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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大殿之外,已有黑雾逃窜而出,尖啸着奔向四方。
“那是什么东西?”
殿外尚有不少侍者,突兀听见城主殿内传来数声惊叫,紧接着无数黑影洪流般涌出,其间嘶声凄厉、形容狰狞,赫然不是正道之物!
黑影没有实形,侍者们躲闪不及,有不少人被黑影穿心而过,同黑影接触的刹那,侍者们心中一凉,紧接着无数潜藏的恶意与欲念被催动放大,眼中血色渐渐沉淀——
对旁人生出恶意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心魔只是将这点恶念助长、星火燎原而已。
轰!
有人抬手朝同伴击出一道灵力,再抬头时,目光浑浊,满是血丝。
那是被心魔蛊惑的迹象!
“是心魔……有人放出了心魔!”
“魂修在城主殿放出了十万心魔!还不快走?!”
若论世间修士最为惧怕的东西,心魔定然榜上有名。
人人皆有执念,人人皆有妄念,可修道最忌执迷不悟、难断痴妄。
飞升需要道心恒定、守心如一,若是执念太过深重,以致生出心魔,那便是道心不稳的迹象,亦是永绝仙途的预兆。
心魔惑人痴迷幻象,诱人放纵沉沦,当修士们彻底堕魔,便是身躯为心魔所占,成为纯粹的魔修。
十余年前的封魔战役,仙盟在心魔上吃尽苦头,忍痛牺牲大量被心魔侵蚀的修士方才艰难取胜,而后钻研数年想寻求彻底解决心魔的办法,却始终难有进展。
心魔如同原主的复刻镜像,原主能力越强,心魔也随之变强,若有修为深厚者被心魔侵蚀,其后果不堪设想。
修士们一直警惕修行时坚守道心,却未料如今有人直接释放了十万心魔!
哪怕是世间大能亦不敢轻易同心魔对抗,有修士匆忙设下简易结界,想要将心魔彻底封堵于大殿中,但殿内尚留有不少被心魔蛊惑的修士,有同行者不忍见他们被困其中,又去出手阻拦——
“做什么——”“你要将城主殿毁了?!我的师门——我尚有同门未曾出来!”
“消灭心魔在先!上次封魔不也是这么做的?那时候死了多少人,如今还不长记性!”
“那不一样——”
殿外一片混乱,心魔源源不断涌出,逃出大殿的侍者与修士也渐受影响,出手相斗。
有仙骨傍身方河不惧心魔,但见修士们越发狂乱,心知不可久留,他再度回望大殿,却发现那条明亮通路光芒渐弱,而那个银蓝衣袍的身影始终不曾出现。
……叶雪涯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当!
头顶俶然袭来一道阴影,方河险险避开,相思与一柄玄铁重剑死死相抵,迸出灼眼火光。
来者鸡皮鹤发,眼神清明却藏不住狠厉,盯着方河阴恻发笑:“……叶雪涯不在了,还有谁能护着你?雪河君把仙骨藏了这么久……这就是他避世不出的原因?”
锵!
重剑猛一翻转,其势之强几近要将相思斩断,方河不得不疾退数步才能躲开剑风。
——是为他仙骨而来的人!
眼下四周乱成一团,心魔、修士、凡人,俱是争斗不休,方河原以为此刻无人再顾仙骨,未曾料还有人穷追不舍!
可他还要去找那五位弟子,还要把他们带走……
方河全身灵力急转,拼命撑住相思,另一手探到蛟珠,俶然挥袖射出数道冰凌——
“魂修的话你也敢信?!”
冰凌裹挟刺骨寒意,迅疾刺向修士面门,修士之前只想到惊鸿峰全是剑修,未曾料到方河还有后手,一时措手不及,惶急后撤——
走!
这次方河再顾不得留意叶雪涯,趁着水雾阻挡,匆忙离开。
大殿外的花厅……花厅……
方河来时并未留意城主殿的布局,此刻奔跑于各处回廊,暗恨自己之前为何如此不上心。
“那是……方河?!”
绕过一处庭院拐角,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嗓音。
数丛花树下,五位惊鸿峰的弟子长剑出鞘,摆出一个不甚熟练的防御剑阵,紧张地望向方河。
方河一愣,随即心头陡然一松,大步朝他们走去。
“跟我走,长青会有变,大师兄令我将你们带去镜心城会馆。”
“你……别动!大师兄呢!为何只有你一人过来!”
为首的弟子却不敢让他靠近,执剑的手极抖,却是战栗着将剑尖对准方河。
方河立时怔住。
“大师兄……大师兄他还在大殿,他说他要清扫断后,所以令我带你们先走。待此间事了,他会来镜心城会馆,和你们一起回惊鸿峰。”
方河停在离他们五步开外的地方,垂下剑,伸出手:“大殿已被心魔占据,此地不可久留。”
“你……”
“还不快走?!”方河陡然扬声,相思破
', ' ')('空斩断一道极浅淡的黑雾,“心魔侵蚀是什么样子,你想亲眼见识?”
黑雾被方河斩碎,又开始缓慢凝聚,显出一张破碎的人脸。终是畏惧占了上风,弟子们慌忙撤下剑阵,跑向方河。
“大师兄……他让你来保护我们吗?”
眼下的城主殿不知为何空荡至极,来时随处可见的白衣侍者此刻皆不见踪影,方河紧握相思,不住打量四方动静,小弟子们亦举剑防备,但到底从未经历过动乱,难以压抑心中不安。
“大师兄有他的打算,给我的任务是带你们回镜心城会馆。”
“你真的……你不是和魔修来往密切,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带我们走?”
噔。
方河忽然停步,随即扬首,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可以选择跟我走,也可以选择自行离开,叶雪涯让我转告你们去会馆碰面。我言尽于此,若有人想跟我走,我会送你们到会馆。至于不想的……”
方河回眸一望,眸光冷淡寒凉。
“请便吧,我不会拦着你们。”
小弟子们面面相觑,终于不再言语,一路沉默跟在方河身后。
直到离开城主殿,除却三两逃窜的修士,方河再未见到旁人。
他心中忧虑深重,说不清是担心心魔大乱还是仙骨暴露,又或是为来者不善的安锦与去向不明的叶雪涯。一路来到镜心城主街,才发现城中早有人发现城主殿的异变,人群陆续走出屋舍,盯着城主殿上方不祥的漆黑阴云震恐惊惧。
“那是魔……是心魔啊!”
“数量如此之多……可它们为何会出现在镜心城?!”
城中有不少人深知心魔的可怕,一时人心惶惶,有人想支援御敌,但更多人选择匆忙奔逃。
可是镜心城位于群山之巅,四面俱是天险,又能逃到何处?
抵达会馆时,城中已然大乱。
路上已有不少修士奔向镜心城渡口,他们背离城门朝会馆走,犹如逆流之鱼。
几位小弟子彼此对视,有人低声道:“……大师兄为什么不让我们在渡口等他?”
“恐怕他也没料到城中会乱成这样。”
方河冷淡接口,顺势推开一间空置的客房。
“在这里等着,如果……如果一个时辰后叶雪涯还没有回来,我会带你们去镜心城渡口。”
“你不打算等大师兄?”
方河停顿片刻,平静应道:“我没有把握在心魔面前护住你们。”
言下之意,若情况紧迫,他会选择抛下叶雪涯离开。
弟子们再度以怀疑的目光看向他,有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嗫喏道:“可是你们早上还如此亲密……”
铮,相思出鞘。
那含糊怯懦的声音立时止住,唯余一室静默。
“你若想陪他,早就可以返回城主殿去,那里不仅有叶雪涯还有十万心魔与被蛊惑的修士……”方河靠桌坐下,忽然觉得脑中有根弦被拉扯到了极致,嗡鸣着阵阵发疼,他揉着额角,艰难说完后半句话,“我已完成他的嘱托,至于后续的去留,你们自行决断吧。”
他们不信自己,他们觉得是自己有负叶雪涯,故意抛下他逃跑。
他们怀疑自己还是与魔修有染,说不定还以为城主殿的动乱与他有关。
可明明是叶雪涯让他先走、明明是叶雪涯交给他的任务——
嗡。
四下俱寂,唯余耳鸣声。
方河瞪大眼睛,突然醒悟这场景何其眼熟。
当初叶雪涯在海上秘境丢下他走掉,而今叶雪涯命他一个人离开。
易地而处身份对换……叶雪涯能抛下他离开一次,为何他不能也抛下叶雪涯一次?!
【第二十三章】
他一直想走的。
遇到魔修后他自觉无颜再见叶雪涯,对师门中人又无眷恋,故而不想回到惊鸿峰。
后来与叶雪涯重逢,就当是为了替叶雪涯完成师命、就当是如叶雪涯所说的“师恩难忘”,他勉强答应回去,想着回到惊鸿峰便就此闭关,再不见旁人——
偏偏又在叶雪涯面前发作了药性,徒增难堪。
他不想回去了……他再也不想回惊鸿峰了。
他想离开,想寻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躲避仙骨觊觎,忍耐药力发作,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
而现在叶雪涯不在,安锦暂且消失,知道他身怀仙骨的人也大半留在城主殿。
他若要销声匿迹,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他要离开。
这念头一旦成型,便是不容忽视的强烈。
方河握紧相思,俶然起身,五位弟子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
“叶雪涯之前说让你们在此等他,但情况有变,此刻城主殿精英云集也难御心魔,你们修为泛泛恐怕更难招架。等他一个时辰,如果他不回来,你们自行去往镜心城渡口吧。”
', ' ')('“下了镜川……或许你们可另寻一个地方等候叶雪涯,但我劝你们直接返回惊鸿峰,一刻也不要多留。”
话语未尽,方河手已扶上门框。
“你要去哪?”
方河回首,对上数道目光,其中或猜忌或惊慌,并无半分关切。
他笑了笑,带着些许薄凉讽刺:“去救叶雪涯,你们信么?”
“你……你真的能救大师兄?该不会……你只是想趁乱逃跑?”
方河摇头失笑,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举起相思当是作别。
“就当是你们想的那样吧,替我转告师父,我不回去了。”
嘭,他猛然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会馆之外,守卫镜心城的白衣侍者终于出现,排成队列疏散人群,另有一队黑甲侍者,自城中各处汇集,赴往城主殿的方向。
到底是“第一仙城”,混乱只是一时,如今已在整备战力,集结消灭心魔。
方河无心再顾镜心城的动静,只想尽快到达渡口,临出行前想到他仙骨身份已被揭露,他担心人群中混有自城主殿中逃出的修士,便另寻了条小路,匆忙离开。
城主殿内,黑雾几近凝成实质,数点红芒于黑雾中僵滞徘徊,赫然是被心魔蛊惑的修士。
嗤。
一声穿刺闷响,镜心城主拔出佩剑,冷眼看着倒下的修士,甩去剑上血珠,复又抬步朝黑雾更深处走去。
雾气的另一端,忽有银白光芒闪烁不定。
叶雪涯左手鲜血淋漓,右手堪堪握住鸿雁,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终归清明——
他以剑气划伤左手,方借痛觉抵住心魔幻象。
幻象消失,他却不敢放松警惕,心魔既已落成,早晚会卷土重来。
他已站在悬崖边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缓步朝殿外走,一路鲜血滴答,纯白灵光自血迹上逸散,化作零星光点,又被黑雾吞噬殆尽。
咚。
近在咫尺的黑雾旁,俶然传来清晰的倒地声。
叶雪涯下意识望去,但见此间黑雾突然消散,近处一道灵光大盛,隐隐竟有耀如旭日之态。
这光芒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那是仙骨!
方才被凡人城主得到的仙骨,历经一场动乱,现在又在谁的手中?
叶雪涯神色紧绷,垂袖盖住负伤的左手,鸿雁上灵光吞吐,已显凌厉杀意。
“年轻人,不必惊慌。”
光芒最盛之处,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浑厚嗓音。
黑雾越发稀薄,露出一张富态祥和的脸,那人一手执剑,另一手举着仙骨丹药,目光痴迷眷恋,身姿从容不迫,若非剑上鲜血淋漓、脚下尸横遍野,叶雪涯几乎以为镜心城主只是在赏鉴仙药——即便这太不合时宜。
“……”
这场面太过诡异,叶雪涯退开一步,提起十分警惕。
镜心城主见他戒备,却只是轻笑一声,兀自喃喃自语:“……当初他留给我仙骨,说日后定然会派上用场,我还以为是他有意助我飞升……”
“偏偏又有封魔战役……偏偏他要告诉我只有仙骨才能克制天魔……”
“到头来,还是要靠他的预言。”
叶雪涯乍一听闻仙骨消息,心间大震,他竭力掩饰表情,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镜心城主放下仙骨,再抬头时眼中只余肃然冷静。
“用这根指骨封印殿中心魔,惊鸿峰的弟子,你可愿助我?”
小路曲折,巷中空荡,方河绕过一处拐角,未留意前方竟还有人,一时止不住脚步、直直撞了上去——
熟悉的馥郁香气,再度扑了满怀。
方河下意识退开,这次却顾不得行礼,惊愕看向来人。
竟是莲池夜宴上的少女!
她为何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少女被他撞到,踉跄倒退两步,身形僵硬凝滞,头颅低垂,如同提线木偶。
“你……”
明明才隔一日,少女气质已然大变,若说昨日尚是生机灵动,今日便只余阴郁死气。
方河心中不安陡生,相思悄然滑入手中,他慢慢朝小巷外退去,低声道:“你是谁?”
少女终于稳住身形,颈骨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她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姣好的笑脸。
那其实是一张非常亮丽的少女面容,只可惜眼中血色太盛,仿佛血海滔天翻涌,嫉恨、仇怨、暴虐、杀意,无数阴晦情绪蕴藏其中,沉淀为纯粹的恶毒。
被那双眼盯上的刹那,方河立时头皮一炸,从未有过的惧意与惶恐顷刻席卷心头。
——他几乎可以断定,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危险的人物。
海上秘境的幻象不至于如此阴毒、安锦不至于如此残暴、燕野不至于如此无情……
从前种种生死危机,此刻在这诡异少女面前都不值一提。
', ' ')('方河足下一顿,似乎踢到了石子,这一点感知令他俶然回神,运起浑身灵力向身后劈出一道剑风,紧接着奋然发力,意图朝巷口奔去——
“跑什么?”
少女开口,却是低沉飘渺的男声。
她一手略微抬起,纯白丝绦自她袖间疾射而出,轻易挡开那道剑气,再如蛇一般死死勒住方河手脚与颈项。
“你知道燕野的下落吗?”
她缓慢收紧丝绦,将动弹不得的方河一点点扯过来,冰冷至毫无温度的手抚上方河侧脸,再轻柔点住他的眼睛。
“我……并不知道……”
方河牙关都在颤抖,却不得不同少女血色的瞳眸对视,他像是被浸到数九冰窟里,深重的寒意甚至足够封冻魂灵,彻骨的冰寒与深切惧意吞没一切神思,只能无意识地回答少女的问题。
“那他为什么来镜心城?”
“为了……打听魂修……”
“魂修?为什么他要找魂修?”
“不知道……”
“啧,”少女忽然猛力收紧丝绦,浩荡魔息自缕缕丝线渗入血肉,方河脖颈立时显出数道骇人的勒痕,“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几百年了,他还是那么谨慎。”
似是终于放弃,少女骤然松手,丝绦如水一样流回袖中,方河得以捡回性命,捂住喉咙跌坐在地,一时连咳嗽都办不到,只余短促的喘息声。
“出来,”少女悻悻地回头一望,“人留给你了。”
小巷另一侧,悄然走出一个佝偻身影。
漆黑衣袍、宽大兜帽、枯草般凌乱的碎发、苍白尖瘦的下颚……
方河勉力抬眼,见到安锦出现,忽然生出“果然如此”的念头。
果然是这样、果真是如此,他能被魔修所救,为何安锦不能被魂修所救?
只可惜眼下燕野不在,而安锦带了魂修,找他寻仇来了。
魔修屠城虽非他所为,但他也难脱干系。
他不想替自己多揽罪责,却挡不住旁人将怨恨倾泻于他。
丝绦虽已离去,四肢麻痹的感觉却愈演愈烈,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方河只能看到安锦掀开兜帽,双眼血色浓郁。
血色弥漫浸染万物,五感渐失,方河身形摇晃,终是彻底晕了过去。
安锦见他倒地,走到少女身前单膝跪下,声调颤抖难掩狂热:“谢过主上……谢过主上!”
少女嗤笑一声,旋身离开。
【第二十四章】
恍惚之间,他好似梦到了幼时的幻觉。
初到惊鸿峰时他意识混沌,日夜梦魇,茫然无觉。在那缠绵无尽的梦境里,徘徊着无数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些眼睛嵌在没有实形的黑影上,森冷地盯着他。
而他只有幼童身形,罩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袍,瑟缩原地。
他赤着脚,足下地面异样黏稠,仿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不住涌动。
他不敢动弹,也不知周围环伺的黑影何时离开,天幕晦暗永无明日,偶尔几道黑影飞过,像是牢笼的栅栏。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而今后、往后、成百上千年的时间过去,他似乎还会被困在这里,无处可逃。
惊鸿峰上,有人以威厉冷酷的声音,以严苛不怠的修行,硬生生将他从幻象中扯了出来。
而今梦魇重现,身边再无故人。
不对……还有一个人,有一个只想取他性命的……
眼皮重若千钧。
方河挣扎醒来,死死掐住手心,发狠咬着舌尖,终是一点点睁开了眼。
视线昏暗,唯见高处一点烛火跃动,紧接着地道的潮气与腥气缓慢扑入鼻腔,方河勉力动了动手,终于确定自己被绑在了某处地牢里。
滴答,一滴浑浊水珠自墙角坠落,回声悠远。
方河视线全是重影,好半晌才恢复过来,他四下一望,发现自己身处监牢之中,牢笼之外幽幽烛火连绵无尽,照亮数条阴森路口,墙壁陈旧破败,隐隐渗出水痕,地上道路破碎,积着数片水洼。镜心城处处富丽堂皇,从未见过如此粗陋的地方,不知安锦将他带到了何处。
而就在他对面的牢室,凌乱搭着数丛枯草,在那枯草中伏着一个模糊的白影,看样子似乎是一个稚龄孩童。
……小孩?安锦还抓了小孩子进来?
四下寂静,唯余水声滴答,方河打量周围,忽然发觉此处只有他与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安锦不在这里?
方河立即催动灵力,尝试以相思割断手上的束缚,但那束缚不知是以何物制成,漆黑锁链沉重冰冷,竟是连相思都难以撼动。
他心中惶急,即便猜到魂修实力远胜过他,可也不想坐以待毙。
唰,似有风来,烛火明灭闪烁。
水墨一样的黑影在他面前凝聚成型,方河甚至来不及御剑抵挡,便被狠狠掐住颈项往上一提。少女留下的勒痕仍在,此刻安锦故意压在那数道青
', ' ')('紫淤痕上,方河只觉胸间一切气息都被堵住,耳边嗡鸣阵阵,视野只余黑白光点。
“咳——”他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指尖灵力溃散,只能发出断续的嘶声。
“招来天雷需要献祭眼睛,招来魔修需要献祭什么?”安锦垂眸看他,仿佛盯着死物,“……你可真是能耐,到哪都有人护着你。”
“可惜,你倒是对他们避之不及,你丢下同门跑了,倒让我捡了疏漏。”
安锦五指扣得越发紧,就在方河觉得下一刻就要被绞断脖颈之际,他忽然又撤了力道,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
“魔焰焚身、碎魂炼魂、行尸傀儡……”安锦一字一顿道,“我在魂修这里受折磨时,可是片刻没有忘记过你。”
……明明是你意图不轨,明明是你囚禁在先,为什么却成了是我的错?
方河伏在地上,手指痉挛,冰凉潮湿的气息涌入肺腑,激出越发浓郁的血腥味,仿佛有重锤在敲击他的识海,视野忽明忽暗。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安锦挑起他一缕头发,极亲昵地嗅了嗅,“先是抽炼神魂,再是炮制肉身……他教了我多少,我便在你身上用多少。”
“对了,情蛊的滋味可还好受?那个魔修和师兄一直护着你,该不会是你在一路侍奉他们?”
“……”
“可惜啊,魔修还是厌倦你了,你又在这时候自请离开师门……方河,你把他们得罪了?
安锦拂去方河嘴角一点血迹,放肆大笑:“你自断一切后路,倒是便宜了我。”
他五指虚张成爪,落在方河头上,竟是要直接抽取他的神魂。
生魂离体何等痛苦,浑身皮肉都似被千刀万剐,方河周身剧痛难以言语,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痛到极致,反倒意识麻木,心间似悄然点起了一簇火焰,那火烧灼着他的不甘与怨憎,熔炼着屈辱与悔恨,焚尽昔日的瑟缩退却,只想奋起发力、将眼前仇敌杀个干净——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了玉石俱焚之心。
焦灼之际,方河袖中一凉,竟是蛟珠自发滑出、滚落在地。
地牢中回声空荡光线昏暗,当啷一声响,一点璀璨金黄格外醒目。
“什么东西?”安锦下意识看去,正欲伸手捡起蛟珠,冷不防方河催动最后一丝灵力,蛟珠登时炸出数道水雾,逼得安锦退开一步。
但也仅仅是几缕稀薄的水雾,方河浑身灵脉几近碎裂般疼痛,这一式祭出便后继无力,颓然地垂下手。
“你可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妖兽的东西,你还招惹了妖修?”
安锦低声言语,手中却是黑雾涌动,看起来竟是要直接将蛟珠碾碎——
“哥哥。”地牢中蓦然响起一道空洞嗓音,那声音清脆稚嫩,却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言语,重重叠叠往复回响,在这阴暗牢笼间犹显渗人。
监牢对面,枯草之间,那个昏迷的孩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抬起头,幽幽看向安锦与方河,眼中金芒璀璨,明亮纯净更甚蛟珠。
他拉了拉身上过于宽大的白色外袍,缓慢站起来,一手直直指向安锦手中的蛟珠:“这个东西,可以给我吗?”
“你竟然……”
安锦陡然变色,正要转过去,身形却忽然凝滞,仿佛有极凶悍的威压施加其身,他背脊越发佝偻,像是有山峦倾压而下,迫使他不得不一点点跪倒下去。
“邪魔外道的东西,我没有在问你。”
他嫌恶地扫了安锦一眼,继续盯着几乎人事不知的方河,恭谨问道:“哥哥,我可以吃掉它吗?”
“如果你把它给我,我就能帮你解决这个不入流的东西。”
“你愿意吗?”
方河耳边只余尖锐鸣声,本是难以分辨四周响动,但那少年的声音却穿破了混沌感知,直直刺入他的识海。
……你要做什么?
他茫然地在脑海中发问。
蛟珠可助我恢复功力,我看你此刻危在旦夕,不妨让我救你一次。
那少年答道。
危在旦夕,前后无路,偏又遇上一个来历意图皆不明朗的怪人。
方河突兀想起当初与魔修的结契,一时竟觉得命运实在讽刺,兜兜转转,尽是轮回重复。
天道大概真的眷顾仙骨,从不给他绝路,只是在无望之际,赐他一个福祸莫测的选择。
而他其实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拿去便是,吃掉,或者随便怎么样,只要你能制服这个魂修、只要你能助我脱困——
——谢过仙君。
少年郑重道谢,恍惚间方河像是看到了一个躬身施礼的颀长白影,就在他倍感荒谬之余,地上的蛟珠被少年招至手中。
他擦了擦其上污迹,随即扬首,将蛟珠吞下——
阴暗牢中,俶然光芒大盛。
“你……主上明明……”
少年眼中金色堪比旭日,他步步走来,双手拂过栅栏时铁柱犹如霜雪般化开,
', ' ')('明明不过十三四岁的样貌,气势却是威慑十足,浑厚灵力汇成无形海浪,将安锦死死压制。
“区区一个魔,还想困住我多久?”他抬起手,乜然注视安锦,“我不过是一时轻敌,还轮不到一条走狗在我这里嚣张。”
那只手极随意地挥下,虚空中却斩裂出一道霹雳雷光,安锦身形骤然摇晃,随即如同纸页被焚烧,无数银蓝光点自他心口炸开,侵蚀他的身躯,直至将他吞没殆尽。
“我……”他惊愕地盯着自己寸寸消失的身躯,“你要杀我——你怎么敢!”
少年嗤笑,明明是他需要扬首才能对安锦对视,可目光中依然满是居高临下的蔑意,“我本就为除魔而来,有什么不敢的?”
他再度挥了挥手,银蓝光点骤然聚集,彻底将安锦吞没。
轰,光点炸开,恰似漫天流萤,而此地已再无任何魔修或是魂修。
零星光点坠落,方河视线晦暗,只能瞧见一道朦胧白影朝自己越走越近。
恍惚的意识中,那白影仿佛在一点点拔高身形,嗓音也不再是稚嫩的回声——
“我现在帮了你……一会儿你可还得再帮我一次。”
“仙君,一路有劳了。”
他好像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那人动作极轻极缓,像是把他托入了一团云雾中。
……这次,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他无处求证,剧痛连绵不断,方河骤然咳出一口血,随即坠入深沉渊薮。
啪。
少女原是靠在窗边,一手支额闭目小憩,冷不防桌上木质傀儡剧烈震动,未待她出手相助,竟是直接在她面前炸成碎片、化作缕缕黑烟。
“……死了?”她有些愣神,旋即伸手覆住碎片,意图搜寻残留的痕迹。
“阿弦。”
屋中陡然现出一道灰蒙蒙的虚影,嗓音清冷,犹如冻河中浮冰相撞。
楚弦瞳眸骤缩,不自觉地绷紧神色:“你来做什么,找到燕野了?”
那虚影渐渐凝聚,显出一个窈窕的剪影,但她并未现出实形,只是停在原地,缓声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镜心城的心魔被仙骨封印了。当初白黎瞒了你一件事,仙骨原是魔的克星。”
楚弦俶然起身:“白黎?他竟然——他死了?”
潮平道:“他只是留了截指骨给继任城主,要彻底封印一个天魔,恐怕需要一副完整的仙骨。”
“仙骨……”楚弦眸光疾闪,霎时想起之前交由安锦处置的方河。天生仙骨虽然罕见,但那个小修士不过一身泛泛修为,他以为这人起不了什么风浪,便丢给安锦随意打发了。
安锦对那人恨之入骨,想来这修士命不久矣,待他身死道消,仙骨也会随之销毁。
然而就在片刻功夫前,操纵安锦的傀儡炸成了碎片。
安锦如果死了,修士又在哪里?
“潮平,先替我找个人。”楚弦伸手召出一道黑雾,凝出方河的面目,“这个人叫方河,就是之前燕野一直带着的人,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向来唯命是从的潮平却陷入了罕见的沉默,悬浮虚影晃了晃,逐渐淡化消散,“……恐怕要等一些时日。”
“我遇上了一点麻烦,但不必担心,我很快就……很快就会回来了。”
“潮平?”楚弦发觉她语气有异,追问道,“你在哪?”
“只是投影有些力不从心罢了……我会替你扫清障碍,你只要……”
清冷声音戛然而止,灰蒙蒙的虚影霎时如水雾般溃散。
竟是潮平被迫中断了联系。
楚弦一时惊愕,不知此间还有谁能与潮平匹敌——但心念电转,只能是那两个人。
白黎远遁世外,燕野破阵不久,难道潮平正是与燕野交手?
【第二十五章】
海上波浪滔天。
一处嶙峋礁石突兀高耸,自汪洋大海中铺出一小块落脚处。天空阴云密集,时时有紫电霹雳轰鸣震动。雷闪通天彻地,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处岌岌可危的岛礁碾碎。
两道身影迅疾下落,铿锵一声火星迸溅,刀剑一错即分。
燕野左手执剑,右手无力垂落,血液悄然自袖中流淌,又随风雨蜿蜒至剑上。他显是负了伤,神色却平静如常,燕野随意甩开剑上血珠,注视着几步之外面沉如水的少女,忽然嗤笑:“一别经年,你怎么还是像条狗一样跟着他。”
潮平不接他的话,她腰腹处亦有一道魔息灼痕,却像是不知痛一样巍然屹立,手腕翻转,一柄几近有她整个人高的陌刀沉沉曳地,划出令人牙酸的剐蹭声。
燕野冷眼看着她挥刀,抬手召出一道魔息火焰,却被潮平唤起海浪扑灭。
陌刀俶然向下劈斩,离燕野咽喉不过半寸空隙。
潮平道:“你尚未恢复,不是我的对手。”
燕野抬剑,极缓慢地将陌刀挑开,剑身映出一双血色瞳眸,锐利寒肃。
“你待如何?你信任楚弦,所
', ' ')('以留在他身边,但他可是时刻想着吃了你呢。”
潮平摇了摇头,仿佛不知她与燕野此刻正是生死争斗,庄重回答:“他不会吃我。”
“阿弦……他只是想多自由一会儿,他不想吃掉任何人。”
燕野似听到了天下最讽刺的笑话,嘲弄道:“你可是已经吃了一位天魔,还觉得楚弦不会忌惮你?他若不想吞噬其余天魔,又为何让你来找我,他是想等个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偏偏你又不肯打下去。你这么听他的话,却又不愿牺牲自己,你们这两人,实在奇怪。”
潮平抿了抿唇,眸光闪烁:“他让我来找你,我便找来了,至于之后……他没有说,我不知道。”
燕野极冷淡地盯着她,然而僵持半晌却是他先移开了剑。
“做天魔做到你这份上……真是愚蠢之至。”
“你不肯让我动楚弦,也无意吞噬我,那你是想就此维持三足鼎立的局势?”
潮平刀尖向下,她望着旁侧海浪,鬓发散乱于风,眼神不掩迷茫:“我……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而已。”
燕野嗤道:“愚蠢。”
他们收了攻势,四周风浪渐息,燕野仰头看了看天色,招来长剑,意欲离开。
铮。
陌刀扬起,挡住燕野去路。
燕野停步,嗓音中已含不耐:“既然无意争斗,你又要如何?”
“你要去哪?”潮平尾音发颤,“你的残魂……你要去找那点残魂是不是?那至少现在……你不能离开这里。”
——残魂?
燕野陡然变色,魔息火焰腾腾暴涨:“你从何得知?!”
潮平不住摇头,眼中血色浑浊,隐隐渗出黑色的纹路,她低声道:“我在局外,自然什么都看得到……”
“阿弦想留在这里……我不能让你去打扰他。”
她声调颤抖,仿佛是惧怕胆怯,然而持刀的手却极稳,天边又有雷鸣炸响,漆黑魔息于长刀上缠绕聚集,竟是比方才数次攻势还要凶戾。
燕野心中惊骇,抬手格挡,然而陌刀来势汹汹远远超出意料,长剑嗡鸣一声,竟是有碎裂之态!
铛!
燕野不得不驭起全身魔息方才接下这一刀,一时气血翻涌,喉间腥味令他有刹那恍惚——
有多久不曾有人真正伤到过他?吞噬了一位天魔……哪怕是这般懦弱的潮平也能强悍至斯?!
“我不会吃你的……”潮平一手捂住眼睛,另一手却握着陌刀重重劈斩袭来,“只要把你留在这里就好……只要让阿弦安稳就好……”
啧——疯子!
燕野心中暗骂,却是必须打起十分警惕才能同潮平招架。
刀剑往来之间,他心间疑云愈发沉重——潮平说她在局外,那是谁被困在了局中?!
雷声彻响。
方河恍惚回神,茫然的困顿只持续了一息,随即便是无穷无尽的疼痛。
仿佛浑身筋骨都被打断碾碎、塞入一副残破皮囊再反复摔搅,视觉、听觉、触觉俱不清晰,他甚至难以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感受到绵长不绝的剧痛。
滴答。
有什么温热黏稠的东西落在他颈侧淤痕,再沿着颈项一路往上,滴至他唇角。
“哥哥,”有个稚嫩声音在叫他,声调虚弱飘忽,“你醒了吗?”
……谁在叫他?谁会叫他哥哥?
地牢里……那个小孩子?
被那温热液体淌过的皮肤出乎意料地消却了痛意,方河眼睫颤动,终于看清了自己眼下处境。
他身处某座山洞,躺在数丛枯草上,那个地牢中惊鸿一瞥的少年正俯在他面前,脸色苍白至极,身形摇摇欲坠,却仍举着鲜血淋漓的右腕,将泛着金色光点的血液抹到他伤口上。
少年额上立着两簇树枝状的黑角,裸露的手臂覆着数块漆黑鳞片,俨然不是寻常人族。
“你……?”
那件繁复白袍已沾染数块血污,金缕银划的衣饰上血迹氤氲蔓延,朦胧的腥气蹿入鼻腔,虽只是丝缕模糊的气息,方河却知道此刻山洞内的血腥味已是浓郁至极。
“哥哥,张口。”
少年见他醒来,露出一个恍惚的笑意,一指轻轻抚过方河唇角。方河立时怔住,只能感受到一抹几近干涸的血痕蹭到脸上,他下意识松开齿关,于是少年顺势横过手腕,将那道不断淌血的狰狞伤口凑到方河嘴边。
“龙血可是好东西……你需要多少?尽管取便是。”
温热血液淌入口腔,方河顷刻瞪大眼睛,难以理解少年的作为。
他在喂自己的血给他……可他已经这么虚弱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河无意索求血液,但少年见方河不肯吸食,反而更用力地按压自己伤口、鲜血汹涌而出。
少年脸色越发惨白,唇瓣泛出诡异的青色,可是神情依旧淡静,仿佛被割腕放血
', ' ')('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停下,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方河心中惊骇,虽不知少年有何目的,但并不想就这么看着他流血死去,他喉间滚动,不觉咽下数口腥涩的血液,然而少年的血确实效用非凡,不过片刻时间,方河竟然觉得浑身痛觉都消失了大半、甚至恢复了些许气力。
“……住手!别再放血了!”
一旦能够动作,方河立即出声制止,直到能起身时他才发现,少年身上并不止右手腕一处伤口——他近乎是把方河泡在了自己的血池中!
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孩子从哪放出这么多血……这几乎能要了他的命!
也许他的血确实有奇效,可是他们素昧平生,少年为何要为自己牺牲至此?
少年见他起身,闭了闭眼,露出一个堪称欣慰的浅淡微笑,随即脚下摇晃,栽倒在方河身侧——
“哥哥,这次……记得带上我。”
“我不会再走了……”
稀薄的金光自他身上闪烁,少年脸上也开始浮现出鳞片形貌,他身形越缩越小,四肢蜷曲成爪,直至陷落衣袍中,鼓起一道细长轮廓。
方河一时惊住,不知眼下是何情况。
这少年能同化蛟珠,又提到了龙血,难道他是龙?
可从古至今,如龙这般的天生祥瑞都是世间极罕见的神物,其修为境界不亚于飞升的仙者,为什么会出现在魂修的地牢里?
再回忆他说过话……他认识自己?所以才肯如此牺牲?
万千疑问无从解惑,少年大抵虚弱到了极致,才化作原型调养休息。方河一身伤势只是略有恢复,若要行走自如还差得远。他犹豫片刻,将小龙连着外袍抱起,小心放在近旁。
遍地血迹触目惊心,然而龙血确实对他大有助益。方河移开眼睛,强迫自己只当这是药材,告诫自己这是为了不负小龙的牺牲——他一手贴在地上,掌心浸在黏稠血迹里,从中汲取灵力。
轰隆。
雷声再度炸响,潮湿水气和着瑟瑟山风扑了进来。
方河循声一望,才发觉洞口草木葳蕤茂盛,正逢山雨,枝叶簌簌摇晃,隐约可见外面树影重叠,绿荫无边。
群山之巅的镜心城没有这样的丛林空地,镜川河下也只有荒瘠嶙峋的山岩。
这又是哪里?
这一路惊悸仓惶,始于一句“他想离开”。
他无意卷入是非,他只是想寻一隅安宁,谁也不见,谁也不扰。
然而仙骨在身,鹿城宿怨在身,更有师门因果、声名牵系,他的祈愿注定不能实现。
……
方河将手按在血泊中,听着洞外雨势渐大,声如瓢泼。
他心中也似暴雨倾盆,凄切,苍茫,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天地浩大,竟无一处可作归宿。
——至少眼下是安宁的。
便算是自欺欺人,便算是得过且过,他对自己这么说。
至少眼下没有外敌……至少眼下,只有一个不吝舍身救人的小龙。
方河不愿深想,定心打坐,纯净灵力自地上的龙血源源不断涌入,修补一身创伤。小龙双目紧闭盘卷沉睡,犄角显露干裂之势,漆黑鳞片黯淡无光,四爪上隐约残留着血痕,明明该是威风凛凛的神物原型,方河却看出了几分奄奄一息的可怜意味。
方河心中沉重,自知又欠下了一个深重人情。
“……我会带着你的,”
他替小龙拉了拉外袍,郑重承诺,“终究是你救了我。”
【第二十六章】
往后几天,方河伤势好转,从叶雪涯交给他的玉简里翻出几瓶应急的伤药。
离开时心气上涌,忘了交还玉简,眼下小龙伤重,他顾不得多想,将伤药一应拿了出来。
不知修士的药对龙族是否有效……他这么想着,凑到小龙近前,试着叫他:“你还好么?有一些修士惯用的伤药,你能服用吗?”
小龙一直是闭目沉睡的盘卷姿势,连续三日一动不动,无论妖气还是灵力俱是微不可查。方河心生忧虑,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他话音未落,小龙垂落的尾巴尖突然幅度极轻地扫了扫,紧接着眼膜忽闪,亮出一双深沉如夜的眼睛。
方河一时诧异,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龙已经松开身躯,四爪触地,悠悠站起。
小龙现在不过半臂长短,本应是叱咤风云的神物,此刻因重伤缩小身形,反倒无端多出几分平和温驯。
他站定在方河面前,眸光晶亮如璀璨星辰,明明是兽类的形貌,方河却觉得那眼中藏着万千情绪,似有惊喜,亦含怅惘。
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
小龙盯着方河看了许久,忽然低下头,谦卑恭谨:“仙君,终于再见到你了。”
“当日不告而别,情非得已,万望见谅。”
“等等,”方河不得不打断他,与此同时心中似有个脆弱
', ' ')('空洞突然破裂,一种难言的情绪复又上涌,“我们之前……应当从未见过。”
“我并未飞升,‘仙君’之名实在托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会?”
小龙一时愕然,正欲解释,但见方河垂下眼睛,面上既有迷茫亦有失落,忽然顿住。
“仙君,”小龙试探道,“仙君可还记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方河苦笑:“在下不过……不过一介散修,名为方河,修为不济,仇家诸多。”
“至于身处……我记得自己之前是在魂修的地牢里,不知是否是你将我带到了此处。”
小龙立时滞住,黑亮的眼中盛满惊疑。
他瞳孔疾闪,片刻后又俶然凝固,再开口时声音已低沉下去:“既是如此……抱歉,是我失言了。”
方河摇了摇头,忽然很想长叹口气。
——果真如此,果然是错认,哪来的天道眷顾与舍命相救,不过是出于误会罢了。
难为小龙牺牲这么多……这又是桩难偿的人情。
“但我不会认错人的,”龙扬首,明明是兽形的头颅,方河却像看出了一抹傲气又满足的笑意,“仙君还是那个仙君,我永远不会忘记。”
小龙认得坚定,方河反而无法再坚持辩解。
他不愿纠结身份的事,将装着伤药的玉瓶递到小龙面前,“那便依你所言……你之前失血太多,这个,修士的伤药对你可否有用?”
小龙凑过来,低头在瓶口嗅了嗅,眼眸又闪了闪。
“龙族修行之道与人族不同,这伤药对我无甚效用。仙君之前伤重,不妨用在自己身上。”
“那可有什么办法助你恢复?”方河停顿片刻,又道,“别再叫我仙君了,我离飞升……恐怕遥遥无期。”
“龙身强悍,这点血不算什么,自行恢复便是。不过你既然不愿听‘仙君’……哥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此刻的小龙嗓音清脆稚嫩,方河想到之前地牢里不过及他腰间的少年,略一点头。
仙君之名谬赞太过,以他这般修为,实在嘲讽。
但龙之前重伤萎靡也不似短时能恢复的样子,方河蹲下/身,尽量与龙平视:“你为何会在魂修地牢里?你被他打伤了?”
小龙晃了晃头,有些不自在地甩着尾巴:“族人算到天魔即将现世,予我一个除魔历练的任务,没想到这魔如此狡猾,一时不察,中了陷阱。”
“我当时被封去大半修为,但龙族强悍,天魔杀不了我,只能把我关在牢里。没想到哥哥也被那天魔抓来,幸好你有一枚蛟珠,我的母亲出身蛟族,这东西对我大有裨益。”
“有蛟珠在,我恢复全盛是迟早的事,哥哥不必担心。”
方河点了点头,知道小龙此刻无碍,暂且放下心来。
“那天魔是谁?他手下还有一名魂修在镜心城放出了十万心魔……他们意图扰乱人间?”
“镇压天魔的封印松动,他得以逃脱。天魔出世必然会引起凡间大乱,那魂修是他手下卒子之一。不过哥哥尽可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这不是方河想得到的答复,但小龙似乎满心只有护他周全这一件事,方河盯着那双晶亮的眼,心中又似压上重石。
——他不是小龙要找的人。
小龙说得笃定,可此前他从未见过龙这样的神物。
更枉论“仙君”这样的身份,即便他身怀仙骨,飞升对他而言也是漫长无期。
但若不是认错了人、若不是把他当作一个极其重要的故人,他又如何能得到小龙的援助,哪怕小龙吃了蛟珠替他杀了安锦,但他当时伤势那么重,若非龙血相救,只怕也是命不久矣。
……是误会啊。
可是小龙的目光又那么坚定,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哪怕一身伤痕累累,也是毫不犹豫地为他献出血肉。
如果错认能让他如此满足……方河心绪复杂,心道至少在小龙恢复伤势前,暂且不提身份错认之事。
这并非是想骗取小龙的信任与付出,他只是不忍打破小龙的幻想。
他知道全副心神只为一人牵动是怎样的感觉,小龙眼下已是身负重伤,不能再让他多添心伤。
只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如此看重他的人,他还以为是天道终于赐了他一次好运。
原来是认错了。
方河闭上眼,自嘲一笑。
小龙见他神情不对,犹豫着凑过来,尾巴轻轻扫过方河手腕,鳞片光滑微凉。
“哥哥,”他不掩担忧,“怎么了?”
“没什么,”方河试着伸出手,见龙没有避开,于是像安抚小孩子那样轻轻拍了拍小龙的头,“好好休息,趁早恢复。我去外面看看有无可用的吃食药材。”
小龙略微颔首,回到那件白袍上盘成一圈,正要埋首其中时又抬头看向方河。
“哥哥,你会回来吧?”
他这副紧张模样,倒真像个眷恋兄长的
', ' ')('小小少年。
方河笑了笑:“当然,你救了我……我要还人情的。”
“不必,”小龙郑重道,“从前是我欠你良多,如今应该是我报答你。”
方河不想再提“以前”,朝小龙点了点头,以相思在洞口划出一个简易防护,走了出去。
洞外是茂密山林。
小龙将他从魂修地牢救走,为防撞上那古怪少女,便随手用了个传送术法,眼下他也不知自己和方河到了哪里。
林深幽邃,渺无人烟,方河以相思辟开杂草,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安宁。
诸事纷争都远去,什么人也见不到,什么忧患也不去想,他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
……不对,还有一件事。
他盯着自己的右手腕,不过几天时间,那抹桃花印已经毫无痕迹,连带灵力与魔息的冲撞伤痕都消失了。
此处无人觊觎仙骨,可若是情蛊发作?
这东西发作从无预兆,但他答应了小龙不会离开。
既然相思在手,修为也在恢复……无论如何,这次定然要维持清醒,绝不可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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