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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执方粗布素帕从头到脚替她擦了几回,动作利索又轻柔到位,是惯做事会照顾人的。又从怀里掏出个圆润瓷瓶,倒出来许多黏糊糊的坨坨,搓开了就要往她皮肉上抹。
“这什么东西?”守玉往后一跳,躲了过去。
阿莫扑了个空,面上耐不住显出些恼色来,语气便不好听:“贵人莫怕,此物乃神龟五岛之上所出二十八种香草熬煮而成,有的只会是天大的好处……”
她顿了顿,两个手心冲上摊着,努力做了个甚是和善朴实的笑脸来,“只是混的品类多了,卖相着实不佳。”
守玉暗暗问了阿材,得知汤泉底下掩着座海底火山,久泡则伤肌理,需得配以邻岛所生草药,才可激出其养身功效,便放下几分戒备,迟疑道:“便是如此,我自己来就是了,不劳烦你。”
“这便是贵人见外了,”阿莫见守玉松动,快手快脚替她涂抹均匀,“得了,你下去泡吧,等尽兴了唤我声就是了,您许是忘了,婢子阿莫,今夜只听您一人招呼。”
“啊呀,好,好。”守玉被好生搀着,踏着池内打磨出颗颗凸起的滑暖玉石,稳稳下水,慢悠悠坐下。
在滚热的水里,有无穷倦意自内里发散出来。阿莫言而有信,收拾了衣物后果真消失无踪,她四下里望了望,抚住心口轻叹:“真是个奇怪的岛,不知道阿游可习惯?”
阿材听了这话,瓮声瓮气笑了声,“这节骨眼儿上还能记挂着旁人,你到底是不知事,还是存心气我呢?”
汤泉荡着娇骨嫩肤,其实是正好的温度,守玉肌肤之上生出来大片绯红,眼也迷离,听她轻叹几声,似是极舒坦,“与你置气,后得了机会,受苦受难的却是我,何必找那样的不自在?”
又软声道:“你别生怕闲着嘴,也替我揉揉,鱼背上没倚的没靠的,尽打坐了,哪儿哪儿都酸……”
她有些盼着万萦尽快上任,顶了坐骑的缺,他背上宽大毛又厚,横着竖着都是自在舒坦。
守玉枕着手臂,伏在池壁边上,渐渐合了眼,“好不好嘛?”
池里许久没动静,忽的笃悠悠浮上两支灰突突藤蔓,贴着美人儿似与暖水软成同质的玉粉后背,枝桠儿抵住各处穴位,力道合宜地按动起来。
“阿材真好。”她叹息道,安心承受着,再不肯挪窝了。
半梦里,横在水下的双腿被什么层层缠缚,莫不是扎根于她身骨更深处的黑藤,经了池水助长,终于脱离出来。
守玉踢蹬着腿,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去,但但凭着那压制在膝头脚腕子上等处的怪力,怕是已生出来八九根粗蔓。
这可怎么是好,从前在赵府里做小姐,当他做下人使唤惯的,许是得罪下了。旧日的怨气记到今时,一时疏忽,反教他细嚼慢裹吞进肚,待与他同化,世间哪里再有守玉这个人物呢?
她苦恼得厉害,飘飘渺渺间,闻得一清灵女声,挣扎着醒来。恍惚了阵儿,身处的汤泉依旧清澈,阿材早不知什么时候缩回去躲懒了。
“贵人醒醒,今儿个大日子,可不能一味贪睡。”
守玉眼里星泪点点,“阿莫姑娘,你也下水来了,可是我魇住了乱喊起来,惊动了你?”
她好歹知道自家什么德行的,睡得不安生时比醉酒更难缠。
“路上劳累,苦了您这等人物,可不能在池子里就睡。”阿莫两腿在底下勾着她的,令守玉不滑到池底里去。
守玉便明白了缘何发那般梦魇,打起精神来,离她远些,自个儿扒稳了池壁撑着,诚恳致谢道:“是我忘形了,有劳姑娘撑我这样久。”
阿莫有些受宠若惊,出水后穿戴停当,遥遥朝她施礼道:“贵客也该起身了。”
“是呢,再泡该浮囊了。”守玉未有推辞,往水底再沉了几回,掬水浇面,才依依难舍地浮上了岸。
她身赤裸而淋淋沥沥,并不接过阿莫递来的干帕子,但把一旁木架上撑起的整套玄色衣裳提在手上,里里外外翻转着瞧了个遍,嗔笑道:“这衣裳样式不同,是单给我这样的,还是上岛来的都做同一般打扮?”
守玉从前见过的卢家出来的男男女女,衣着打扮的样式大体上相差无几。那短命的豹子精在她面前从不见外的,虽总不得法门,先脱个精光一表诚心,外衫里衣仰一件卧一件,遍地里扔着,守玉不想知道也都见识到了。
这位难以捉摸的婢子,煞有介事呈上的齐整衣衫面料极其讲究,绝不可能用作卢家常服,便是待客所用,她与阿游,也不需如此见外。
阿莫清了清嗓道:“贵人好见识,咱们家哥儿姐儿衣食住行自有定例,您远来是客,又是咱们七爷日夜盼着的,总归是不同些。”
“你这般说辞,若是我不穿,倒辜负你一番苦心了。”守玉笑着,暗地里尝试着唤了阿材好几次,不得回应,以为是他失了人身修为大损再兼远离中原水土不服,短时里磨合不当才不及夜舒警醒,只得不动声色,先遂了阿莫意愿
阿莫的笑容更显真诚,俯身拜倒,“贵人满意,便
', ' ')('是婢子便再没甚好求的了。”
“是么?”守玉张开两手,“裙带复杂,我怕惹人笑话,烦姑娘再累一回。”
“您说的哪里话,侍奉贵人本是我辈福气。”阿莫笑道,便是及其熟练轻巧地取下小衣亵裤,件件与守玉换上。再给她挽个妙不可言的发髻,又掏了个妆盒出来,拣了好些凤鸟团花等喜庆簪环,杂列于她乌浓发间。
说话这会儿功夫便有一顶紫微微端方小轿儿进到里头来,横档竖杆由前后左右八人把持。阿莫收拾停当,便扶着她上了顶流苏列列的精巧轿儿。
守玉浑身筋骨熨帖,暗道阿游会做事,便将这婢子阿莫信了八九成,“从前常听闻卢家严苛教条,不想也有例外。”
“自家骨肉自然需得打熬才成气候,贵人远道而来,做的是骄娇座上客,当然不必守许多规矩。”阿莫应着,初见时不卑不亢的冷漠减浅许多,面上一团喜气。
守玉缩在那方窄小轿内,由不得她不觉得憋屈,将将坐正,便有双小巧红绣鞋并着一对儿滑锻抛了进来。
“还是穿着鞋好,无论如何也磨不去您一层皮去。”
阿莫人在轿外,稳准捉住她一对儿脚腕子,将那喜庆红段子细密密缠裹上去,将十个圆润脚趾头也包着藏了进去,直裹上脚踝处,多余的部分三缠两绕的打了个结,之后便麻溜套上绣鞋。
红小绣鞋不知是临时赶工来的还是依错了旁人的尺寸,很不合脚。
有那层缎子在里头撑得鼓满,守玉踢蹬不掉,扑腾着起身欲出轿分辨。料不到悠悠颤颤新轿架起,晃一下正好使她跌回去,后再挣不起,抬轿的四方轿夫各自提气稳住身形,吆喝着“出门见喜”等话语,便行走如飞。
守玉怔怔歪在里头,急切呼唤藤精阿材,这等时候,竟还是不得回应,心口处静得似是连她自个儿的半颗心都停住了。
“我怎的一点儿力也使不上?”她费劲儿地张开口,试图叫喊,却是连气声也不响一个。
高亢的锣鼓声近到像已钻进钻进脑仁里去了,奇异的是并不显得吵闹叫人心慌。
这设身处地又毫不相干的感觉——像是身躯成了牢笼,四肢摇上提线,她被关在身内。
或是她还迷在异香浓重的海岛汤泉里,摸进了另外的梦境里?
昏昏然脚下似踩着棉花云彩,飘悠悠被扶下了轿,脚未沾地,有块似黑似紫的轻软纱布,雾蒙蒙兜头罩过来。
眼前更加光影纷乱,守玉扶着一人手臂浑浑噩噩朝前走,不知此间何间。
迈过节节石阶,便是拖长了的一声高高叫道:“新人到——”
她手里被塞了个圆团团如意吉祥结,绳结有二,中间有宽宽长锻相连,似与脚上缠缚的是同样的触感。
想来是出自同一匹布料,破为数份,有的成了她手里吉祥,有的成了她脚下如意,俱是增添喜气
另一个吉祥结握在对面人手里,守玉几次想瞧他面目,奈何脚下拌着、眼前挡着,只晓得是个身量颇高的男子,透过暗色薄纱还能显出面目轮廓来,想是肤色绝白。再欲细瞧,他便往后退了半步,弯腰行礼。
守玉后颈子上多了只凉手,按着也一样躬身拜下。
又听得高声嚷起:“礼成,吉时正好,送入洞房。”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上了岛就要被穿了小鞋?——守玉被扶到间屋里坐下,艰难转动箍疼的大脚趾,正兀自苦恼着,忽地于万般茫茫然内惊出一星清明来。
对了,洞房!
原来婢子阿莫给她穿上的竟是礼服么?
怎么他们卢家新妇进门该着受敲打,还没进门就给小鞋穿,后来日子如何好过得了?
还有应是最紧要的顿悟——要她嫁的是谁来的,聘礼都没见着半个,脸面儿也不清楚,身家底细全无头绪,就坐上了他家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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