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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华一(清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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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三年六月末,苦暑无边。

裕华殿同台城的每一处宫殿一样,都布上了冰盆,可是凉气敌不过知了飞鸟带来的躁意,郑朔便在这样的天气里批着几十份文书,从清晨至午后,待以章草落下今日最后一行批注,连续审阅三个时辰的青年才投笔歇息。他刚靠向椅背,一双手便轻轻在他两边太阳穴上揉起来。

“符祯,”这是侍奉他的宦臣姓名,三十出头、白面无须的男子嗯了声,等着案后疲倦的少年继续吩咐,“你去问问阿昱用过膳没?若还没有,就请一并过来。”

寺人应下后连忙便去做,而殿中的婢女依次为它的主人送上茶水、绢帕、瓜果、香汤等物,郑朔一一受用,然后便在窗前了望着等符祯带来回复。没过多久,满脸汗水的近侍赶了回来,带回了一个有些令他头痛的消息。

“回殿下,三皇子还在骑马,他听太子邀他用膳便推辞了,还望殿下不误餐时。”

符祯的声音比平时优柔,太子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修饰过的话语。“小混账,还在生气呢?”郑朔阖眼叹息,再睁开来时带上一些忧思:“他生起气来,不爱吃东西,我看他有几条命够折腾的。”先吩咐符祯往何处布菜,说完就抬腿朝后院走去。裕华殿乃东宫中枢,亦是绮丽巍峨之首,并左右文华、泰华二副殿,乃太子行政、起居、宴饮之所;后有太子妃即侧室居住的三殿,现在仍都空置;中轴往北便是一片宽广的池水,左右多植嘉木名葩,周围各有多不胜数的楼宇庭台;再往北,是可骑马优游的阔地,郑朔远远望去就看见那个纵马奔驰的身影。

“石榴。”

太子呼唤了一声,只见那匹红马一个漂亮的转身,掉头便朝他奔来,其上有一半臂袴褶的少年,旋即被带到了他面前。来者年岁尚小,具与储君相似的鼻梁轮廓,然而他圆目似星,有三分烈气;身姿刚开始抽条,纤长的手臂从褐衣下露出。

“哼!这畜生真是养不熟,全听你招呼!”他气急败坏的扯了下红马的鬃毛,好在石榴是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只打了两个响鼻便不动了。太子心疼,抚摸着她的脖颈,仰看着回避他眼神的胞弟。“大热天的,你再有气也不该,不就是昨晚下棋没赢嘛,今日再战何尝不可。”

就见那少年一跃而下。“我人笨,下棋赢不了,同你辩论也说不过。”身边随从捧来热绢帕为他擦汗,等重新给三皇子将发髻、衣冠都整理好了,他看上去气才消了些。郑朔向来宽和,此时拉着胞弟的手臂、引他去树下阴蔽处,太子已命人设膳,只待他们走入凉爽的纱帐中食用。

长身体的孩子一旦饿了也忘记不快,就在他刚笑嘻嘻地给兄长夹了一只大虾时,便听见帐外有外人来报,西斋要宣太子入宫觐见。

“怪了,阿父昨日才说要放我几天假,怎么今天就反悔了?”他虽这样说,但立马叫符祯捧了浓茶来漱口。对面坐着的三弟也吃不下,闹着叫太子带他去见父皇。

“西斋既为天子起居之所,想必也不是什么机要事,我自端午以来,还未见过父皇呢……”

郑朔受不得他恳求,又想到胞弟思亲心切,如何就行不能了?果然应了少年人的恳求,一并将他带上了去往宫中的辇车。

当他们并肩觐见时,天子正垂头挥毫,等听到是一对脚步声走近,才停笔来看,二位皇子齐声朝黻座施礼。

“朔儿,”今上郑文隆是草莽出身,二十载马上得江山,虽已不惑有五,然而身强力壮,音若怒涛洪钟。“你过来看看朕今日这副字。”

太子端然走到他案侧,眉目一扫便笑起来:“阿父这兰亭草书怎么看也不像才临摹半年。”

此话机巧,听得龙颜骤悦。

“岂有儿子笑话阿父武种的?”郑朔嘴上告罪,然而面上不见半点惶恐。

堂下三皇子听得心冷,他自入殿被那威仪的目光扫过,便已心惊肉跳;而现在白白做了他人父慈子孝的陪衬,不由得又气又怨。他年纪轻,即使再如何成熟也不得完全隐藏心迹,便是往上瞥一眼,也被天子捕捉到那面上的寒气。

“你这东西怎么跟来了?”天子御宇多年,早成独断专横的脾气,对着不喜爱之人,便是自己骨肉也不辞颜色。郑昱再次低下头,只感觉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正在皇帝又要接着骂他时,太子悠悠周转:

“儿臣被宣召前恰好在同三弟谈收复豫晋之地一事,正说到精彩处,忽得天子御令,便想叫阿父一同听听。”

郑文隆不屑地哼了一声。满朝文武尚无决意,黄口小儿有什么见地?

年幼之人被气得浑身冰冷,但知若不把握现在,便可能更被父亲厌弃;也收了泪来,将昨夜同太子讨论的那些娓娓道来:“而今朝中所争执的是否在今年出兵,从或不从也众说纷纭,其实主要矛盾不过在三:一是粮草运输,中原方定,支度只能出自南方,远调兵粮到北方过分凶险;二是国中夷胡尚未平复,不缺有人会乘机作乱,怂恿原本投降的北臣;最后是何人为主帅,除了要会打仗,还要懂怀柔、周旋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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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以为会受到肯定,然而两鬓斑白的男人只将目光转向一旁静默的太子。“这些话是你教他说的?”

青年苦笑,父亲拿我比灵觋,连会临时召见都猜得到?

郑文隆不去看堂下那满脸红透的孩子,只向身边侍从招了招手:“朕寻你来是让你试试新制的夏衣,看看合不合适。”

一领红褾月白色上衣,一条同色裳,另有雾縠、小冠、缬带等物。抚摸着婢女以檀木盘端来的衣料,年轻的储君从疑惑转为释然,距端午赐服的日子过了很久,若不是见了衣衫材质是蕉、丝编出的醒骨纱,他或许猜不到天子心思。

“吴将军说服南越王入京了?”

就听九五至尊豪爽一笑。“吴阿彘真乃朕之股肱,大楚栋梁!”闽越地势复杂,山岭繁多,即使是太平世间,凡遇饥馑就有人为寇为匪,自年前其国主称臣以来,多有反复,而今南越王入京,至少南方又多了一处安宁,对于想要光复中原的郑文隆来说是件大喜事。《礼记》中诸宴莫大过宾、射,太子身着其国珍品既为示好,也是扬威。

郑朔一声告罪,便领诸位婢子去内殿试衣,屋内终于只剩了郑文隆、郑昱父子二人。

天子重新沉下脸,虎狼似的眼神盯着一直站在原地的三子。“你如今住到裕华宫去,也当自己是那里的主人了?”

这分明是疑人盗斧,男孩立马跪了下来。“父亲,儿不曾——”

“——是不曾潜图问鼎,还是不曾得此机会?”中年人冷冷地嘲讽着,他从宝座走下,一直走到三子的头几乎能放在他鞋上的地方。而后——郑昱被一双大手拽住肩膀、从地上提了起来,他这才第一次知道,天子比他想的更巍峨伟岸,参杂少许白霜的眉毛似刀一般。“朕问你,你老实作答,”天子压低声音,热气却喷在小少年从衣襟露出的肌肤上:“倘若有一天,你与太子处境颠倒,你可如他对你这般对他?”

郑昱觉得自己想要晕过去,他从出生至今十三年,从未像今天这般离父亲这般近。可是男人的话却像咒语般戳中心底最深的欲念,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表态。

而后他被丢在了地上,由于天子畏热,西斋的冰盆较太子宫中更多,寒意刹那便刺入郑昱肌骨。他望着皇帝看穿一切的轻蔑面容,就在他快要心碎、窒息时,太子急匆匆地赶了出来护住胞弟。或许是听到了正殿内不寻常的动静,他贴身而着的裲裆还歪着的,露出下面雪白的皮肤。

“陛下何苦要吓个孩子呢?他即使说错什么,也是因为此前十数年间张淑妃不曾悉心教导。”

天子眼睛里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晦暗。

“朕不知一向清高的太子也懂后院阴私?”

自郑文隆发妻过世,长子一直随他西居大本营襄阳,三年前因收复青、徐二州,大将军还金陵受禅称帝;郑朔也才第一次真正回到京城,见到诸位弟妹,于后宫风波向来没有干系。太子先扶着胞弟站起,而后护在他前面。“儿臣自记事以来,为陛下训诫,谨习孔孟之道;哪晓得到了十四岁才知自己有个同胞弟弟,被人这般冷落。”

年轻人说此话,柔软的眉眼便化作利刀,叫天子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南征北战的男人从未想到,自己素以宽和持重着称的太子会有这般锐利的时刻。他虽然骂的是自己,是张氏,但根本在埋怨疏忽家人的至尊者。郑文隆怒火起来,若面前那个站着、横眉的不是他亲手带大的长嗣,那必然逃不过帝王责罚。

于是——“越大越没得规矩!”他走回御案,将玄铁镇纸掷于堂中:“你既然心疼这个小畜生,就带着他滚吧。”

阿昱红着脸,他自出了东斋便呼吸渐重,太子怜惜他,以为他还在为被父皇斥责而伤心,一入无人可窥见的辇车便将人抱在怀里。

“父亲对谁都如此,并不是针对阿昱。”

储君柔和的话语似春柳,但胞弟只垂头应下,并不释然,不一会儿郑朔便感觉到胸前的衣衫湿了一片。他对这个弟弟怜爱交织,见其每逢国主,都如惊弓之鸟,便后悔作出带他入西斋的决意。此时已是下午夕食之时,太子辇车由十二位青衣小吏拉过端门,朝着东宫走去。未曾想中途便遇上了前来寻他的太子洗马。

皇甫华是郑朔在襄阳时的布衣之交,随新朝入主金陵后,便也鸡犬升天,而今同样十七岁便供职在宫中。

被好友拦下,少年先放开怀里的惊鸟,他叫帘外洗马一同入辇来。身着赤纱朝服的皇甫华也是一副美姿容,但和中正端庄的太子、阴郁寡言的三皇子不同,他活泼健谈,向来好笑语,见到太子身穿胸前被打湿一片的华服,定不放过。“昔日赵后误唾婕妤袖,合德不恼反褒,以为石华广袖;而今元倩点污了衣襟,不知又有什么嘉名?”元倩是太子的字。

郑朔挑起嘴角,他见厢中唯有鹅毛羽扇最顺手,便以其为剑,劈在好友肩上:“我只不过饮茶时洒了,多嘴小心你舌头。”

二人少小相识,私下没有身份芥蒂。

“不逗殿下了,在下今日是来和您告别的。”皇甫华在车厢里端正了姿势,他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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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眉眼间凝上肃然的神色:“家父拜为青州刺史,陛下恩赐我同去历练,太子殿下要重新择选洗马了。”

他话音刚落,辇车便停在裕华宫前,然而东宫之主毫无动身的痕迹,见太子捏扇不语,掾属也继续拜着。罢了,鹄鸟岂能困笼中。郑朔叹口气,他先走下车去,三皇子随后,压台的是笑而不语的洗马。

今日太子为知交设酒宴,二人自相识以来,哪晓得有天南海北之日。郑朔去换了那华贵的礼服,着荆州读书时的青衣来为好友斟酒,皇甫华笑着笑着泪水也流下了,二人抱头痛哭,到了夜里才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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