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八章】
燕野立于原地,不避不闪:“何必多言,天魔那位置上只有一人,你当真要成全楚弦渔翁得利?”
潮平欲言又止,倒是楚弦先接过话:“你又怎知,我和潮平会互相吞噬?”
“想要一人独尊的只有你,所以你才是必须被除掉的那个。”
话音未落,潮平眼中再度涌起黑雾,蛛网一般的纹路自她眼瞳渗出,渐渐攀附整张面颊。
燕野目光一凛,已看出是潮平又要唤醒那位被她吞噬的天魔。
锵!
下一瞬的攻势快到只余残影,陌刀裹挟千钧之力垂直劈斩,燕野全凭直觉方才险险招架,而就在他错身之际,比上一瞬更强更快的魔息涌动如潮,咆哮着袭向他后心!
哧!
魔息火焰俶然暴起,外焰升腾犹如鸟雀飞扬的尾羽,然而便是这般迅疾猛烈的火焰,亦难与那潮水般的魔息抗衡,眼看那缕深蓝魔息直直刺破火焰,离燕野心口只一寸之距——
在这电光石火之际,方河忽听白黎低声呢喃了一句话语。
那声音太轻,话语太短,然而白黎却又是清晰地说了一句什么,于是在这仿似时间停顿的刹那之后,燕野所处的战局形势陡变!
那是眼睛几乎捕捉不到的刹那,可就是这一瞬空隙,燕野得以略微错身、反手横剑,借助一道凭空增添的助力,生生荡开了潮平攻势!
战局之外,楚弦眼神俶然一暗。
“为什么你会帮持天魔呢,白黎城主。”
又一道低沉嗓音自废墟下传来,下一刻一柄灵剑横空显现,直直刺向白黎所立之处!
白黎皱了皱眉,正欲格挡,冷不防那剑身在空中凌厉一折,竟是转而刺向了方河!
铛——银白鸿雁出鞘,轻易便将那柄灵剑碎为齑粉。
一路默不作声的叶雪涯眼神骇人,剑尖斜挑,对向楚弦身侧的镜心城主。
“我道是谁,原来还有惊鸿峰的大弟子。怎么,如今你们二位同被仙盟通缉,反而终得重逢了?”
那位城主语调悠然,目光饱含深意,频频打量叶雪涯为仙骨所伤之处。
叶雪涯并不接话,只是执剑在手,警惕一切袭向方河的凶险。
镜心城主见他无意搭讪,也失了兴味不再多言,招招灵力暴戾,尽是向方河而来。
昔日楚弦所言,镜心城主记得分明——有了这副仙骨去填补封印,便不需要白黎再作牺牲。
旧时白黎自断一指,镜心城主既惊且痛,不知白黎为何会做如此牺牲,而今得知天魔封印的真相,他方知白黎也有可能会面临祭品的命运。
楚弦的话语总是半真半假,但只要白黎有丝毫不测的可能,他都会不惜代价将之斩除。
-
燕野难对潮平,叶雪涯被镜心城主缠上,此刻方河身侧,只有白黎一人。
周身战局并无他能插手的余地,方河顿了顿,仍然不甘心:“倘若这一切都是由我构筑的幻境,那我能做些什么?”
白黎摇头:“你不必出手,静观其变便是。”
话音未落,一道黑雾陡然降临,残破哭嚎的人脸突兀袭至方河近前,眼看就要将方河一口吞下——
“渣滓。”
白黎猛一振袖,那由城中黑灰凝成的傀儡便如雾般溃散,飘至数步之外,复又沉降凝聚。
“……”
嗡、嗡、嗡。
数声沉闷嗡鸣,无数漆黑傀儡闪现至白黎与方河身侧,哭嚎嘶鸣之声不绝。
方河心下一颤,赤红相思剑已然出鞘,却是顾虑触动剑中心血影响到叶雪涯,不敢妄自出招。
“只是些傀儡残渣而已,不必忧心。”
白黎撑起结界,遥遥同楚弦对视,眉头蹙得越发紧。
出于天道干涉,他不能偏袒任何一方,甚至连此刻护佑方河都是在犯忌边缘。若论实力楚弦远非他的对手,只是他限制颇多,而显然楚弦早有预料。
要让燕野吞噬其余天魔,并非易事。
——铛!
陌刀重击而下,魔息火焰逸散如飞羽,旋即又凝成锋锐的翅翼,狠厉反击回应!
长刀在潮平手中舞动如风,见燕野越战越勇,潮平也不敢托大,撤开几步,蓄力防守。
……愚昧的信任,偏偏实力强横。
燕野执剑强攻,喉间已是血气翻涌。到底潮平身负两位天魔的合力,即便她再怎么优柔寡断,论实力她终究在自己之上。
方才白黎悄然出手为他拼得一刻转机,可在那之后便再无动静,他猜到白黎或许又是碍于天道限制,由此心中愤懑越盛。
潮平柔懦,楚弦诡诈,他自认并非对天魔之位有多么执着,只是不甘心在这命定杀局中,败于这两者之手。
说到底,燕野生来轻狂倨傲,无法容忍自己落败于宵小之辈。
他狠狠咬着舌尖,火焰于他身后暴涨,焰心隐隐泛出金红色。
', ' ')('不远处镜心城主察觉此处异动,盯着那簇金红火焰,目光一瞬迟疑。
“——你还能留意他的动向?”
叶雪涯一剑劈来,毫不留情地刺向镜心城主心口。
兵刃交锋之际,镜心城主放声大笑:“如何不能?你如今身负与白黎相似的气息,是你也被那天命制衡?”
“白黎尚不能杀我,你又有何可惧?”
叶雪涯唇线紧抿,唯有手中剑光愈发迅烈,暗沉血丝自他手腕伤口渗出,如丝线般攀上剑身。
——嗡!
围困白黎与方河的傀儡越发密集,无数狰狞人形紧贴于结界周围,浑浊的黑色铺天盖地,仿似将此地拖入修罗炼狱。
“你其实并没有太多胜算,对么?”
四下鬼影哭嚎,方河脊背紧绷,相思剑被他横于身前,迟疑未落。
“你在赌什么,是燕野或者师兄,他们会选择一个玉石俱焚的办法?”
白黎默不作声。
方河心间猛跳,顺着往下猜测:“三位天魔吞噬,要赢的其实不一定是燕野。只要最后能在这里触发天魔封印……”
“——莫要胡思乱想。”
许是料到方河有了别的念头,白黎俶然打断,“这里不该是你的战场。”
——所以,这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
方河喉间发干,忽地很想苦笑,原来白黎说他代行天道旨意,真的是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唯剩的一念恻隐,也不过是给他留了一个赌的机会罢了。
——唳!
尖锐鸟鸣自战场中央清啸而起,赤红灼眼的金红火焰席卷一切,便在这烈火正中,燕野双目赤红,殷红血液自垂落的剑身蜿蜒流淌。
潮平目光带有几分错愕与茫然,她半跪于地,捂着被豁然洞穿的右臂,眼见细小的火焰燃烧于伤口上方,竟是不可扑灭。
同样的火焰亦燃于燕野左手断臂,手肘以下已被陌刀斩落,唯有细碎的金红火焰烧灼于断口,仿似羽翼化形。
“我倒是低估了你,居然真有同归于尽的能耐。”
潮平被黑雾腐蚀的右脸诡异地抽动,不属于少女的嘶哑声线狞笑言语。
燕野面无表情,抬剑高举,就要斩向潮平颈项——
战场后方,楚弦唇角微妙一动。
刹那间围困住白黎与方河的漆黑傀儡骤然退散,潮水般涌现至燕野与潮平身侧,无数残破的枯肢断手攀上二人身躯,就要将两人生生撕裂——
“楚弦!”
燕野一声暴喝,金红火焰再度轰然炸开,然而那些黑影却丝毫不受阻碍,只是瞬息消散、片刻后复又凝聚。
“这就是传说中的涅盘火么?”
楚弦飘然走至两人身侧,嬉笑道:“如此同归于尽的招式,可惜这些天魔残渣早已死得彻底,不会再死一次。”
“阿弦……”
潮平跪伏于地,即便身躯被傀儡撕扯至伤痕累累,仍未作抵抗,只是茫然而哀伤地注视楚弦。
楚弦只施予她一道余光,连话语也未留下,抬手招来更多傀儡,要将余下两位天魔粉身碎骨。
黑影退散,由此方河终于能将燕野的处境看得彻底,眼见燕野彻底被黑影吞没,他记忆中最不愿想起的噩梦终是彻底复苏——
生死狭间底层,万魔噬身,永无止境。
如今燕野所处,便是他当日境遇重现。
而燕野落败,恐怕白黎并无与楚弦和谈的可能,等待他的仍是封印祭品的命运。
他不愿揣测白黎是否是蓄意欺瞒、一路相伴只为成就天道命运,但在如今大局将定,等待他的并不会是多么好的结局。
他狠狠咬牙,抽出相思,以白黎都猝不及防的速度割开手心激发心血,下一刻已奔赴至被困的燕野身前。
楚弦有刹那错愕:“你是……”
“方河!”
叶雪涯发觉方河异动,转瞬便想回身掩护,然而剑中心血牵连两人,方河那处骤然激发,他这处便不得不落于下风。
“燕野……我只赌这一次,我再信你一次。”
方河极低极快地说完这句话,随即毫不犹豫,举剑刺穿胸膛。
轰——!
刹那间金红火光与血色一并爆开,光亮刺目到了极致,而伴随着方河血液溅落地面,无数璨金纹路密如罗网,将正中三位天魔一并笼罩!
远处山坡上,白黎皱眉打量阵中一切。
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曾预想过的,最有可能实现的结局。
“——方河?!”
一声惊痛怒喝,却见一道白影疾闪,竟是还有第五人进入阵中。
“……这可真是,变数诸多。”
-
火焰焚身,万魔噬骨。
分不清哪一种疼痛更为可怕,在极致刺目的白光中,仿佛神魂也就此湮灭。
然而便是在这无法视物的白
', ' ')('光中,方河并未感受到任何痛觉,反倒是一缕微凉清风将他裹挟,妥帖避开一切危险。
那样熟悉的凉意,却又不是拒人千里的霜寒,而是如晨曦清露、雨后小风的温凉。
方河刹那怔然,忽然猜到是谁在护佑他。
然而此刻喉间干涩,耳际只有火焰熊熊燃烧的轰鸣,在火焰轰鸣之外,隐约还有无数鬼影哭嚎与人声叱骂。
俱不清晰。
方河只能感知到自己置身烈火,却又被妥帖保护,如此于危机中安然无恙,直至这涅盘焚烧的尽头。
-
火光炽烈,焚尽一切,天际处泛出苍白裂痕,万里云天如镜面般破碎。
浑厚钟声从裂隙处传来,夹杂细碎悠远的神乐铃声。
“神君,这是怎么回事。”
比之钟声更为浑厚的人声于白黎识海响起,白黎沉沉呼吸,朝着崩塌的天穹深深揖礼。
“天道帝君,关于此间种种,实在说来话长。”
“待回归天宫,我自会向您请罪。”
“但在此之前,请容我向您讨要一人……”
【第九十九章】
“仙君,为何你总是一个人呢。”
九重天上,云飘雾绕。少年方河坐在姻缘里一株桃花树下,没好气道:“因为我身怀仙骨,天生就比他们更受天道眷顾,那些家伙或是嫉妒或是自惭形秽,总之是不会来找我的。”
看守桃林的年老修士叹了叹,道:“即便身怀仙骨,也需勤勉修行。方河仙君,这个时候,你应当在惊鸿宫修习课业吧?”
方河随手抓了一把落花,烦躁道:“既然寿命无垠,那何时修行都可以。今日我不想见惊鸿宫的人。”
老者问:“为何,惊鸿宫是你的住处。”
方河蹂躏花瓣的手顿了顿,耳边不禁又回响起那道冷淡话语——
“方河,你是在嘲笑我么?”
月夜中,庭院下,他怀着满腔思慕向叶雪涯倾诉情意,未料却只得这样一句回答。
他不明白叶雪涯为何会将他的示好当作嘲弄,分明他之前见旁的仙者互诉情意,或是羞赧或是婉拒,可从未有人将这等表白当作是恶意。
他的疑惑与茫然那样明显,于是冷眼相对的叶雪涯难得多说了一句:“教养陪伴,乃同门本分,你我命中并无姻缘。”
——命中并无姻缘。
回忆至此,方河咬了咬牙,他霍然站起,询问老者:“都说姻缘里掌管众生姻缘,那本姻缘册呢?我倒要看看,他的命中到底有谁!”
老者登时大惊,连忙制止方河:“姻缘册不止牵连姻缘,更关乎众生天命,可不能随意参阅!”
又是天命。方河愈发不满,正要横冲上前,冷不防一阵疾风席卷,他身侧俶然多了一人。
那人一身宽大白袍,厚重兜帽遮住面目,他并没有在意突兀在此的方河,而是对老者低声吩咐:“……司命院有诏。”
老者初时还记挂着拦住方河,待来人话语说尽,终于不得不回神,凝重道:“当真?可那位仙君才飞升没多久……”
白衣人摇了摇头,重复道:“司命院急诏。”
老者神情彻底变化,他最后回头警示性地望了方河一眼,未发一言,随着白衣人匆匆离开了。
方河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又赌气不愿回惊鸿宫,竟是于桃树下枯坐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向来只有他一人的桃林中忽然多了什么。
方河自纷乱梦境中醒来,循着那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见到了一条重伤的黑蛟。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方河刹那间只有一个念头——我救了它,它会依赖我,从此我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指,以凝聚仙骨灵力的血肉饲养黑蛟。
黑蛟得以续命,他悄悄将蛟带回惊鸿宫——有了这样一位隐秘的同伴,他不再抗拒那处冰冷孤寂的居所。
说来讽刺,明明他与叶雪涯也算相伴多时,近来叶雪涯待他的态度也大为好转,未料一句表白倾慕,又让他们倒退回初见之时——甚至远比那时疏远。
他只是不想孤身一人而已,到头来却是谁也不会陪伴他。
袖中的蛟似乎察觉到他的失落,小心地用尾尖抚了抚他的手背。
手上一阵沁凉,方河定了定神,这才再度萌发期许之心。
幸好,他还有机会遇到别的陪伴。
-
拜之前那场表白所赐,叶雪涯连修行都与他错开,方河的住处向来无人侍奉,由此反而助他收留黑蛟多日。
直至龙族寻找族中遗失幼子,黑蛟被迫带走,方河被强加罪名。
雪河君向来罕有露面,今次却是出了场,从容替方河接下罪名。
方河那一瞬反心极盛,想质问雪河君乃至诸位天道使者,这一场飞升到底有何图谋,瑕明山上尚且有精怪百兽相陪,为何天宫于他只有永世孤寂的宿命?
', ' ')('然而一招禁言咒落下,再多的不满都无法诉诸,尽数沉淀为后日的愤懑。
-
长达三月的禁闭过去,思过崖下无光无声亦无人。方河在长久寂静的黑暗里只觉胸腔都要炸开,无尽的委屈与孤寂酝酿多时,终归怨愤。
离开思过崖的第一日,他没有回到惊鸿宫,而是先去了姻缘里。
说不清是感伤还是思念,他只是突然想再去看看黑蛟曾栖身过的石滩。
那日的姻缘里,罕见的有了外人。
有别家的少年仙者在其间嬉闹,一本泛着金红光芒的书籍在他们手中抛来掷去,间或有人大声笑道:“谢君,原来你今后会娶韦氏的千金……”
——是那本老者不让他看的姻缘册,原来另有好事者将它偷了出来。
身躯的行动远快过神思,方河从未觉得灵力如此充沛。只是眨眼的刹那,他已闪身到手执书页的少年近前,轻易夺得了那本姻缘册。
“谁……方河?!”
似乎是曾经打过照面的修士,但方河已无暇顾及,他打开那本姻缘册,一边倾注灵力,一边于心中反复默念自己的名字——
书页哗啦啦翻过,从首页至末页,俱是空白。
啪,最后一页空白翻过,金红色的封底缓慢合拢。
竟是没有一个名字显现。
——你我命中无缘。
——不能让他翻阅的姻缘册。
原来真的只是因为,他命中不与任何人有牵连。
他注定永世孤寂。
方河霎时愣住。
“怎么回事,怎么是你突然出来抢了东西?!”
被他抢走姻缘册的少年颇为不满,见是向来不合群的方河,再度扬声讥嘲:“喂,你看到了吗,谁那么倒霉和你有了姻缘?”
“——那本册子从头翻到尾都没有停过,可不是他命中无缘吗?方河命中并无姻缘!”
“哈哈,天道厚爱他赐予仙骨,结果竟然连个能作伴的人都没有!”
嘲笑声细碎渐起。
方河咬牙,随手丢开那本姻缘册,赤红相思剑俶然出鞘!
铮!
仙骨灵力源源不断,长剑赤色如火光流动。方河并无意要打伤那群嘲笑他的少年,只是一心愤怒翻涌,想要不管不顾宣泄一番。
天生天赐的仙骨,根源于天道的灵力,远非这群后天修成的少年修士所能招架。
“他受什么刺激了……该不会是疯了吧?”
少年们生怕被波及,忙不迭逃出桃林,回首只见暴乱的灵力劈斩于桃林各处,桃花纷飞如雪。
“听说过么,姻缘册只记录‘天命中’的事,那桃花林才是‘天命之外’的象征。”
“……不知方河这么不管不顾,会招惹上什么因果。”
“嘁,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
那日在桃花林,方河毫不顾忌地宣泄灵力直至力竭,待到苏醒时,竟是在惊鸿宫中。
雪河君难得神情如此凝重,叶雪涯面上居然也挂着担忧。方河自无力中回神,缓慢回想起昏睡之前的事。
“……是我疏加管教。兹事体大,我会向神君解释。”
“师尊,神君已经到了。”
两人又匆匆交代了几句,赶往前厅。
临走之际,叶雪涯到底是放心不下,回首又握住方河手心,匆匆落下一道防护法阵。
“有了黑蛟的前车之鉴,你居然还能惹出更大的祸端……在这里等着。”
方河愣愣地收回手,恍觉已许久不曾见到叶雪涯这般关切焦急的神色。
可惜这样的关切终究不是爱慕,他求不来想要的相知相伴。
而叶雪涯与雪河君也并无能护他周全的能耐。
在被压上转轮镜行刑时,方河并无太多难过的情绪。
他忽然一瞬通明,他早已无法忍受漫长无期的孤寂,陪伴他的只有恶意与嘲弄,与枉顾意愿的安排。
倘若这就是他此世的命运,那死亡说不定还算作解脱。
他怀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感受着一身仙力被剥离,被推下波光诡谲的镜台——
就此落入凡世,一座由他全副灵力构筑的幻境。
而命运周而复始,在前二十余年,并无太多旁的变化。
直至再度向叶雪涯剖白心迹,那是诸多波澜与转机的开端。
在天宫故人之外,又引了天魔入局。从此命途波折,他的确不再是孤身一人,但却也未寻得两心相悦的安宁。
-
长梦终醒。
“仙君当年一时意气,乱剑斩桃花,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局面?”
方河恍然睁眼,入目先是漫天纷飞的绯红。
凡世幻境破裂,一切又重归天宫之上。方河一刹恍惚,只想,原来回归之处竟是在姻缘里。
昔日被他毁坏的桃花林如今已修复大半,绯红花瓣纷扬如
', ' ')('雪。
当年看守桃林的老者亦在此地,他盯着仍显茫然的方河,与他身后一众神魔,沉沉叹息:“天道帝君已然苏醒,正要找你们呢。”
白黎上前,客气回道:“我等正欲向帝君复命。”
“神君?您也……”
老者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退下,沉默着注视白黎带着余下诸人走入桃林。
-
桃林尽头,立着一位“人形”。
那是宛若冰块雕砌的一具躯体,浑身赤裸,没有皮肤,血肉肌理的纹路历历可见。
“它”原本背对来人,听闻动静,缓慢回身。
原本是脸的位置一片平整,并无面目可言。
方河悚然停步。
白黎却在众人前方,率先俯身行礼:“天道帝君,许久不见。”
——这样一位论外之物,就是主宰众生的天道?
方河几乎克制不住战栗,这样的形貌,他甚至不认为有交涉的可能。
“天道就是这样的东西,偏偏是这种东西,妄想主宰众生命运。”
燕野低声言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下一瞬那阵窒息般的紧张气氛似乎也被他拍散,方河终又得以喘息。
-
前方的问答已然开始。
那位躯体诡怪的帝君开口,声线如含沙般粗砺:“凡世幻境已破,天魔挣脱了封印。神君,为何不重新将祭品置入阵中?”
听闻此言,燕野拧眉,然而却是叶雪涯动作更快,手中剑招已成——
“退下!”
白黎一声厉喝,甩袖化开叶雪涯攻势,接着极快向天道解释:“四位天魔已合为一位,之前分设的阵法恐怕难以压制完整的天魔。帝君,恕我禀告,关于天魔封印另有解决之法……”
他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悄然回护方河的燕野,继续道:“仙骨方河,曾经身为封印天魔的祭品。机缘巧合下,天魔的一分残魂与他相融,从此他们便是同生共死的局面。”
“无需阵法压制,方河自身已成桎梏。如若天魔作乱,只须处决方河便是。”
“——更何况,不止是天魔残魂,北海龙君的一分神魂也在方河身上。想必龙族也会继续履行职责,不会让天魔与他们的龙君共死。”
言毕,白黎终于抬头正视那道人形:“帝君,这般处置可算妥当?”
那人形道:“白黎,须知世间诸事都瞒不过我,你还漏了一件事。”
“你自愿将自己的一分神魂给了方河,你想让仙骨随天魔一并覆灭?”
白黎道:“岂敢,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错后几步的位置,燕野难掩意外:“原来那株白桃花真是他。”
“什么桃花,原来从前神魂境界——”
话语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方河脸色忽红忽白,一瞬尴尬竟然大过了恐惧。
唯有叶雪涯沉默无言,难辨心绪。
-
前方,那人形沉思片刻,回道:“你牺牲如此之大,定是早有布局。但唯独处置天魔一事,不能通融。”
“帝君——”
“姑且将祭品留在天宫,至于魔……实在碍眼,赶去下界。若有动乱,就以神魂相连的祭品为引,诛杀无赦。”
那人形说完,朝后退开两步,身躯骤然融化,凝成一方水泊。
“……谢过,帝君。”
白黎沉沉闭眼,叩首回礼。
后方,燕野彻底讶然:“你居然……真能说服天道。”
白黎起身,难掩倦色:“不过是缓兵之计。世间因果越发繁乱,天道在压制天魔一事上已有些力不从心,侥幸罢了。”
叶雪涯终于发话:“如此,方河便不再是祭品了,对么?”
“他不会再遭受万魔噬身,也不会再流离凡世?”
“应是如此,只是从前抽尽他的仙力用以构筑凡世幻境,如今幻境破裂,仙力却无法夺回。但既然仙骨还在,想必还有修行的机会。”
“如此,”叶雪涯闭了闭眼,“甚好。”
下一刻,白衣执剑的修士俶然倒下,银白鸿雁剑坠地,顷刻碎裂。
方河蓦然一怔。
【第一百章】
“我当他何其胆大竟敢对天道执剑,原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燕野上前几步,冷眼睨着昏迷倒地的叶雪涯,“恐怕他此刻的修为,比之你还不如。”
“这是怎么——他何时受的伤?!”
方河俯身想要查看叶雪涯伤情,然而叶雪涯面色唇色俱是泛紫的青白,周身温度迅速退去,竟是将死之兆。
那一瞬海中冰冷苍白的少年俶然浮现脑海,方河从未想过会再次目睹身边之人的死亡。
“这并非外伤所致,只是叶仙君未能堪破情劫,由此招致反噬,更兼之涅盘火中以神魂相护……他能撑到此刻,已实属意外。”
“情劫……师兄?”
', ' ')('——叶雪涯的情劫是谁,又在涅盘火中护了谁?
答案不言而喻。
方河一瞬哽咽,酸苦之味席卷胸腔,连舌根都泛起麻木的涩意。
“你倒是大度,将那位师兄苦心隐瞒之事揭得彻底。你不怕方河因此更生不舍?”
燕野行事向来不羁,此刻也毫不顾忌方河在场,漫声对白黎道,“他牵挂的人已经够多了。”
白黎答得坦荡:“选择在他,何须隐瞒。”
……原本听闻燕野与白黎这般交谈,他不该置若罔闻。
但如今叶雪涯就倒在他面前,即将死去。
一如旧时在白黎的避世幻境那般,没有什么比救叶雪涯更重要。也许最早倾慕过的人注定会在心中凿下最深的刻痕,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会死么?”方河问,“可我还有话想对他说。”
燕野与白黎对视一眼,数息之后是白黎低叹道:“至多还能维系三日。方河,他不会死,只是修为折损太多,无法再作为飞升仙者了。”
叶雪涯由凡人飞升,若是修为尽散无以为继,便只能重回凡世修行。
……原是如此,原来这才是叶雪涯最在意的隔阂。
他们注定行走于不同的命数与道途,叶雪涯一眼便能瞧出,他们永无交汇的机缘。
方河俶然掐紧手心,眼中已被水雾迷蒙。
-
月夜下,寝殿中,床榻侧。
叶雪涯醒来时有刹那恍惚,他已接受自己醒来时坠落凡世的可能,未料睁眼仍见惊鸿宫中陈设。
他仍在九重天之上。
“醒了?”
床尾还候着一人,见叶雪涯苏醒,冷不防开口。
叶雪涯由此更生错愕——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竟是方河。
前情辜负,后事欺瞒,如今终局落定,叶雪涯忽觉不知该如何面对方河。
殊不知方河也是如此,一句问候出口,再说不出下文。数个时辰前他向白黎请求再宽限叶雪涯几日,然而事到如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想问的话,已有旁人代为解释,更何况若非尘埃落定,他确信叶雪涯会将这些隐情瞒到地老天荒。
至于诉诸愤怒与不舍道别……他自认并无那般情绪。
同叶雪涯的羁绊太过复杂,最初的依恋,最早的遗憾,甚至连愤怒怨恨都与他有关,后来终是选择释然放下,偏偏回护之举频频不绝,迫使方河不得不收受他的补偿、感受他的愧歉,直至终末,方才揭晓一番迟来的情意。
他对叶雪涯的两次表白皆以诸多苦难收场,而叶雪涯回应他时亦是如此,想来也许是他们命中真的无缘,强行靠近只会招致无尽的风波。
——但终究会心生不甘,心怀遗憾。
方河咬着下唇,满腔繁杂心绪。
叶雪涯却较他释怀许多。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异状,淡然道:“天魔封印之事已了,往后你会比从前自由许多。”
“嗯。”
“天魔与你神魂相系,但终归是魔,别和他走太近。”
“……嗯。”
“天道或许权能不如从前,但神君威名仍在。遇事可寻神君商议,想来他不会拒绝。”
“……”
这样的言语,不符合方河记忆中任何一位叶雪涯——除非是那位心魔幻境中的假象。
方河打断他,突兀喊了一声:“师兄。”
叶雪涯抬眼望他。
方河道:“你这样说话,像是永远也见不到了一样。”
叶雪涯一时没有应声,方河继续追问:“白黎向我说过你的情况。重归凡世后,你还会修行飞升吗?”
叶雪涯仍是不语。
月光清清冷冷,透过窗棂,洒落于叶雪涯低垂的眼睫与紧闭的唇角。
方河顿了顿,最后道:“如果不会,我会记得去凡间看你的。”
极长极久的沉默,久到明月偏转夜色深沉,久到方河几乎以为叶雪涯已然睡着,他才等到一声极轻的回应。
叶雪涯回了一声“好”。
-
三日的陪伴,不长也不短。
这几日燕野白黎皆未来寻他,雪河君来过一次,司命院的仙君来过一次,前者是为道别,后者是为宣判。
即便早已从白黎处得知叶雪涯身处情劫,待听清司命院揭露情劫始末,方河仍难掩震惊。
——原本叶雪涯并不想让他知晓更多隐情,但或许是新任的司命摸不清方河底细,将他这仙骨与另一位神君划上等号,便不敢拒绝方河的要求。
昔日方河因斩尽姻缘里桃花受罚,叶雪涯忧心不下曾落下印记,后来一直惦念方河处境,恰逢凡人飞升者还需几重劫数历练,叶雪涯自请选择于方河的凡世幻境历劫。
历劫中人忘却前尘,碍于诸多顾忌他总会重蹈覆辙,直至天道发觉封印异动插手其间。
天道选择
', ' ')('叶雪涯为宿体,是想要在幻境中斩杀方河重做祭品,然而叶雪涯另行其道,甚至最后公然对抗天命——这是远比渡劫失败严重的罪名。
年轻的司命甚至感慨:“原以为天道帝君不会再赐你轮回,帝君实是仁慈。”
方河的眼神俶然冷厉,司命不明所以,下意识退后一步。
“……总之,审判已至。仙君叶雪涯今日便会由转轮镜投下凡世,重归轮回。”
方河道:“我去送他。”
“这……似乎不合规矩,”司命话音未落,见方河手腕微动,火红剑光一闪而逝,连忙又改口,“但您是身怀仙骨之人,想来天道帝君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方河终是颔首。
叶雪涯立在旁侧,明明是即将受刑之人,见状却颇为轻松地笑了笑。
-
转轮镜台,挖出灵根,抽去修为——
曾于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呈现眼前,方河忽然恍惚,似乎发生在旁人身上的刑罚,远比自己所受的更重更痛。
……那时候,我似乎并无太多痛感。
……是因为行刑者是白黎吗?
可惜他这一身仙骨只能瞒过资历尚浅的天宫新人,转轮镜的行刑官不可能让他来代行刑罚。
叶雪涯沉默受刑,而后毫无留恋地踏入镜台,未再多看他一眼。
那是与他羁绊颇深的人第二次离开他。
方河只觉眼中一阵刺痛,水雾再度弥漫眼眶。
——再会了,师兄。
他于心中默念。
-
离开转轮镜时,方河只觉神思抽离,视野模模糊糊,分不清是往昔回忆还是现世路途。
苍蓝离开时,只觉心间某处永远空洞,黑蛟少年是神魂湮灭永不复存。
而即便叶雪涯仍有可见之日,怅然伤怀仍不比前者好过多少,叶雪涯若不愿飞升,从此轮回转世无数,哪一位才是与他有过无数牵绊的师兄?
那依旧是诀别。
方河神识昏昏,只觉得久违的孤寂上涌,仿若巨兽要将他吞噬——
咚。
他因为太过走神,竟未留意道中还有一人。身为飞升仙者,他居然还会撞上旁人。
“……这位仙者,可还好?”
方河捂着额角站起,游散的神思渐渐回笼,他一边道歉,一边想着或许应当回惊鸿宫闭关数日,至少先摆脱这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的目光在察觉到来人衣着时俶然一凝。
舒广白袍,繁复金饰,至于再往上……
那是一簇银蓝色的、舒展挺立的龙角。
来人微微低头,白发垂落,金瞳璀璨。
许是见到方河神情太过震惊,那位龙族反倒有些无所适从,歉意微笑:“抱歉,阁下是否无碍?”
“——你是谁?”
顾不得礼数逾距,方河猛然上前拽住来人衣袖,眼中焦急期许一览无余:“你是……龙君?”
方河接近太过,方才尚带歉意的龙族眼神俶然一寒,略微施力震开方河。
他拧着眉,神色带着几分傲慢的冷意:“本君确是北海继任龙君,阁下何故唐突?”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一刹方河不知当是哭还是笑,但到底是意识到眼前人太过冷淡绝非故人,末了终是理好情绪,也换上一副淡然从容的神情:“在下惊鸿宫方河,方才走神,误将龙君看作故人。是在下僭越,还望龙君恕罪。”
“故人?……哼。”
不愿对他报以姓名的北海龙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本君尚有事在身,便不与你计较。”
方河苦笑,仍回了一礼:“谢过龙君。”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