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这座农家宅院里有两间屋,大一点的那间由杜聿明单独住,另外一间则归属邱清泉和李汉萍。工兵连在两间房子底下各挖了一个防空洞,把起居用品都搬进了地下,长官们近来都住在防空洞里。以往这个时间杜聿明都睡着,今日她从木梯上爬下的时候他却很精神,正戴着眼镜坐在床头,浏览着几份传单和电报。看到她来,他并不怎么高兴,反倒沉着脸说:“适存叫你来的?你转告他,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任谁来劝也不会改变。”
阮静秋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劝你。”
她坐下来,从各个药盒药瓶里取出几粒药片递给他。杜聿明接过,就着水一口都吞下了肚。也不知怎么,他原本的那点怒气似乎因她的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而散尽了,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他们不明白,出去或不出去,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阮静秋坐在一旁,没有答话。
杜聿明看了看她,忽然想起什么,苦笑道:“你看,我那时和你说‘尚有三年可活’,谁曾想三年不到,已落得这样的境地。你是医生,本就是为救人投军报效,若有法子到对面去,想必共产党不会有意为难你。只是要避着雨庵,我前日拿过一张单子给他看,他什么也没说,直接丢进火盆里烧了。”
阮静秋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他并不是一心要在这冰天雪地里顽抗到底。然而,手下的将领们对此事意见不一,他自己又寸步难行,就算有心投降,也实在无计可施。她心里因此越发感到酸涩,越发意识到人的命运正是在种种无可奈何的条件下所被迫作出的选择。她也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在印度的时候,我每一天都后悔。要是我和军部一起撤退,你大概不会在野人山里染上那样重的回归热,以至于后来落下病根;许多枉死在山里的同袍们兴许也能捡回一条性命。就算追不上军部,我也该去和戴师长的二百师在一起。仁安羌解围后,我从英国人那里弄到了好些药品,可它们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我太害怕后悔了,我宁可送命,也不想要再尝一回那样的滋味,不想一睁开眼睛,满脑子就都是牺牲的人,和无穷无尽的后悔。”
杜聿明红了眼眶,唤她:“小秋。”
阮静秋用衣袖擦了擦泪,接着说:“所以,就这样吧。我不劝你做什么,你也不要再撵我走。邱司令说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无论这仗最后是什么结果,心中都无怨无悔。我虽然不十分明白缘由,但我至少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想的。我想留在你身边,一天或是一刻都好。如此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后悔了。”
尽管无法回应她的真情,但这不代表他的心不会因此而深受触动。杜聿明在心中感慨,人生一世能得遇这样一位知己,也算是上天垂怜了他。他伸手去握她的手掌,触及的那一瞬间却吃了一惊:“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阮静秋只笑着搪塞:“你在防空洞里有炉子烤,殊不知外头还是冰天雪地呢。”
杜聿明定睛端详她的双手,这才发现她一只手背上胡乱缠了几条纱布,似乎是用来遮掩伤口——指甲缝里则还在渗血。她正要把手抽回,他却紧紧地捉住她,一双大手将她的手掌裹在掌心,轻轻呵着气给她取暖。这下她没法悄悄擦眼泪了,只好转过头,快速地在棉衣领子上蹭了蹭眼睛。杜聿明仍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儿又说:“谢谢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阮静秋闻言抬起头,笑道:“长官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可要厚着脸皮,再讨一个报酬。”
杜聿明也笑着点头道:“什么报酬都好,只是我现在潦倒一身,恐怕没有东西能够送你。”
阮静秋收起了笑容。她先是感到一些辛酸,心想,他明明知道她想要什么,也知道除那以外,别的她一概都不需要。她又看着他,心头像是有只小锤在轻轻地敲,一肚子的苦水就在嘴边,可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真奇怪啊,她明明把他放在心里最深最重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执着又躲藏了这么多年,到了这狼狈的冰天雪地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刻,她却没有办法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害怕、委屈,多么盼望着有人给她安慰或一个拥抱。心事说不出口,她便自暴自弃一般,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嘴唇——如果这也可以算作“报酬”的话。
杜聿明愣住了,手掌悬在半空,久久没有动弹。打从在湘潭投身五军抗日,她从没有向他提过什么、要过什么。甚至在为他受了一番酷刑、又巧合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以后,她也还是一如既往,不索求一点回报。在这无望的冰天雪地里,民宅地下的这座防空洞,或许是唯一一个有些温度的角落,尽管万分错愕,但他不忍冷酷无情地推开她。
亲都已经亲了,阮静秋忽然惊觉,头脑发昏下的这一举动显然已越过了先前自己所承诺的“什么都不要”的界限,非但是个言而无信、贪得无厌的行径,更有愧于杜家人之前对她的百般信赖与关照,于是顿时羞愧得满面通红,一面连声说着“对不起”,一面忙乱地站起身。
她起身得太着急,又兼身体本就十分困倦虚弱,一时间只觉得眼冒金星,也忘记了防空洞比寻常房屋低矮狭小得多,眼看后脑勺就要重重磕上后头的石壁。杜聿明此时也醒过神,连忙叫声“小心”,又伸手把她拉了回来。
她对此毫无防备,径直摔跌在了他身上,两个人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杜聿明捂着额头抽气,又忽然发觉什么,手背贴近她额头探了探道:“你发烧了?”
阮静秋什么也听不清,她只觉耳边的蜂鸣声像海浪似的一波紧似一波,人又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正不停旋转着向海底沉没。意识尚且不算清醒,她更没法坚决、理性地和他保持距离,本能却驱使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脑袋埋进他的肩膀。杜聿明总算察觉到,她今日与以往很不同,像是小孩子在外头受了人欺负以后,小心翼翼地讨要一个怀抱取暖。他左右环顾,药箱就在不远的地方,只是坐在床上没法触及,非得起身去拿才行。他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想哄她暂时松开手,她却条件反射一般又抓得更紧了,嘴里梦呓一般地说道:“我就靠一下,就一会儿……我太困了,想睡又不敢睡……”又忽然压低了声音,生怕他拒绝似的:“我会乖乖的,我保证不乱动、不说话……”
“睡吧。”他叹一口气,伸臂揽紧她,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而后落在她的后背和肩膀,“多久都可以。”
她轻缓的呼吸声掩在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下,杜聿明闭上眼睛,几乎也要在这难得的暖意里酣然睡去。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外头传来喊声:“光亭!”
话音刚落,邱清泉便探进头来,瞧见地下的两人竟然搂在一块,惊得瞪大了眼。杜聿明忙向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一指怀中靠着他正熟睡的姑娘,用口型对他说:“她累坏了,睡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哦,是这样。”邱清泉松了口气,抬手挠了挠头——他就说嘛,杜聿明先前既然没有表什么态,总不至于在包围圈里待了几天就忽然改了主意。他利索地从木梯上跳下,示意道:“你让她躺下好好睡,我们出去说话。”
杜聿明再次作出起身的尝试,无奈他怀里的姑娘仍像只树袋熊似的抓着他不肯放。他只好指一指她,向邱清泉求助道:“你就这样看着,一点忙也不帮?”
邱清泉看一看阮静秋又看一看他,无辜地摊手道:“这我怎么帮?她抓着的是你又不是我。”
杜聿明无可奈何,只得一点一点将她的手指掰开,好让她离开他的怀抱,能躺平安睡在床榻上。他从她掌心慢慢地抽出最后一片衣角,她睡得也还是很熟,裹着纱布的那只手掌攥成拳头,手指仍紧紧地捏着空气。邱清泉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们两人,杜聿明回身对上他的目光,神情尴尬地解释:“她正发烧呢。刚才我就怀疑她是病了,不然手怎么那么冰凉?”
邱清泉答道:“粮食不够,天气又冷,战壕里到处都是病号。她今早和我出去巡视,路上遇到些状况,我叫她喝一口酒暖暖身,她说什么也不肯,怕你不喜欢她有酒味。”
杜聿明无奈道:“我哪来那么些毛病。——等等,你方才说,她遇上什么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