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五、六礼
十八岁那年我遇见幽王,他独自躺在堆满了雪的山坳里,铠甲上全是血,我以为只是在与蛮人交战时中了敌军的全套,可他却告诉我:
“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想要除掉他,故意将他送至了敌人的虎口。他说我救了他,我以为,他也救了我。
他也在临安长大,对我说起临安的旧事,记忆交叠之处,我亦怆然神伤。他问我救他后不后悔,我说:“我如今这样的日子,也并不比死好;可是于殿下,想应是大不相同的。”
他忽然道:“我会想法子,跟圣上请旨,为你脱籍。”
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可他说得那样恳切,竟教我眸子里也莹莹闪过几丝亮光,朔北沦落八九年,早已断了这样的指望,萧萧索索的久了,羞作无情,感激东风……我伏身又折拜下去,未及开口称谢,他却柔声将我唤起来:
“你的双亲、弟妹,孤俱会妥善安置。”
我再欲下拜,他托住我衣袖不教我拜,眼光交触,我看见他很是诚恳地望着我,说:
“我想见一见你的父亲。”
天明时,他的亲兵寻了过来,我带着采集的草药回去将军府,一日与母亲并无多话。日夕还至住处,不多时见着父亲也回来了,他的面色较往素更为阴沉,唤过母亲低语几句,便支我去后边抽柴火,当我抱着木柴进来时,寄奴和兕子不知去了哪里,母亲的面色已是铁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父亲站起身,蹲在火塘边生火,母亲长长吐出一口气,沉着声叫我:
“你过来。”
我想幽王大抵是见过父亲了,可我不知他究竟说了什么,会教母亲听来如此生气。
我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低目抚了抚她粗糙的手背,唤她:“阿娘。”
她问我:“你知道幽王是什么人?”
“先帝第九子,少富才学,礼亲文士,小时阿爹带我去吃酒,我见过他……”
“你救了他?”
“是,他流了许多血,我如不设法救他,他会死的。”
“没有别的缘故?”
“没有了。”
“为何不上报将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有人要害他,他教我……”
“择音,你是什么人?”
“我是爹娘的女儿,我是阿翁的女孙。”
“你晓得不是问这个。”
“我……我是宁武将军府的女婢。”
我眼我抿白了唇,阴沉着眼眸,冷淋淋向上睨着她,她目意忧切,紧紧凝上我面容,说:
“去把藤条拿给我。”
我站在榻前的地平上,胫衣卷上来,小腿上一回承责留下的伤迹已经褪了肿,留下几道蜿蜒的褐痕。只听唰地三声凌厉的藤响,胀疼狠狠啮着肉皮儿拧出几道殷紫的肿痕,我弓腰颤抖着折了折膝弯。
“阿翁的遗训都忘记了么?”
我攥紧了裙子,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又是三鞭,裂口衔着热烫的血珠一寸一寸地烧着。
“阿娘,九年了,我不愿阿爹籍籍无名消沉于此,我不愿知白和寄奴浑浑噩噩虚度一世。所谓儒者,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再不能读书修业、明德行道的士,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又是破风三响,伴随着母亲粗重的喘息沉沉砸在我心上:
“他是皇子!庙堂权势之争,从来都是杀人场。你问我分别——好,你的阿翁,被他的阿婆活活儿教剐得只剩一副枯骨,扔在乱葬岗,那会子道在哪里,圣人又在哪里?你也要带累得你父亲同我剜净割绝才罢?”
“可他是好人!他是阿翁的学生,他也曾为阿翁鸣冤,陆家沦落,他亦遭贬谪,他不会害阿爹!”
我据理力争,两胫不住地打抖,母亲几乎每说一句,就要照我腿上甩两记,我声息颤了又颤,终然听见两声粗沉的清咳:
“你知道,他今日见我,说了什么?”蹲在火塘前的父亲发了话,他目意沉凝,看着木柴迸出的火星子,拿一根烧火棍拨了拨火,“他说,要尊我为先生,接我入宫与他讲经论道,他还说——希望你跟着他,做他的女人,这些话,他对你说过不曾?”
我一时愕然,我救他大抵出于良知,但也不敢说绝没有一丝绝境里攀附的念头,从明光甲看至螭纹佩,我审度它们的眼光已不是一个世家温巧伶俐的女娘,而是一个分斤拨两的市侩奴子。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对父母说:
“是太皇太后要取他的性命,我救他,已然忤了太皇太后的意,我们何妨信他,总比在这里绝望地坐以待毙的好。”
“我已经婉言辞谢了。”父亲的语气肃淡果决。
“阿爹为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九年前将军礼敬非常,欲聘我做小公子的业师,也说愿意好生养赡我的妻儿,那时我便没有应。为什么,呵……”他冷笑一声,声辞极冷淡,仿佛说的只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大父当日在士子中是何等声望,陆氏一族于他们心中又是何等地位——太皇太后留我一条性命将我流放到朔北,不是教我来拿文学辞章与她相抗的,她一意要折断我的壮志,践踏我的尊严,摧毁我的心念,我唯有顺承,你们的命才会长些!”
父亲说罢,全然背转过身去不看我们,我怔怔然还未从他这番话里抽回心魄,只见他猛地将手里的烧火棍撂至榻前,幽冷沉断地喝出一字:“打。”
母亲的神容愈见忧忡,她竟没有再用藤条打我了,也不俯身去拾身前的棍子,只是仰首望着我,低低道:
“去给爹爹道歉。”
我低垂着目,不肯动,母亲似乎有些急了,一掌拍在我藤伤累累的小腿上:
“爹爹从小最疼你,你就忍心教他这般伤心?去啊!”
见我仍旧不动,抿着唇一声不吭,她直接在我大腿上狠狠拧了两记,催迫道:“你倒是哭两声、喊两声!”
我没有想到,终于有一日母亲对我和软下声气,竟是为了劝我向我的父亲低头。我剥开裳围跪下来,北风从窗隙里漏进来,丝丝吹拂在袒裸的臀股上,也拂掠我胫腿上绽裂的藤伤,一棍子挟风劈下来,我顿觉冷汗淋漓,眼前一黑,身子狠狠弹了一下,歪去了一旁。也许是烧火棍过于沉重,也许是这里的肉皮在朔北被娇养得恢复了嫩脆,于疼楚更加敏锐。我挨了重重的十记,第三记始我便耐不住痛呼出声,母亲便停下来抚着我的背,附耳悄声催促:
“快哭,给你爹爹说知道错了!”
我哽泣着摇头,于是下一棍子抽得愈狠,父亲听见我的哭泣,淡淡地沉喝道:
“这便受不住了?一个奴婢,挨顿打骂难道不是家常便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咬着自己的胳膊剧烈地扭躲,咬得自己胳膊上也鲜出一道血印,十下打完,我的身后的皮肉俱热烫肿胀起来,母亲就没有再打,她抚着我身上僵肿的瘀块儿,望望父亲,说:
“明日还要上工……”
她蹙着眉对我使眼色,用手掌轻轻拍掴我身后的肿肉,是教我服软的意思,我说:
“阿爹,您信我,今后为奴也罢,为妃也罢,我都会用性命护全陆家,跟不跟幽王,我总要当面与他说清楚!”
父亲默了许久,方冷冷地哼笑一声,叹道:“慈母败儿!”
我连夜去了山下的茅屋,临出门时,身后母亲的话和着寒风呼呼灌入我的耳膜:
“你想好了,你若跟他,将来若有不测,可是要殉葬!”
风雪里,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腿踉踉跄跄地一路跑着,幽王果然仍在那里等我。他遣退了亲兵和服侍的媵人,我才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伏身对他拜了又拜,垂泪涕泣,我说我只是一个蒙昧无知的女奴,偶然侥幸服侍了一回殿下,亦只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与殿下论恩论功,父母知晓我接受了殿下了恩惠,已经狠狠责打了我,我们一家死生祸福俱在殿下之手,但求殿下谅恕我愚钝浅薄,能够明示于我。
他自榻上勉力支撑着倾了倾身,请我坐下,我并不敢坐,只是匍匐至榻前,称“请殿下训示”,他说:
“伍子逢殃,比干菹醢,你爹爹怕我拿他作筏子使,他怕得有理。”
说罢,他借着烛火哗啦啦展开一折血书与我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已上书向太皇太后和圣上请罪,交兵权,削封地,从此再不预庶政,留在幽州做一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还是你阿翁教我的道理,我与你们一样,俱是天家的弃子,为何不能在一处取取暖,我不止是报你的恩,我亦想要报你阿翁的德。”
我微微抬目颤着手接过他的奏折,那一字字鲜红的血书赫然入目,我朦胧着泪眼有些不忍地顾向他,颦首叹道:
“您流了这样多的血,还……”
“我倒无妨。你说你挨了打,打了哪里,要不要紧?”
他神容一时关切起来,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又抿着嘴唇摇摇头,说“无事”。
他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从榻边的药箱里寻了一个药瓶放在地平上:
“这个,医治藤伤是最好不过的。”
我先时只顾着哭,听见他这样讲,才当真觉得脸上发起烫来。他又说:
“我与宁武将军招呼过了,暂借此处将养几日。说起来,周宁武虽好儒道,究竟不过是一介武人,我能替你们筹谋的,自然比他长远。如果你不愿……我也希望你们能够随我去幽州,待为你脱了奴籍,我会为你再择良人。”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哦?”他面上悠悠浮起几丝玩味的笑意,眼光仿佛直要看进我心底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殿下义薄云天,于家父是再造之恩,家父与婢子,俱俯首听殿下之命。”
我将古诗念得情真意切,伏身再与他深深拜了几拜。
再见到幽王,已是旬日以后,我去集上买针线,那时雪已渐渐消融,夹道的垂杨也抽出几分嫩黄的新芽,这景象总教我记起儿时的临安,只是呼啸的寒风兜面袭来,登时便吹散了那一点温情的念想,马蹄声悠悠地响起,他嗓声温润,轻轻唤了一声:
“陆娘子。”
我以为听错了,过了一会,马蹄声又近了些,他再唤:
“陆娘子。”
我仰目一看,他清癯的面容翩然映入眼眸,我褔身施了一礼,他说:
“多谢你,我好多了。”
从怀里取出一包白茅叶裹着的物什递予我,虽隔着叶子却也能嗅见几丝荤油的焦香,我一笑:
“是叫花鸡么?婢子不受嗟来之食。”
他却认了真,轻轻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双手捧着垂目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唐突了,是给恩人的谢礼。”
说罢放在了马鞍上,我将包裹从马鞍上取下来,解开白茅,似烤鸡非烤鸡,似烤鸭又非烤鸭,烤鸽子?似乎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鸽子……他见我满面狐疑,温道:
“娘子尝尝?”
我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吃了起来,他又问:
“你阿爹不肯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呢?”
“非眷非亲,怎么能擅自通名呢?”
“明远先生是你的大父,又是我的先生,如何不算亲眷?”
“陆择音,栖者择木,雊者择音。婢子没有字。”
“萧夔。你唤我的字罢,唤我云韶。你是光熙六年生的么?”
“什么?”我觉得古怪得很,我本以为他会对我讲他那日见我父亲说的话。
“哦,娘子救了我,我想问问娘子的年庚,替娘子算一卦,卜一卜前程福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听得莞然:“殿下还会卜卦?”
“诶——唤我云韶。”
我只好一一告诉他,他像模像样地阖上目,掐指算了良久,忽抬起眼皮,睨着我手里的烤肉说:
“你再吃一口。”
我于是又吃了一块,只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因为:“您算出什么啦?”
他专心正色道:“要看流日的,今日是……二月初八……宜嫁娶……嗯。”
他挑眉睨来,递掌予我:“娘子,宁可共骑否?”
这算什么!我觉得他在调戏我,一时有些恼恨,扭头便要走,他牵着马大步追上来:
“六礼已行,娘子要悔婚?”
“什么六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烤肉,扬眸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愣了一愣,才缓缓问出一个字:
“雁?”
他扬了扬眉,温目顾向我,春日融融照在他仍有些苍白的面上,我的脸有些发热:
“未告父母,做不得数的。”
“告焉则不得娶,告者礼也,不告者权也。”
我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他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将我抱上马背。他带我策马跑过长街,我小心翼翼地靠着他,缓缓道:
“婢子蒲柳之身,微贱之人,若殿下愿得我,其实并不必费这样一番工夫。”
他低颌附于我耳畔,温意道:“我希望你欢喜。”
在他以前,众人对于我的期许往往是真实而具体的,希望我知书知礼、希望我敬顺亲长、希望我言语安分,希望我女红精巧……可是这些期许里从来不包括我的悲喜,或许喜怒七情本不该发露,发而不以礼,便是罪过。只有他说希望我欢喜。
幼时我曾听堂姊念白香山的《井底引银瓶》:“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少年女子的以身相许从来不需要什么深思熟虑的考量,大抵都只是一朝情动、一时感慨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六、玉碎
我被安置在幽王宫一处僻静的宫院里,身份依旧是女奴,但铺宫、仆役、用度比孺人之例。
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云韶不能常常来与我见面,然而他明白我心中的关切,每每过来,都为我带来宫外父母弟妹的消息,他们终于被迫接受了投靠幽王的事实,听闻父亲偶尔入宫与幽王清谈,弟弟们照常读书,只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兕子缠足。
有一回云韶带来了几篇大父的诗赋文稿,看得出是当年精心誊写过的,只是有些残破不整了,他说,自明远先生获罪,诗稿文集俱被焚毁,这些是他当年偷偷默下来的,留给我做个念想。大父的诗文辞赋幼时父亲俱都教过我,虽经年磨灭,总有些许残存的记忆,于是主动请命:
“妾虽不才,愿意试着续补一二。”
那以后云韶便陆陆续续地带了文稿来,或是他自己的存稿,来自多方文士的记诵,俱都交付于我,我便一一勘校续补,分目而辑,总算初得当年《陆明远集》的概貌。
云韶长我十一岁,然而私下里他并不教我唤他兄长,也不要我唤他殿下,而是让我直呼他的表字“云韶”,我觉得有些冒犯,与他分说道:
“你是我大父的弟子,论理说与我爹爹是一辈的,合该叫你一声阿叔才是。”
他自小体弱,饮食男女之事上极为克制,过午不食,从不在女子房里过夜,是以我们的雨露是很少的。
我想他大抵不是什么端严古板之人,却极其爱惜体面,他生气从来不会谩骂吼叫,甚而都不大作在脸上,连对身边最微末的宫人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我从来不曾见他打罚处置过什么人,身边服侍的人却也不见疏慢,反倒井然守礼,且也都是如他一般温柔和气的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还有一个古怪,便是很忌讳人潜在他的视线之外触碰他的身体,因为曾经习武的缘故,他会不自觉地发起攻击。有一回我从他背后抚了抚他的肩,便被他曲肘顶出几步开外,尽管他反应过来是我后便即刻收了力气,我仍然被伤得不轻。事后他十分愧疚,对我叮咛再四,不可再以身犯险。
他每日睡得很早,睡眠又极少,常常不到五更天便起来读书。他也时时劝着我早睡,晓得我心里十分不舍,便会抱来他的伏羲琴弹取哄我入寐,我不愿他替我劳心,于是假装睡着,待他走后,再起来校书。有一回他弹罢琴曲,在我榻前坐了许久,末了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
“阿音,装这样久,想必很辛苦吧?”
我被识破,睁眼望着他:
“殿下如何得知……”
“你的起居饮食,哪一桩不要呈到我这里过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