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门口的地砖到工作台只有十四步,反射出谢陨星的影子,因为紧张而鬓发湿透,手指抓得泛白,一步步朝亓见清的方向走去。
谢陨星心里默数着走过的瓷砖数量,才看见案前伏坐的身影。
老人的身材清矍而消瘦,即使苍老也掩盖不了五官年轻时的锋芒英俊。在一道玻璃对面,专心致志地低下眉,握着一支钢笔在公文上勾划,显得面无表情,不知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嘴角有些嘲弄地翘起。
谢陨星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老年的亓孟,这点认知令他手脚发冷,因为那一刹那,他得以明白自己多年来对亓孟的敌意与畏惧都是源于这个人,亓见清。
五年前,就是因为亓见清的一句话,他被谢平栾带进电击室里,舅舅谢忱固定住他的手腕,好让高压电流穿透谢陨星的四肢百骸,一次次地击垮谢陨星的心脏,终于令谢陨星彻底变成一个怪物,可所有人都在说,他变好了。
极度漠然之后,人为创造出极度仁慈的人格,两双手极具撕裂性地在谢陨星的躯体上徘徊,不断拉扯,拉扯向无边无际的深渊,那里分开两条路,一条通往光明,一条勾入黑暗。
可是有一天,被现实用最糟糕的方式连接了两个极端。
亓见清不但毁了他,还把谢陨星安排到自己的孙子身边,让他作为亓孟的起爆剂,只要有他在,亓孟的进步肉眼可见。可是亓见清没能想到,高强度的电击会重到令谢陨星完全变了个人,他除了窝囊地跟在亓孟后边耍一事无成。
谢家就是亓家驯服的一条狗。
无论是过去的谢平栾,还是如今的谢陨星,乃至于后辈,每一代都要永远服从亓家人的命运,哪怕杀死亲生骨肉。
谢陨星不怕林若言,因为见到林若言时的谢陨星已经逼近成年,可亓见清不同,这个男人让他的七岁到十二岁陷入完全黑暗之中,永远抬不起头。
所有的声音噼里啪啦震作一团,轰鸣涌动,又被亓见清的一句话震碎:“进来。”
谢陨星脊背浸着密密麻麻的冷汗,鼻息淆乱,只感到那道笔直打量的目光落入头顶,像是被人扼制住了灵魂。
他想张嘴,可喉咙眼已经哽咽到说不出声音了。
脚步也是麻木而混沌的,拖着谢陨星走向亓见清面前,死死低着头,蚊子叮似的唤了声亓爷爷。
亓见清放下笔,如同任何一个普通老人,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吧,陨星。”
谢陨星坐下,仍是一脸惶恐。
“这些年你在亓孟身边,辛苦你了。”亓见清道。
“都是我应该做的,亓爷爷。”
“你爷爷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无论幕后的是谁,谢家都有理由得到自己应该得的。”
亓见清慈爱抚过他的脑袋,谢陨星有些怕,但还是咬着牙,没有吭声。
“你快十八岁了吧。”亓见清目里沉思,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可以接管研究所了。”
谢陨星猛地抬头,失声:“什么?”
老人语气温和:“早些年在中央的干涉下,谢家早已名存实亡,但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助你重整谢家。”
谢陨星嗫嚅道:“啊?”
“如果你愿意,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收你为养孙,你将和亓孟一样,得到所有人的承认。”亓见清微笑道。
谢陨星脑后一阵阵发冷,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剩下亓见清的这句话。
研究所、谢家、承认……那些字眼徘徊在谢陨星眼前,如果是一个月前,他甚至会感激到痛哭流涕、语无伦次,亓见清太明白他想要什么了,不费一丝一毫,就把谢陨星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送到他面前。
谢陨星茫然地呆住了。
他意识到,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眼前这个老人一句话的事情。
这就是权力吗?
亓见清又说:“我会召开声明,届时没有人不敢承认你,甚至你母亲如果愿意,也可以脱离裴家,毕竟,裴氏确实有点脏。”
那句脏带着微微轻蔑的讽意,又不动声色地抛出诱饵。
谢陨星什么话也说不出,亓见清那张鼓励的面庞正对着他,他眼前氤氲出热气,恍惚地拿手背蹭眼角,可是眼前又浮起另一幅画面来。
他倒车出来,把侯玦拖上车,在车里,看到的分明是一点花白发梢,昂贵无褶皱的衣角,那点微焦的雪茄气,伴着一枚被扔掷入半空的钢镚儿,被苍老的手掌按住了。
——猜猜是鹰还是人头。
——我猜是颗星星。
——猜对了!再猜一个。陨星滑过天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我猜会带来光明。
——像这枚硬币一样,只有一半对!剩下的那一半需要你来证明。证明它光明的能力吧,毕竟星空那么大,良莠不齐的石头太多了。
谢陨星许久没有动。
可是亓见清开出的条件太诱人,和亓孟一样,而且只要谢陨星松口答应,只要他退
', ' ')('而求其次,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拥有那些东西。
“我……”谢陨星迟疑地看着亓见清,老人的面孔仍旧是不动声色,和亓孟肖似的黑色瞳孔盯住谢陨星看。
谢陨星仓惶地低下头,心底咀嚼着那个一样。
但真的能和亓孟一样吗,亓孟未来会继承军防通讯,拿到所有的权力,但是谢陨星,即使收下了这份礼物,他所得到的再多,也不会超过亓孟,因为他不是亓见清的亲孙子。即使以后亓孟是真的很喜欢谢陨星,也不会把权力完全交给他,亓孟只会像那天一样,羞辱似的问谢陨星要不要嫁给自己。
没人会蠢到把能杀死自己的东西交到别人手中,哪怕是爱人,当然,侯玦这种天生脑子少根筋的傻缺除外。
他忽然也能理解亓见清这么做的原因了。
得到了亓氏的帮助并完成夙愿,谢陨星未来必定会死心塌地跟着亓孟做事,并且不会对亓氏和唐氏的联姻关系产生影响,而且亓见清的这一步,同样会令亓孟对这个爷爷充满了感激。如果是一个月前,谢陨星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亓见清漏算了一点。
他不是一颗石头。
他要的东西,别人都给不起,更不要别人吃剩下、施舍的。
如果有一块蛋糕,谢陨星宁愿把它全都拍碎,让谁也得不到,也不会在分蛋糕时,选择接受分给自己的边角料。
谢陨星低下头,含糊地说:“我想和妈妈商量一下,亓爷爷,我想问问妈妈的意见。”
亓见清微笑道:“当然可以。”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那声音过分张扬,还未闻其人,就听到略显愤怒的声音:“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爸,我这次是以中核工业的名义来的,而不是亓见清的儿子,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见我!许蔚山,你不就一个小小保镖,谁给你的脸拦我!”
谢陨星的脑袋缩了下,有些吃惊地小退了半步。
他没料到亓云山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亓见清沉吟道:“让他进来,陨星,你先和你许叔叔下去吧。”
谢陨星答应了,被带离的时候与刚进来的亓云山擦肩而过,那四十岁不到的男人脸上满是戾气,忽然偏眼瞧了谢陨星一眼,又转头进去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陡然听到重重一声玻璃摔碎的声音,亓家父子之间似乎产生了争执,但是隔音效果好,里面的声音影影绰绰听不大清楚。
办公厅里其他的人眼观鼻鼻观眼,对这场突然爆发的争吵视而不见,想来都是习惯了吧。
那声玻璃摔碎之后,里面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谢陨星原本沉默地跟在许蔚山身后走。忽然间,便见许蔚山脸色一变,扔下谢陨星,转头向着方才的方向跑去。
谢陨星:“怎么了?”
没人回答,谢陨星跟着许蔚山后面跑,猛地在玻璃窗外停住了脚步。
地上满是瓷器碎片,亓见清倒在其中,凸起的眼珠想要瞪出眼框,额头上血窟窿还在滴血,死不瞑目。在老人尸体旁边,跪着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双手浸满了鲜血。
许蔚山冲入门内,脚步一顿:“市长先生。”
“封锁整个新水市。”亓云山从浸血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颊上都是血,拿手背揩了下脸孔,冷笑道:“我父亲被人刺杀了。”
许蔚山没有动,注视地板上方才还活生生坐在桌子上处理公务的老人:“市长大人。”
“那个人杀死我父亲后就破窗而出。”亓云山指向破开的窗户,捡起浸在血迹里的纽扣,那颗纽扣刻有紫藤纹路,白釉为底,内绘山川鹤竹,纯金雕饰,是着名设计师oa的杰作,而那位设计师,一生只为韩家人制作服装。
亓云山说:“我父亲为韩家余孽刺杀,许蔚山,启动红色警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杀害市长大人的凶手,不出意外,就是近日来屡屡出现的Z。”
“亓先生,这里是四楼。”许蔚山说,“凶手怎么在十分钟内杀死市长大人并越窗逃跑。”
“许蔚山,你效忠的是谁?”
“永远效忠亓家人。”
“希望你未来也能做到。”
谢陨星手脚失力,他们的对话已经听不清了,他死死盯着地上已经死亡的亓见清,心底毫无快感,反而像被人抽走了灵魂,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外。
里面的亓云山如有所感,忽地抬头一瞥,对视上谢陨星。
谢陨星如惊醒一般,小退了一步,转头朝办公厅外飞跑出去。
在几千米外的监听室内,原本还面色如常的男人直直站起,杯盏落地四分五裂,却毫无反应,原本平静的面孔泛出惊天骇浪。
谁也没能想到,谢陨星那一个小小的舆论游戏引起的蝴蝶效应——亓云山弑父。
曾经统领了新水半个世纪之久的老人会这样滑稽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悲壮而宏大的一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