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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叶拎着自己的小木盆去了浴室,时间还早,所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即使是在所有男仆中,叶也绝对算得上异类,他很爱干净,一周最少沐浴两次,他也发现了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喜欢沐浴,他们宁愿把这点时间放在睡觉上。
他把贵重的羊毛外套放在外面,只穿着雪白的衬衣进了浴室,布料从肩头滑下,露出叶肌理分明的肩胛和弧度柔和的胸肌,他的皮肤不像本地人那么白,也没有旺盛的体毛,整个身体就像蜜蜡雕成的人形,光泽细腻。浴室的黄铜炉里烧着水,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胶皮管一头伸进炉子里,另一头向上别在墙壁上,想洗澡的话拿下那一头管子里就有热水出来,十分方便。这是十分奢侈的浴室设施,甚至许多王公贵族家都没有。据说这是因为子爵的洁癖才设置的,显然,庄园里不需要脏兮兮的仆人。
洗完澡,叶浑身清爽的上了楼,庄园西侧的高塔顶层是子爵大人的书库,他也只是知道这个地方,但也从未踏足过。迈上最高层的台阶,占地面积巨大的书库映入眼帘,推开厚重的大门,里面的世界宛如一个缩小版的国家藏书馆,一排排橡木书架整齐排列着,里面至少能容纳上千本书籍,即使如此,地上还是散落着许多溢出的书本,四面巨大的落地窗嵌在北边的墙体里,因为层高的关系甚至能俯瞰到窗外连绵的林海和远处的青山,而最令人惊叹的是,抬首往上,广阔的圆形穹顶被一幅用彩绘玻璃制的《西斯廷圣母》牢牢占据,那五彩斑斓的颜料惟妙惟肖地展现出了圣母脸上柔和的凝重,看久了容易让人产生沐浴在圣光中的错觉。
莱贝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扣着读本不紧不慢地翻动,书名看起来是哥特体,叶不太认识。他没有出声打扰莱贝因,只是轻轻敲了敲一座书架,子爵没什么反应,他便上前为灯座添加了一些松脂。
这里丰富的藏书对叶来说就像一个巨大的宝库,令他无比向往,但由于语言的问题,这里的书看起来大多晦涩难懂,叶粗略的扫了几眼,发现自己连封面文字都不太认得出来。
“莉芙,你来的很准时。”子爵放下书,烛光下,一双泛着荧绿光泽的眸子直视着他。
以往的叶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臂如眼睛的颜色之类的……但是今天,他对子爵的视线有了一丝微妙的奇怪反应,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又捉摸不定。也许是这里太过美丽,沐浴在穹顶之下的子爵看起来就像西斯廷的圣子,被这样的人凝视,任谁都会陶醉于他的目光之下吧。
叶从怀中拿出一副崭新的白手套,“子爵大人,您的手套。”他可没有忘记之前的吩咐。
莱贝因低下头,注意力却并不在手套上。小仆人的手掌要比自己的小一圈,肌肤是健康而充满光泽的蜜色,薄薄的指甲下肉透着淡粉色,这是血气旺盛的象征。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将他从死神的阴影下拉了回来。
“替我戴上。”子爵伸出手,以平静自然的语气说出了一句令叶始料未及的话。
“……是。”
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这明明身为贴身男仆的分内职责,他的手指甚至微微发着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才好起来。他将子爵修长的五指放在手心里,几乎是立刻就被冰凉的体温激了一下,他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底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精通诅咒的女巫或是掌管幽冥的怪物。丝绸手套很薄,但做的很服帖,这就需要叶将主人的每一根手指熨帖地分开,再轻柔地套进每一根指套,最后拉住边缘扯至手腕上,属于人体和布料接触时轻微的阻尼感提醒着叶它的主人仍旧是人类的事实。寒气森森的利爪包覆上雪白的伪装,又一下子变得高贵起来,再没有比这样洁白的颜色更加适合莱贝因的了。
就在叶即将大功告成时,子爵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五指!叶被吓了一大跳,错愕的神情残留在少年英俊的脸上。
“你刚刚在发抖。”莱贝因缓缓地放开了他,“你很冷吗,莉芙?”
叶立刻抽回了手,低头回答道,“不,我很好,子爵大人。”
莱贝因似乎笑了一声,又拿起了那本书。“那对这本书感兴趣吗?”
“您怎么知道?”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对这里所有的书都感兴趣,只是看不懂。
“你刚刚进来时盯着封面看了好一会儿呢。”
“……那是因为我看不懂封面上写的是什么。”叶的诚实令子爵哭笑不得。
“好吧,乖孩子,其实你可以来问我的,我允许你私下里这么做。”说完,他将那本书平摊在桌上,又四处环视了一圈,直到看见脚边那一大摞画册。“嗯……这里没有第二张椅子了,或许你可以坐在我的书上。”
子爵的脚边确实放着一大堆画册,尺寸要比普通书本大上不少,叠在一起像一张小凳子。
“大人,这怎么可以?!”书本在叶的心中可是十分贵重的,拿来当椅子简直是种亵渎。
“好了,快坐下吧。那不是书,只是我闲暇时用来练手的画册而已。”叶无
', ' ')('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好坐在了那一摞书山上。
莱贝因满意的看着小仆人坐在他的画册上,翻开新的一页就着内容娓娓道来,“这是莎翁的《奥赛罗》,它讲述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军官恋上身份高贵的小姐,两人私下成婚,但由于他旗下有一位阴险狡诈的军官,最终害得二人反目,最终小姐死于最爱的丈夫手下的故事。”
“……听上去是一个悲剧故事?”叶对悲剧故事不太感冒,这会让他回忆起一些不愿回忆的片段。
少年有什么心事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这让莱贝因觉得异常可爱。
“以你的阅历来看,这个故事表面上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莱贝因话锋一转,开始向他解释其中隐喻,“奥赛罗是个温柔强大的男人,但很遗憾,他没有清醒的头脑,又或者说,他没有自己的信仰。他身为异族人,却皈依了当地教派,他骁勇善战,但仍旧无法摆脱精神上的弱势,从他最终掐死了自己柔弱而忠贞的妻子便可见一斑。”
“您是想说,奥赛罗是个内心软弱的男人吗?”
莱贝因翻开下一页,用笔在几个非常长的单词上画圈,“难道不是吗?世人在面对强权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低头,不管这一种强权是暴力还是思想。莉芙,你要知道,宗教、文化、习俗的入侵远比单纯的武力更加可怕。我在看到奥赛罗和苔丝私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命运会以悲剧收场。”
他用羽毛笔头点了点那几个单词,“是这几个词看不懂吗?”
子爵大人一边讲解居然还留意到了自己不懂的地方吗……叶点点头,“是的,大人。诺尔管家给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些词。”
他们从一本书谈到了宗教,政治,阶级文化……等等知识,莱贝因甚至抽空给他讲解了几个单词的词源,虽然叶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但他对子爵渊博的知识量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莱贝因扔下羽毛笔,后背靠在柔软的扶手椅上。“所以我不同意在印度建立临时教堂,派一大堆牧师驻点在那,那群议院的蠢货,只知道眼前的利益,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毁掉什么珍贵的东西。”子爵冷笑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不愉快的事情,周身的气温都下降了好几度。
叶在异国也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从前觉得那遥远的紫禁城便是世界的中心,而世界无非就是自己身处的村子那样的大小,现在的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
“莉芙,你在担心自己的家乡吗?你害怕家乡有一天也会变得像殖民地那样吗?”莱贝因像会读心似的问了他一个尖锐的问题。
叶几乎是立刻否认,“那不可能。”说完,他才发觉自己的口气太过强硬,连忙解释道,“大人,我是说……”
莱贝因摆了摆手,“不用害怕,你和我想的一样。明是一个强大而美丽的国家,文化绵延数千年之久,我看过很多明传过来的书籍,它深厚的文化并不是能简单参透的。坦白来讲,我很佩服撰写这些书籍的人,他们的文字内敛而含蓄,却拥有非凡的智慧和精妙的思想。”
在这一瞬间叶忽然很羞愧,他作为一个大明人,可能对四书五经名着典籍的了解还没眼前这个异国人深。
“不要这样想。”白手套轻轻抬起了他的下颌,幽绿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样子。“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一本永远也参悟不完的名着。你总能做出一些……让我始料未及的事,你明白吗,莉芙。”
叶怔怔地望着他,心想自己一定是被下了定身术,不然为什么连别开那钳住自己的手指也做不到。
也许是子爵的纵容给了叶一丝勇气,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一整晚的问题,“子爵大人,您和爱德华先生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十几年没寄过信的那种‘好朋友’吧。”莱贝因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叶略有犹豫地直言,“今天您与他们共进午餐时,相谈甚欢的样子。”
莱贝因大笑出声,“这只是贵族之间的‘礼仪’,莉芙。如果你觉得我很开心,那说明我深谙这门学问,它就像某种被天生烙印在身体里的规则,驱使着我们做一些违反内心意志的行动。”
叶忽然觉得这一切很悲哀。他本以为爱德华先生是子爵大人的好朋友,为有人真心关爱子爵而心生感激,但这些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错觉。子爵卧病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上门来探望子爵,连仆人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唯有忠心耿耿的诺尔管家跟随在他身边。这么一想,也许子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孤独。
他们是两颗孤独的灵魂,在这座高塔上,在这一刻,命运的纺线轻柔地交织在一起。
“贵族必须拥有很多副面具,悲伤与喜悦切换自如,得体与放荡互为表里。久而久之,你会很容易忘却自己该坚持的原则。莉芙,这就是我在成长时每天面对的选择。但是……有一天我不再做选择,反而给予别人选择时,一切便豁然开朗。”
“……听起来您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叶从子爵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傲慢,他的表
', ' ')('情看起来漫不经心,眼底却毫不掩饰地闪烁着对权欲的渴望。这为他精致美丽的面孔覆上了一层凌厉的冰霜,没由来的让叶觉得有些可怕——如果子爵的身体如常人般无异,也不知道他要做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来。
很快,莱贝因便恢复了平常内敛优雅的样子,他伸手摸了摸叶颊边的碎发,“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我要去帝都一趟,你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不需要我陪同您去吗?”叶急忙从书山上跳下来,将弄乱的画册整理好。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留在家里休息吧,就当是我给你放个假,你也可以上街转转。只是……”莱贝因话锋一转,严肃的警告他,“别让我知道你又去了腥味码头那种危险的地方,莉芙。不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叶心下一凛,乖乖答是,端着一盏烛台轻声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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