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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深秋,屋里已提前起了炭盆,整个房间都被烘得暖洋洋的,愈发显得商猗涂在他膝上的药膏冰凉,仿佛要渗过肌肤刺进骨头里。喻稚青本就畏寒,此时不自觉地撑着手臂想往后缩,但无力的小腿却被商猗擒在掌中,退无可退,乃是任人宰割的架势。
喻稚青最要面子,若是平日,早就闹将起来,如今却只是抿紧下唇,不情不愿地任由商猗继续挤在他腿间上药。
这是商猗前几日新寻来的药膏,说是能消去他腿上的疤痕,已涂过几回。男人说的确是见好了,可喻稚青低头研究,没能瞧出变好的端倪,那陈伤照旧是狰狞地留在腿上。
东宫大火之时,他整个膝盖骨都被掉落的横梁砸碎,疼得喻稚青直接昏厥过去,尽管商猗后来抱着他出宫求医,勉强保住了性命,但终究留下了如蜈蚣盘旋一样的细长疤痕。
其实同商猗的一身伤痕相比,喻稚青那几道疤算不得有多丑陋骇人,只是他生得过分雪白,那几道红褐伤疤便在腿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过去总盼着能早日治好腿疾,摆脱这样受人牵制的日子,也不必再被商猗抱来抱去,但对腿上的疤却是持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一个男子,纵是有些疤痕也不打紧,更何况那疤留在膝盖,又不是在脸上手上,只要他没有随处脱裤的暴露癖好,旁人根本看不到那处疤痕,实在不值得费心关注。
然而商猗显然不这样认为,很仔细地为其膝盖涂着药膏,粗糙的指腹揉过蜿蜒伤疤,指尖尽是苦涩的草药气味,让整个膝盖都覆上一层亮莹莹的膏药。
商猗承认,最初得知喻稚青残疾时,他有那么一瞬是欢喜的。
他的国亡了,双亲也已去世,生来尊贵的小太子一朝从天上跌落泥沼,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甚至连自保都无法做到,只要商猗愿意,他完全可以将尘埃里的喻稚青私藏,让殿下去做笼里的莺哥,一生都只为自己鸣啼。
不过那晦暗想法在脑海中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被商猗按在心底,倒不是源于多正直的理由,只因他贪婪太过,不仅要人,更想要那位殿下的心。
喻稚青不知商猗脑中那些曲折弯绕的心思,只是看见男人忽然对着自己膝盖走神,感觉很是诡异,又想到商猗这疯子放着自己一身伤痕都不管,实在没资格对他腿上的那几道小疤指手画脚。
他颇想抱怨几句,可经过昨夜之事,他很不愿同商猗交谈——如今的商猗格外喜欢得寸进尺,经常做些古怪举动,喻稚青担心自己同他那么说,商猗又会突然发疯,前来追问昨晚的那个拥抱。
一想起昨晚那个拥抱,喻稚青自己都是心乱如麻。听完商猗的过去之后,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应对,本来想故作恶劣的嘲他活该,可最后却像逃兵似的用装睡来回避问题,在商猗抱他入怀时,他甚至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试图用一个拥抱去安慰对方。
商猗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还以为自己手劲过大,把喻稚青按疼了,不由放轻了动作:“还痛?”
喻稚青没吭声,只是看着那双为他涂药的手掌,比起自己膝盖的疤痕,他反而觉得男人右手手腕处的纱布更加刺眼。
“这道伤为什么总不好呢?”他蹙着眉头,下意识到自己将脑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
听了这话,商猗涂药的手顿了顿,反问道:“殿下想要它好么?”
喻稚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暗自懊恼,不得不别扭回答:“......废话,整日给你这家伙包扎伤口,你不怕痛,我还不嫌累么。”
男人微微勾起唇角,却是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嘶哑接道:“那它很快就会好了。”
喻稚青瞪了他一眼,认为商猗是在拿他当小孩子敷衍,伤口又岂是说好就能好的,正要反驳,然而沈秋实却在此时闯了进来。
幸得商猗耳力过人,赶在沈秋实进门前一瞬快速用被子掩住喻稚青雪白长腿。
“我就知道你们还没出发!小殿下,你们吃过早饭了没,没吃的话我这里还有几个包子,你们可以看着我吃!”沈秋实大声嚷嚷着,打破屋里原先有些古怪的气氛,“哟,你怎么还在床上躺着,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身,小殿下,这个时候草原最懒惰的羊儿都该出来吃草啦。”
这话显然戳了喻稚青痛处,他不知沈秋实是有心还是无意,明明清楚自己不能同一个傻子计较太多,却仍旧沉了脸色,不动声色地将被子又往上拉了一些,完完全全遮住自己的残腿。
商猗知晓沈秋实说话不经大脑,未免他又说出什么莽撞言论,本想将人撵出,哪知喻稚青倒是先耐住脾气,主动同沈秋实问起话:“你不与我们一同去塞北?”
商猗微微抬眼,忽然意识到他眼前的少年的确已经长大,亡国之痛令他学会忍耐和周旋。而这样的被迫成长让商猗五味杂陈,或许是出于病态的占有欲,又或许只是不忍心让他面对风雨,男人总希望他的殿下能多依靠他一些。
不过,商猗也在此时发现,喻稚青似乎只在他面前还会展露本性中娇气任性的一面。
“不去
', ' ')(',我还没吃够中原的东西呢。”沈秋实仍旧是被喜洁的喻稚青撵去远处,不得不继续大声嚷话。他总算找到喻稚青,自认为了却一桩大事,可不得留在中原好好享乐几日再回去。
沈秋实自兜里摸索一番,掏出一块玉石打造的令牌继续说道:“喏,这块牌子给你。这是历代......”
他一时半会儿忘了首领一词该如何表述,又是一番挠头思索,最终寻了个不伦不类的词替代:“这是历代老大才能拿的牌子,哈,我记得那教书先生说过,你们中原管这玩意儿叫信物,对不对?这个就是我们的信物,当时叔叔死了,那些人非要把这个送给我,我说不要,他们硬是追着我给,我跑得快要累死,他们还不讲公平,要用马来追我,可惜呀,我没能跑过马儿。”
话音未落,沈秋实明显比他口中的手下更急不可待,竟是将那意义非凡的玉牌径直抛向喻稚青,若非商猗挡在喻稚青身前稳稳当当接住,免去床上娇生惯养的那位被砸出大包的风险。
从男人手中接过玉牌,喻稚青自幼见惯好东西,知晓这是块上等美玉,但仍存了几分怀疑:“单凭此物便可使塞北诸部效命?”
沈秋实点点头:“他们脑子不好,就认这个。过去也是,蒙獗没当上首领之前,这块牌子被各族抢来抢去,有一阵子甚至连仗都不打了,大家光是忙着找人去偷这块牌子。再说了,我也只是多呆几天,不跟你们一块儿走罢了,小殿下,你不懂,我们雄狮总是独行的,我很快就会追上你们,我运气好,总能找到目的地,到时候塞北谁不听你的话,我就给他喂羊粪吃!”
喻稚青见沈秋实还好意思嫌别人蠢钝,又满以为自己能寻到此处全仰仗着好运,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从傻大个那番胡言乱语中明白这玉牌作用大概与他们皇朝的玉玺相似,塞北部落众多,不时就有争斗割据,于是便约定将玉牌当作王权的象征,代表了塞北草原的千军万马。
喻稚青一心想借塞北势力为他复仇,原本还在担忧蒙獗不肯出兵相助,哪知最担心的一关竟是如此轻松的迎刃而解。
他本该为此兴奋,却来不及有多感慨,只是极嫌弃地将玉牌又塞回商猗手上——喻稚青一想起世上曾有那么多人摸过这牌子,尤其是听沈秋实为凸显此物珍贵,表示过去有个首领极其珍视玉牌,宝贝到日日与同他的另一宝贝共同存放裤裆之后便相当厌恶此物,仿佛多拿一刻自己就会面临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脏污。
而商猗自是看出喻稚青心中所想,不必他开口,主动备好清水供他清洗。
沈秋实见他二人相处默契,本想惊叹几句,却忽然想起什么,猛拍脑门:“对了!差点忘记最要紧的事!”
“小殿下,这老大之位可不能白白给你。”沈秋实急急说道,“我可是有代价的!”
喻稚青猜沈秋实大概是想说的是条件,暗自叹气,倒没因沈秋实的临时变卦生气,反倒安心不少,归根结底,利益交换总比那种不想被骂的玩笑理由可靠许多。
“你想要什么?”
“第一,回到蒙獗后,你得给我饭吃,不能饿着我!当然啦,要是那些坏家伙还敢骂我,你也要帮我骂回去;至于第二个嘛......”
沈秋实抓了抓自己那一头卷曲短发,认真说道:“你成了首领之后,应当是要让蒙獗帮你打回中原吧?若你真的打进帝京皇宫,那你需要把商狄交给我。”
他本就是五官深邃的异族模样,平日大大咧咧,偶尔露出正经神色便会显得格外严肃,仅从外表看来,仿佛是个诡计多端的阴谋家。
这两个条件倒是都中规中矩,第一条正衬他的傻气,第二条也符合他与商狄有仇的说法,喻稚青虽不知沈秋实杀害杨明晏的详细情状,但商猗说有人曾被其残杀,无冤无仇都能下此狠手,那想必商狄落入沈秋实手中,也定然是一个凄惨的下场。
他的确要为双亲报仇,但并不嗜血,血债血偿是一回事,但究竟如何“血偿”,喻稚青倒没有太多想法,只要他们抵命就行。
就在喻稚青打算点头答应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商猗先开了口:“答应可以,但是你需说出你与商狄的恩怨。”
闻言,喻稚青略略皱起眉头,仿佛在嗔怪商猗的多言。
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他们并没有与沈秋实谈判的本钱,喻稚青没有塞北的帮助,复仇之路便会被拉长许多,但沈秋实若是肯找旁人替他做首领,只消去街上大喊一声,大概有无数好汉愿意代劳。
然而喻稚青到底高估了沈秋实的智力,就如顺利便获得塞北帮助一般,异族男子成功被商猗那句话给绕了进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此事中的主导地位,急得抓耳挠腮,忙道:“我说、我说就是了,可是我说了之后,你们不许告诉旁人!”
他这般神神秘秘的态度,弄得房里两人也跟着郑重起来,认真等待他长篇大论地说出真相。哪知素来最坦白从宽的沈秋实却闹起害羞,红着张脸,简直比大姑娘还要忸怩,五大三粗地绞紧手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因喻稚青嫌沈秋实
', ' ')('太脏,总将人撵到门边站着,平日交谈全靠沈秋实咆哮,此时哪听得清对方的轻言细语,追问道:“你说什么?”
商猗倒是听清了沈秋实的呢喃,只是那话太过惊奇,令见惯风浪的他一时也没了反应。
沈秋实没想到自己鼓足勇气道出了真相,结果没能换来安慰,反而是这样令人泄气的反馈,提着声音又说了一次。
“商狄...商狄,把我僭越了。”
他耷拉着脑袋,这个词是他从教书先生那儿听来的,其实自己也不大懂是什么意思,但那是沈秋实所能想到的最含蓄的说法。
“僭越?”喻稚青更加不解,还以为沈秋实又用错了词。
沈秋实被再三打断,乃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竭得连面子都不想要了,索性破罐破摔地叫嚷出来。
“我是说——”沈秋实每个字都吼得声嘶力竭,“那家伙把我给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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