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五味调和酸甜苦辣,有人独好凉香木麻。正用的东西猪羊菜蔬,配搭的样数鱼蟹鸡鸭。应时的美馔烧燎蒸煮,对景的佳肴煎炒烹炸。手艺刀杓分南北,生涯昼夜任劳乏。开单子一两就够了必开二两,约伙伴两个人的活计要约仨。懂局儿的人家儿厨师傅替省,四桌可以把六桌拉……”
这时,弘昼微微撇着嘴,问道:“绣春,左请你也不来,右请你也不来,是因为我这里办丧事,你嫌丧气么?”
虽然已经几年时间过去,褚绣春如今给人家直接叫做“绣春”,有时候心中感觉还是有些异样,其实从前也不是没人这样叫过,然而那都是相当亲近的人,一般人不会这么叫,都是称呼姓,比如“褚大哥”,“褚兄弟”,然而自从改了姓西林,与达春他们说起话来,都是一口一个“绣春”的叫,与其她满洲人交往也都是如此,比如此时弘昼就直呼“绣春”,这倒未必是怎样亲密,虽然弘昼对自己确实不错,不过他对那些不是很熟的满人也是这么叫的,因为满洲人称呼同族,一般是称名不称姓,比如说傅恒,倘若是叫他“富察傅恒”,反而比较搞笑,这些区别,褚绣春也在尽力适应。
此时听弘昼问到这个,褚绣春便含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当年睡过坟堆,方才实在是因为忽然又有差事,所以才耽搁了,请王爷见谅。”
弘昼一听,登时就来了精神:“你在坟圈子里睡过?快港一港港一港。”
褚绣春一笑:“有一次给人追得急了,直跑了半夜,好容易后面没有声音了,也实在跑不动,看到前面是一片坟地,便索性在那里过了一夜,想来那些人也比较忌讳这种地方,未必追来的。”
弘昼挪到他的身边,扯住他的袖子,不住地追问:“你讲讲,你细讲讲,那一个晚上感受如何?”
褚绣春见他极是好奇,便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当时跑的急,一些东西丢掉了,没了干粮,好在当时接近清明,有人提前来上坟,就借着月光在各处摸,摸到了人家放在坟前的馒头,虽然冷掉了,不过生了火烤一下也还不错,本来是担心有苍蝇曾经落在上面,不过这样用火一烤,怎样不干净的东西也都烧没了,不太容易吃坏肚子。”
弘昼越听越有趣:“只有馒头么?可有菜么?”
褚绣春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是没有,那馒头也只是纯粹的麦面做成
', ' ')(',里面没有裹了肉馅,否则有几个肉馒头吃吃倒是蛮好,我们当时也说,倘若留下两个菜团子,纵然是玉米面的,也还不错,起码有配菜了,白面馒头虽然是好,可惜咸菜口袋丢了,不吃点盐,总觉得身上没劲。”
听他说到这里,连傅恒都笑了,眼睛眯得弯弯的,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望着褚绣春,一脸笑眯眯。
弘昼连连催着:“继续,继续,你们那一个晚上可有什么奇遇么?比如说女鬼之类?”
褚绣春笑道:“我们这一行虽然是有信迷信,不过有些时候却并不信神鬼,否则许多事情就没法做了,那一个晚上倒是很平静的,躺在草地上,看到不远处浮动的磷火,倒是也在想是不是鬼魂的眼睛,有伙伴提议讲鬼故事,于是几个人轮番各讲了一个,那一回的鬼故事,听起来特别的不一样。”
弘昼笑得直打跌:“在坟圈子讲鬼故事,你们也真的是很猛啊!”
褚绣春笑着说:“结果那个晚上,有人就没睡好,到第二天早上,朦朦胧胧地听到有声音,便推着伙伴,说真的有什么东西过来了,藏起来往前面一看,原来是两个秀才,拿了纸到这里来拓碑文,前一个晚上我们倒是没有留意,那里的墓碑究竟是怎样刻得好。”
虽然那个时候认得的字很少,然而字的好坏倒不是完全看不出,只当看图画一样便好。
这时那《厨子叹》已经唱到结尾:近前来生意萧条岂但厨子,那一行兴腾热闹会把钱抓。竹轩无事听疱人闲话,借笔头写他的苦乐冷热生涯。
傅恒笑道:“听了这么多鼓书,仔细想一想,这个着实有趣,却也是悲酸笑骂了。”
弘昼嘎嘎笑着说:“虽然但是,也滑头着呢,偏偏又有一种坦荡,把种种门道都写出来了,倒也看得开,也算是游戏人间了。”
这时那唱子弟书的退下了,周围丝竹响起,又喧喧腾腾奏起乐来,褚绣春看着周围这份儿乱,不由得便说了一句:“虽然是倜傥了,只不过今儿也实在太热闹了一些。”
弘昼似笑非笑:“热闹些不好么?”
褚绣春犹豫了一下,道:“本来也罢了,不过王爷请了这么多人来,只怕要花不少的钱,虽然晓得王爷是不在意这几个钱的,不过终究要留一些后手才好……”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不但弘昼,连傅恒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说在诸位亲王之中,弘昼算是相当富裕的了,弘历登基之后,便把雍正当年作雍亲王时候的旧王府,连同里面的财物,全都给了弘昼,这个事情连褚绣春也明白,是因为弘历得了帝位,便在钱财上补偿弘昼,也算是遗产相对均分吧。
弘昼本来以为褚绣春是要规劝自己不要太过任性,做这种令人侧目的事情,讲真其实弘昼也知道,自己这样放浪旷荡,虽然算是符合《世说新语》里面的《任诞》篇,然而确实也带着颓唐无聊,有一点末日情怀的味道,褚绣春是个忠厚的,或许便要劝说,哪知他竟是说的这个话,劝自己节俭。
于是弘昼乐着说道:“我读《金瓶梅》,那西门庆别的也罢了,只是论钱的几句话颇为精当,那钱乃是喜动不喜静的,若是重重密封的收藏,反而是埋没了它,银钱既然造了出来,就是为的给人用,若是一个人手捂着不用,世上便有另一个人短少,所以那些只顾积累金银的,很是有罪,我如今便是让这银钱如同河水一般的流转起来,岂不是好么?你尽管放心,我也不是那漫天花钱的,这几个钱还出得起,况且我今儿欢喜了这一场,心中一个爽快,倒是省了汤药钱,我这也是花钱买乐呵了。”
褚绣春一听,这位和亲王居然对金融流通颇有心得,要说当今的皇帝弘历,其实也不完全是个重农抑商的,自从他上位之后,便允许民间贩卖少量私盐,这在雍正的时候是严厉禁止的,另外雍正对劳资纠纷也采取极为严峻的态度,比如苏州的纺织工人为了工钱待遇的问题,罢工谈判,官方倒是也处理了,每人每年涨了一钱银子的福利,另外工资计算方式改为按件计酬,然而雍正却也为此立了一块石碑,“永禁叫歇”,就是今后再不许讨价还价了。
弘历有一次谈起此事,对此也不很以为意,在他看来,工人敢叫歇,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犯上作乱,这个风气一开还了得?今儿能反东家,明儿就能反朝廷,东主是应该慈悲,然而工人也应该恭顺知恩,叫歇是不可取的。
不过弘历相对于弘昼,终究是个更为正统的,或许就因为他的正统,才给雍正选为继承人,也或许因为他是继承人,因此就比较正统一些,反正在对于金钱的看法上,弘历主要还是比较传统的看重国库存银,这当然也没有错,积蓄还是非常重要的,弘昼纵然潇洒,也不是胡天胡地花个河涸海干,只是对银钱的流通性上面,弘昼倒是更加比较的敢想。
这个时候弘昼拍着大腿高歌起来:“世事无常耽金樽,杯杯台郎醉红尘。人生难得一知己,推杯换盏话古今。”
傍晚时候,褚绣春回到宫中,弘历一见到他,便放下手中的笔,笑着问:“今儿去和王那里吃酒,有随份子钱没有?”
褚绣
', ' ')('春噗嗤笑出来:“封了一两银子的礼金。”还跟真的似的,用白纸封了,没拿惯常的红纸做红包。
弘历又问那席面上有什么菜,听了什么曲儿,褚绣春一一回答,将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将那首金樽诗背了一遍,他不是个过耳成诵的,中间难免改换了文句,把这首绝句念过之后,褚绣春便笑道:“大概就是这样,好像与和王的原诗不太一样,有些字词我也不是很记得了,只怕念得有误。”
对于宫廷政治这类事情,如今褚绣春也体悟越来越深了,弘昼一念出那首诗,他几乎是立刻便想到,应该找机会把这首诗转述给弘历,只可惜饶是他努力背诵,弘昼这诗中又有许多俗语,比如说“世事无常”、“人生难得一知己”,还有“推杯换盏”之类,整首诗大体都还记得,然而中间难免脱漏字,尤其是第二句最为难记,几乎就是褚绣春重新另造的。
弘历点了点头,目光幽幽的,片刻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弘昼是朕的好兄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