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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江南
这一年很快又过去了,乾隆十六年,弘历打算再去江南,这一次他是以皇帝的身份南巡,崇庆太后作为皇室的大长辈,也一起出巡,另外还有新皇后乌喇那拉氏。
临出行的前一天晚上,弘历拉着褚绣春的手,含笑说道:“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再回去过江南,很是想念吧?”
褚绣春一笑:“有的时候夜里会梦到。”
弘历笑道:“都梦见了什么?”
褚绣春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
其实自己离开江南,还不是在十九年前行刺弘历那一回,在那之前自己就已经离开了苏浙一片,到如今二十几年了,江南在相当程度上,都只是少年时代的回忆,带了一种青涩,不很成熟,却也因为还没有变得世故老练而显得十分清新,每当回忆起来,都如同雨后的树丛枝叶,洁净清透,虽然许多细节都已经记不得了。
弘历便笑盈盈地说:“这一次回去,可要好好地看一看。”
正月十三这一天,皇室这一大群人便浩浩荡荡离开了北京,经过直隶和山东,一路迤逦来到江苏徐州府。
在府衙改做的临时行宫之中,弘历洗过了澡,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叹道:“这里便是江南了啊!绣春,你看这里如何?”
褚绣春:“我总觉得要再往南一些,才是江南。”
弘历趴在床上,咯咯地便笑了起来,笑得肩头都不住颤抖,作为一个幼年生长在苏南的人,褚绣春是不认同徐州的江南身份,在他看来,连扬州都不能真正算作江南,虽然扬州瘦西湖的茶点也很是有名。褚绣春在别的方面一向通达,但是在这个江南区域的划分上,却相当固执,居然很有一点排外了,弘历可以设想到他对于自称江南的苏北是怎样想的,“这也可以称作江南吗?”
之后的行程纷纷扰扰,褚绣春随从着也十分忙碌,对于天妃闸、高家堰观感并不很鲜明,毕竟褚绣春不是搞水利的,对苏州杭州的印象倒是很深刻,在杭州,褚绣春恍然记起当初自己也曾经游过西湖,弘历一听,兴趣便提了起来:“快说一说,当年是怎样游的?”
褚绣春笑道:“那一回我们兄弟几个刚好有了一点钱,周遭风声也不很紧,(弘历:这些就不用细说了),就想着进城逛一逛。黑三说,西湖很是有名,我们虽然不识字,不过也应该学人家风雅一些,来游一游西湖,于是那天我们便找了一条渔船,她家晚上倒是不怎样打鱼,只是夜间也有画舫游湖,所以她家便撑着船在湖上卖菱角,我们在远远的野店里打了酒,买了烧肉烧鸡,都装进大竹篮里,带上了船,那湖上什么都贵,连茶水都比别处贵几文钱,却也并不比人家的味道好到哪里去,犯不着白花这样的冤枉钱,好在船家倒是没说一定要让我们在她家船上包饭。
那一天晚上,天上悬着圆了大半的月亮,虽然如此,空中却仍然黑黑的,只是那湖面却并不暗,有许多高大的游船在上面,远远地能听到丝竹的声音,还有人的笑声,很是热闹,我们在那渔船上也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小二还说,以后有了钱,也包这样一条船,在这湖上威风一下,我就觉得,像这个样子也不错,远近的楼船上都有乐声飘来,很不必自己花钱去点,若是专门找了人来弹琴唱歌,可能反而不及这个有趣。
我们就在那船板上喝酒看月亮,船头点了一盏灯笼,那火光是橙红的,有些暗,偶尔明明灭灭,湖上除了画船,还有许多像这样的小渔船,也都是点着灯,一眼望去都是星星点点的灯火,画船上则是灯火通明,算是她们在明,我们在暗,很是熟悉的情境,(弘历听到这里,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我虽然一向没有太多的想法,那个时候心情忽然间便有点幽幽的,很少有那样的情绪,这时候黑三便说闷坐着没趣,不如赌钱,我们便掷骰子吆喝起来,这一下马上便热闹了。”
弘历设想当时的情形,高处是画舫笙歌,紧贴在湖面的是这简陋的渔船,夜晚水汽清凉,烟雾蒸腾,远近一片昏暗朦胧,与那班贵妇公子相比,这江湖一叶着实冷清,却也有自己别样的趣味,黑三也真是个不屈不挠的,不管怎样也不能拦挡了寻快活,褚绣春的性情是偏沉静一些,那种情景之下,或许有许多感想,有黑三这样一个看得开的人在旁边,倒是相得益彰。
弘历张口便吟诵道:“十日为山客,今朝问水程。沙横疑港断,滩迅觉舟轻。远近村舂合,高低渔火明。回头忽苍莽,一望一伤情。”
褚绣春仔细品了一品,觉得很有味道,便问:“这是谁写的诗?很有意味。”
弘历趴在那里,歪着头笑道:“我说是我写的,你信不信?”
褚绣春也笑了:“一听这话,便知道不是了。况且你写诗,向来是堂皇正大,少有这样忧伤的词句,如今平白无故的,何必写出什么‘伤情’来?”
弘历如今写诗,是愈发的道学了,一首首都如同发出来的诏谕,特别的政治正确,在那里面少有看到悲喜,只看到修身治国的志向,难怪他最为推重的是老杜,几乎每一首诗
', ' ')('都是忧国忧民,只是杜甫诗风沉郁,是抒发感慨的,也有真情实感,弘历写的这些诗,俨然就要写成起居注,他倒的确是“诗言志”了,只不过姿态总是端着,仿佛生怕别人不相信不明白,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
褚绣春就觉得,还不如他早年写的诗,如今可是越写越回去了。
弘历也笑:“确实不是我写的,乃是宋代的潘献可,他的一首《宁川道中》,虽然不如‘江枫渔火对愁眠’那样有名,其实写得也蛮好。”
褚绣春点头:“回头倒是要找来读读。”
弘历的风雅便是体现在这方面,虽然他作诗是越来越差,那诗才简直如同给这皇位绑架了一般,然而背诗却是不差的,弘历在历代帝王之中,堪称是汉文化的集大成者,博识强记,脑子里装了许多诗词,而且他的文学鉴赏力也是很不一般的,很能够在适当的场景拿出合适的诗词,颇能烘托气氛,听弘历背诗,要比读他写的诗更加是一种享受。
尤其是弘历有一副好嗓子,如同清泉,从容文雅,极为润泽,即使成为皇帝这么多年,他的容貌气质有所改变,这声音却几乎未变,如同清晨的露水一般,滋润人的心,尤其是私下相处,弘历说起话来更加轻巧随意,如同那露珠凝结起来,一颗颗在瓷盘中弹动,表层是柔软弹性的胶质外囊,里面包裹的则是浓稠的糖浆甘露,是极其清甜的,况且又相当端庄,他这样的声音念起诗来,当然是非常好听的,两个人躺在被窝里时,低低的声音说话也极是动人。
这时弘历的兴致发扬了开来,坐起身侃侃而谈:“若说那些哀怨愁苦的诗,比如那班深闺怨女,又或者是失意的文士,作一作也就罢了,身为一国的君主,没有什么可以吁嗟伤感的理由,皇帝都愁眉苦脸,这国家还了得呢?所以陈叔宝的‘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才是亡国之音,道德教化的诗词再怎样枯燥乏味,也比这个强……”
褚绣春不由得便哑然失笑,原来弘历也晓得他的诗很是干枯晦涩。
弘历阐发了一番,忽然想到一件事,回过头来便问:“那一晚你们谁赢钱了?你赢了多少?”
褚绣春笑道:“黑三是最大庄家,我没有怎样赢,却也输得不多,小二到后来有点急了,差点与黑三打在一起,我连忙给劝开了,就说赌钱不是好事,容易伤感情,大家以后还是赌瓜子的好,黑三却说那样不够刺激。”
弘历咯咯地笑,总算是没有说赌盗不分家,最是治家的大忌。
弘历这一番在江南,倒也着实忙碌,又是查看政务,又是阅兵,又是优礼士人,中间当然也免不了登临揽胜,各处知名的景观都去看过了,在苏州游览了几处园林,比如拙政园、狮子林之类,在杭州则是寻梅孤山,泛舟西湖,计划表上的事情一个都不落的办完,这才启程回北京,五月初四回到京城,这一次出巡,往返一共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弘历本以为这一回江南之行功德圆满,十分得意,也相当惬意,哪知仅仅一个月后,云贵总督硕色便发来了一封密报,说发现有传抄的稿件,胆大妄为,荒诞不经,硕色的密折里面夹带了那份抄件,弘历迅速看过一遍,登时便恼了,这是一份指责自己的文件,一共开列了“五不解十大过”,为张广泗喊冤,张广泗因为金川战局不利,给自己处斩了,还说自己这一次南巡纯属扰民,不过是为了自身的享乐而来,并不是为了江南的百姓。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气势磅礴,文笔十分犀利,尤其是它还对满清的政权合法性提出了质疑,这是弘历最为担心的,其它的话题可以论辩,可以反驳,但是这个话题则是要深埋雪藏的,不可以动不动就拿来驳斥一番,就好像对于一些至关要紧的问题,就应该假装它不存在,这不是“真理越辩越明”,而是明明许多人或许想不到这些,这一下反而把她们都提醒了。
见弘历如坐针毡,恼怒得很,褚绣春便在旁边筹划道:“且先不要急,让那边暗地里细细访查也就是了,若是张扬了,反而弄得满城风雨,更何况这里面还牵涉到孙嘉淦孙大人,孙大人是个好人,我从前在外面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若是闹大了,他可怎么是好?”
弘历将心气略压了压,点了点头,他也晓得这件事断不能大张旗鼓地追查,主要倒不是为了体贴孙嘉淦,而是这件事实在太敏感,不能明着追。
弘历冷笑一声:“这写稿的人果真奸猾,若只是真要诽谤于我,诽谤朝廷,也就罢了,大可以明着说,却偏偏要借孙嘉淦的名义,捏造他的奏稿,这就是躲在别人后面放冷枪,当真是卑劣小人。”
褚绣春也觉得,借着孙嘉淦的名字是有些过分了,要说什么就自己说,哪怕是不署名呢,也比这样要好一些,虽然江湖一向是与朝廷对着干的,却也有一些尊敬的人,比如说包龙图,比如说孙嘉淦,孙嘉淦在江湖中的口碑也相当不错,曾经有人说,如果天下的官员都是他这样,大家也不至于钻了林子,所以一看到居然是借他的名头,褚绣春也有些替他气恼,写文的人是得意了,孙嘉淦麻烦了。
尤其是造作这个的人也当真是个人才,
', ' ')('不但采用了奏折的形式,而且做得非常逼真,末尾居然有弘历表示赞同的御批,弘历不是那样一个大度的人,居然对这样的奏折表达赞赏之情,自从孝贤过世,他的性情改变了许多,对人往往很不客气了,自己虽然尽量解劝,可也劝不了太多,可想而知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份奏折摆在弘历面前,作者得到的绝不会是嘉奖,不给发往辽东就是很好的了。
这样新颖的方式确实容易引起轰动,然而对于弘历,却也是格外撩拨他的怒火,自己看一看怎么样就中缓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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