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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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战一事非同小可,各族族长在阿达帐篷里商讨到深夜,老者依喻稚青的交代,令各族先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以蒙獗为准。

众位族长知晓沈秋实这塞北首领是个不可靠的,但对于阿达却颇为信服,便都先回了部落,虽然暗中也派了探子往中原查探,但心里其实已隐隐有所偏向,暗中清点了粮草和兵卒。

至于那些损失惨烈的大族赶在大雪前将牛羊赶到了蒙獗的草场,总算解了燃眉之急,虽然仍旧暗中嘀咕着蒙獗不可思议的慷慨,但内心很是感激。

他们却不知,蒙獗敢如此大方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笼络各部,洗清嫌疑;二来是商猗每天夜里抱着喻稚青闲逛散心时,无意间寻到了一处未有人至的新草场,已然足够蒙獗本部所需。

只是这些大部作威作福惯了,又素有恩怨,如今聚在一处,常因各种琐碎小事胡起争执,过去沈秋实最怕的就是这个,如今连同写着塞北事务的羊皮卷,统一的都推给喻稚青处理。

小殿下看着他桌上小山般的卷书,想起十四岁那年,父皇抚着他的发顶,微笑着同母后商量,说待他十四岁生辰过后便跟着臣子一同上朝,学着如何打理朝政,母后却担心他身体受不住,并不是很赞同。少年时的喻稚青固然贪玩,但想着自己可以为父皇分担,便拉住母亲撒了良久的娇,好不容易才得了允许。

可惜的是,父皇母后没能等到他的十四岁生辰。

时隔三年,喻稚青终于再度迎来执政机会,替沈秋实批阅着塞北各种杂务。

他虽然一出生就被封作太子,偶尔也会坐在父皇膝上看一两个折子玩闹,但到底并非塞北人士,自然有许多不懂,只能翻阅塞北古籍,摸着石头过河,若有实在不决之处,也会去与阿达商量,倒是积攒了不少经验,展露出一片经纬,就连各部间也感觉政治清明不少,私下都在猜想那位玩世不恭的首领是不是又烧了回脑子,负负得正,总算把脑筋给烧清醒了些。

这一日,喻稚青仍坐在轮椅上批着羊皮卷,商猗携了一身风雪进屋,大概怕寒意过到喻稚青那儿,男人站在门边将肩上积雪抖落,等一会儿才走到喻稚青身旁:“他说他要留在这儿。”

喻稚青视线停在笔尖,心知商猗指的是那位四海为爹的歧国九皇子商獜。

商獜已无利用价值,按理说,最好的方法便是先割了他的舌头,随后派士兵将他装成新近被蒙獗逮回的模样,当着各部族长的面将人宰了,既是灭口,又可振奋军心。可小殿下见他与商猗有几分相似的孩童模样,不知怎么,终是改变主意,令人将商獜送回中原。

商獜已经知晓喻稚青打着他的名号捅了滔天的篓子,他眼见着那位二皇兄如何手段狠辣地登上太子之位,心知若是此时回去,二皇兄没剥他皮都算好的,至于他那母妃也不大靠得住,顶多逼他认刀斧手为爹,让他们砍他脑袋时下手利落点,能少受些苦痛。更何况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大好过,父皇母妃都不管他,倒是每日与他同住的那个中年男人更照顾他,让商獜感受到了些微亲情。

商猗去寻商獜时,那孩子正忙着帮中年男人择菜,他告诉他三皇兄,既然喻稚青不打算杀他,那他愿意长居在塞北,就此都不回去了。

喻稚青微微凝眉,暗想自己这里都快成歧国皇子公主再就业基地了,但也知晓对方或许是在顾忌商狄,转而问起旁事:“外面雪还是很大?”

商猗点头,熟练地抚了抚喻稚青手背,见他指尖冰凉,便往炭盆里又添了些黑炭。

喻稚青很不喜商猗这样动不动就碰他的行为,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却是没同他争执,就如商猗每晚都要抱着他睡觉一般,他抗拒了也是无用,在这些事上,男人总是我行我素,让喻稚青感觉十分陌生。

他再蒙昧也该看出些什么,却固执地将商猗的这些行径归结为其犯了“疯病”,不肯细想那些亲密举动背后所蕴藏的含义。

阿达口中的大雪终于到来,草场皆被白雪覆盖,大地银装素裹,只能用牧民夏秋时收割的干草喂给牛羊,除了好动贪玩的沈秋实外,蒙獗族人也不大外出了,终日窝在帐篷中取暖,商猗知道喻稚青吃不惯塞北的牛羊,偶尔会顶着风雪去为他打猎。

阿达说像这样大的雪天,他们蒙獗管它叫“原奇提”,意思似乎是指无所事事的懒冬。虽然大雪令他们无可放牧,但塞北的百姓却不讨厌这样的天气,忙碌了一整年的众人难得有此闲暇时光,与家人好友聚在帐篷中喝酒吃肉,很有几分中原年节的意味。

据沈秋实所说,蒙獗百姓虽然足不出帐篷,但每一顶帐篷都热闹得紧,隔着老远也能听到里面的欢笑声,也就他与商猗住的偏僻,才没法感受到塞北“原奇提”的热闹。

沈秋实为小殿下大感可惜,却不知喻稚青和商猗出宫三年,已经很久没庆祝过什么节日了——中原每个象征团圆的佳节都只会刺激喻稚青敏感的神经,令他想起国破家亡的身世,或许他当初把自己藏身那个阴沉幽暗的虫茧之中,也是藏了模糊年岁的念头。

商猗自然也知他的心情,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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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刻意庆祝什么,甚至在春节各家燃放烟火时,体贴地将门窗闭紧,不让那欢乐之声惊扰到喻稚青的伤戚,可到了那些特殊节日,他仍会陪在喻稚青身边,炒几个好菜,为自己斟一杯酒,自顾自地与喻稚青的杯子碰一碰。

到了那时,即便他不说,喻稚青也知道是什么日子了。

第一年时,喻稚青反应很激烈,被商猗抱上轮椅的他怒气冲冲地将男人精心做了整日的菜全部弄乱,又拿酒泼了商猗一身。

那时的商猗还不满十八岁,刚出宫不久,做菜手艺自是马马虎虎,惯于用剑的手还在切菜时不小心被划出一道不浅不深的伤口,胸口被喻稚青刺出的刀伤也还没有愈合。

酒液浸透衣衫,渗进未好的伤口中,从指尖到胸膛,火辣辣的痛意仿佛要直接蔓延至心脏。而商猗只是默默收好一地狼藉,像烛光下的曳曳阴影般,无声站在房间晦暗之处。

就算男人紧闭了门窗,但偶尔还是能听见外面的鞭炮轰鸣声,喻稚青的心随着那一阵阵声响逐渐下沉,想到父母的模样,眼眶微红。

他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后,自行吹灭了案边的烛火,就此睡下,故意无视站在角落的商猗。

黑衣与黑暗彻底融作一团,商猗静默地立于那片漆黑当中,听着对方并不平稳的呼吸之声,他知晓喻稚青难以入眠。

他暗暗估算着时间,在外面烟火最轰烈之时哑声道:“殿下今年也要平安。”

喻稚青没有出声,只是如逃一般,愤愤用被子遮住了头,原来商猗还记得——那是喻稚青从宫女那儿听来的习俗,若是在新旧两年交替之时许下心愿,那么便极有可能实现。

他那时与商猗闲聊起此事,没想到男人还记得。

只是他亡国不久、父母惨死,商猗身为歧国皇子,喻稚青只觉商猗说出的话简直是一种讽刺,不曾放在心上,可年年如此,男人的愿望始终不曾改变。

沉重地吁出一口气,喻稚青垂下眸,努力将脑中杂念扫清,继续拿笔批阅羊皮卷。

塞北与中原相似,都是朱批,不过这边用的不是朱砂,而是一种特殊的红花汁液。商猗见砚中红墨快要用完,为他添了一些,在旁默默伺候着小殿下。

日至晡时,喻稚青总算将小山般羊皮卷批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商猗虽然没有说话,却故作无意地将刚沏好的新茶往喻稚青面前推了一些。

喻稚青却没有休息的打算,竟是主动搭上商猗手腕,淡淡道:“开始吧。”

商猗点头,向来有力的臂膀温柔地将喻稚青托起,从肋下将人拥住。喻稚青全身重量都落进商猗怀中,虽然残废的双足无法使力,但终于是久违地接触到了地面。

在经历了姑射草过少及过量的折腾之后,喻崖终于寻到了最适合喻稚青腿疾的剂量,虽然没能寻到传说中的神女之血作为药引,但如今也算小有成效——喻稚青的腿,已经可以微微动一动了。

当真只是很轻微地行动,甚至连自行合上双腿都难,但喻稚青发现双腿的变化后仍是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进行下地走路的复健,而喻崖来看过一回后,也表示喻稚青可以试着用拐杖练习练习,同时对商猗的照顾进行了高度的肯定——瘫痪之人往往肌肉萎缩,而喻稚青的双腿却被照料得很好,几乎与正常人无异,就连褥疮都不曾有过,若非商猗日复一日的仔细按摩,绝对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小殿下残废三年,被照顾得甚至连残疾人极易患上的褥疮到底是什么症状都不知晓,听完喻崖对商猗的赞赏之后,沉默良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商猗对喻崖的赞赏也是反应淡淡,只是翌日便自林间砍回木材,自己为喻稚青制作了两根拐杖,并在上面细心地缝了软垫。

小殿下刚收到时面无表情,甚至“恩将仇报”地将男人撵出了帐篷,商猗知晓他是好面子,不愿让自己看见他用拐杖时的狼狈模样,未曾多说什么,但听到里面接连传出摔倒之声后,终是在喻稚青摔得最响的那次忍不住进了帐篷,将沾了满身尘灰的少年一把抱起。

喻稚青摔了多回,此时疼得呲牙咧嘴,膝上手掌全是脏污,又最好面子,这种难堪时刻被仇家撞见,自是羞恼不已,当即在商猗怀中闹了一通脾气,翻捡起当年的旧事对他冷嘲热讽。

男人没有言语,只是先将人抱回轮椅上,用湿毛巾替他擦去身上的脏污。

他单膝跪在轮椅前,低着头颅,专心而轻柔地为喻稚青擦拭,似乎全然没将少年的恶言恶语听进耳中,也是由着这个姿势,素来高大的男人此时倒比轮椅上的他还矮了一截,必须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掀起喻稚青裤腿,果然已经跌出乌青,在雪白小腿上格外突兀。男人仰起脑袋,一向凌厉的眼中噙了某种喻稚青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连带着那俊气傲人的五官都柔和许多,乖巧得仿若一头虔诚驯服的凶悍野兽,独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听着突兀——他双手扶在喻稚青腋下,是一个将人搂抱在怀的姿势,商猗低声道:“我扶着殿下,先这般练。”

喻稚青本就身体不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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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榻上休养那么些年,手上无力,起初用不好拐杖也属正常,商猗用手如此搀扶着对方,即便要跌,也是跌进自己怀里,万没有受伤的风险,自己也可借力给他,令殿下更好地锻炼腿部。

喻稚青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起自己晚上不得不睡在这家伙怀中也就罢了,现下青天白日也要和自己仇人抱在一块,心理和颜面一致地过不去,恼红着脸拒绝了商猗的提议,宁可把自己摔死也不要男人的帮助。

商猗对殿下的任性程度深有体会,此时也不强求,只是昼伏夜出,猎回一头快有两人高的灰熊,将那厚实皮草制成地毯铺在帐篷之中,喻稚青若是再次摔倒,也不至于受伤严重。

然而喻稚青独自练了几日,终究还是放弃了拐杖,不情不愿投入商猗这个“人肉拐杖”的怀抱之中。

原因很简单,喻稚青有一日摔倒在地的时候被跑来串门的沈秋实恰好看见,即便那傻大个没笑话他什么,但喻稚青自己心里却始终过不去这一茬。说来也奇,小殿下虽然被商猗目睹难堪之时也会羞恼,但总不会膈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但一旦自己的丑态被外人瞧见,他便要抓心挠肺的难受,甚至起了让沈秋实再高烧一回,把他烧到失忆的心思。

如此,喻稚青权衡一番,在被人看见自己一双残腿跌在地上还是被人看见与男人搂搂抱抱二者中犹豫良久,终究还是让商猗扶着自己练习。

雪势越来越大,喻崖下山却是愈发频繁,时常来找喻稚青闲聊叙话,而喻稚青自亡国后便鲜少与人交际,这位远到不能再远的血亲在这冰雪皑皑的塞北倒是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好对象,加上对方言语温和、行事君子,纵然喻稚青仍是一副冷淡态度,但较先前相比仍是熟络许多。

这一日,喻崖带来自制的双陆同喻稚青对弈,喻稚青过去只听太监们提起,不同规则,幸而聪慧,喻崖又细心教导,起初输过一把后,便能局局都胜过喻崖。

面对着又一盘死局,喻崖拿棋的手悬了半晌,终究将棋子落回远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是一个作势要打的模样:“你呀......当真是教会徒弟,便要饿死师父了。”

两人因族系相隔太远,也论不出到底谁的辈分大些,喻崖便将喻稚青当平辈好友对待,偶尔会开些不算逾矩、无伤大雅的玩笑。

“是你不够细心。”

喻崖今日来替他看诊时说他双腿恢复得很好,说不定在雪融之前便能恢复如常,这个消息自然令喻稚青喜出望外,加上平日总是紧绷着神经,也就同喻崖在一起时不必太过提防,又到底有些孩子心性,接连获胜,此时脸上便浮出丁点笑意,好似早春绽出的第一朵新蕊,反让喻崖为之微微失神。

如今虽还没开战,但蒙獗与岐国之间的情势已是剑跋扈张,商猗为防岐国细作前来刺杀,总会花上一个时辰在外巡逻布陷,故而无法时时守在喻稚青身边。他好不容易将今日之事告一段落,商猗一手托着小兔,披了满身风雪掀帘进屋,恰恰看见那两人相视而笑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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