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诗回房间学习,静好和何老师聊天。何老师回忆起来,她俩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这个家里,是在外面。
牛津城太小,静好当时正在桥上用过期的面包片喂天鹅、鸽子、野鸭、野鸟,何老师好奇地走过来,看见她正蹲在河边草地上,用一大块面包片诱惑呼唤着那只最孤芳自赏的灰色颈子的高大雄天鹅,可是等它假模假样、优优雅雅,装作不慌不张地靠近了,静好却只吝啬地扔给美丽高傲的天鹅王子一小口面包,几乎是块面包屑……
何老师当时在心里琢磨:这人真是小气,给点吃的还这样计较仔细,应该不会是个中国人吧。她当时还不知道呢,喂天鹅对人而言,纯是娱乐。可若为天鹅们考虑,千万别撑破了它们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
何老师想开口讲话又不知道该和静好说点什么,怕对方是韩国人日本人或是香港、台湾来的,或者压根儿就是本地生的中国面孔的英国人。
静好马上就递给她一片面包,用地道的北方普通话,教给她如何节省着喂桥下河面上游来游去的天鹅和野鸭子们。每次给他们一小口,倒并不是为了节省那几片过期面包,而是,这里的野鸭和天鹅其实都不是真饿,总有过往的游客和周围居民不停地喂它们东西吃,所以要很小块很小块地给,不然,会把它们的肠胃撑出毛病来的。
说实话,它们大概早都已经罹患肠胃病很久了,岸边草地上的牙膏状粪便一滩一滩的,上次的还没干透呢,它们又摇摇摆摆地挺着大肚子打着饱嗝再次上岸方便了。还不都是喜欢拿着过期面包片过河的人给生生喂出来的病?
听完静好的解释,何老师频频点头,接过面包,伸出右手,很认真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何惟真!我北京来的,你呢?”
我对她笑笑说,“听说话我就猜出您是北京来的!呵呵,我也是北方人。”
何老师自我介绍的方式是“你好,我是何惟真!”,真有那么点儿使用英语的人的自我介绍风格,比如:“hello,ann,andyou?”(你好,在下是安,您呢?)。其实从她的这种自我介绍方式中,应该猜到,她大概在国内某个领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有不少人认识她。
不过当时静好没多想,也压根儿就没和她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她以为和以前一样,很多在这牛津的老木头桥上遇到的中国人,下个周甚至明天就起身回国了呢。一生唯一的偶遇而已。这和你在超市里偶遇的人差不多,实在没有必要记住。
喂完了天鹅,两人分手后,静好朝家的方向走,何老师奔市中心去了,可是没想到,一个小时以后,两人竟然在海德里道28号的“家”里又见面了。一见面两个人都哈哈大笑,异口同声:“是你呀!”何老师高兴得“很西式儿地”拥抱了静好一下。
何老师说这是她第一次到欧洲国家,她三年前头一回出国,是去新加坡国立大学做访问学者,交流学习了一个月,后来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去美国交流访问,但是那次的语言要求高,她两次考核都没能过关,最终没去成。这次,是她第二次出国,算是来探望白老师。何老师这次拿的签证和张老师太太的一样,都是探望或者说陪同访问的那类签证。
何老师喜欢海德里道一带宁静恬淡的悠闲生活,大花园,大草地,天鹅,木桥,无论是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的学生们向你一颔首微笑,还是腋下夹着几本大书,手捧一杯牛皮纸色大号illy热咖啡的老教授阔步走来,水牛皮鞋底踩出的满地落叶“沙沙”声,都让何惟真何老师感受到牛津这座城市不一样的人文气息和学术氛围。
她说:“你看啊,这里真是有一种美,是一种气氛上的美,气质上的美,仪式感的美,精神上的美,不单单是景色美,这种美丽不可言表,当我走在其中,甚至觉得自己也不一样了。”
静好说:“何老师,您比我们还浪漫,我们大概也是在这里待得太久,逐渐麻木了……”
何老师果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在北京的时候,为一家情感类刊物做“特约情感顾问”,经常帮助无助的苦情男女解决内心深处的情感疙瘩,还定期参加那刊物编辑部举办的“情感沙龙”,为情海中挣扎的痴男怨女们解疑答惑。
她告诉静好,即便在自己人在英国,那刊物仍然每周定时给她发邮件,她看完了发来的“倾诉”内容,再写好800字左右的“快乐处方”,发邮件回去给编辑,刊登在以她名字为招牌的“何惟真情感在线”专栏上。
在北京,她的每期“心理处方”可以拿到260元稿酬,她人来了牛津,不知为何,编辑部就无端把稿酬升高为360元了。大概他们是希望何老师不要忘情于英伦田园,回绝他们的要求,坚持在外出期间继续发稿,就多给了点“异地差额补贴”?
编辑部每月结算一次给她汇到银行卡上,两个周的稿酬720块钱人民币,就足够何老师在牛津或者伦敦买一件不错的oasis(英国品牌名)或者zara(西班牙品牌名)连衣裙。没料到英国的物价比北京低这么多,何老师很惊喜。
那些个批量生产的英国高街品牌们(在每个城市最繁华的高街上设立*店的平价流行品牌们),一旦到了中国的百货公司、高级商场里,不知为何,轻易就能摇身变作高档品牌和高价货,价格也令人叹为观止,让人费解。
何老师开玩笑说:“要是总能这样,挣我们家白老师说的‘北京镑’,在英国花,还挺好的呢!”
不知不觉两人聊到了何老师的专业研究上。何老师讲了好几个故事给静好听,都是些奇怪的男女感情故事,但是仔细分析这些事情,也都有发生的逻辑性。
静好换了一壶茶,重新烧热水,在水流冲击着不锈钢热水壶底部发出的啪啪和哗啦声里,她听到何老师用很温暖的声音缓缓地说:“虽然没有灵丹妙药,但是,我就是一直在告诉那些觉得自己很受伤害的人,一定要立刻停止沮丧,不必总是停留在受伤害者的状态,cheerup(振作起来),开始新生活。”
静好问:“他们能做到吗?”
何老师说:“很难的,甚至有的人为此一生消沉。所以,‘受伤的人’如果不振作起来,接下去就是抑郁症在前面等着,停留在伤感状态完全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戕害,当然,重新活起来,必然有一个艰难的过程……”
静好说:“活着真不容易,光是感情变化或者挫折,就这么折腾人。”
何老师说:“可不是嘛,所以管理好了自己的感情和婚姻,真的很重要。我们这些所谓的提供‘心灵鸡汤’的人要做的,是帮助很多人走出心理困境和窘况,而不是单纯咨询离婚或者不离婚那么简单。”
静好好奇:“哦,那该怎么个‘管理’法儿呢?”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坏;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傻。不能太自在,也不能找不自在!”何老师有点故弄玄虚,说到这里,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捂着嘴笑开了。
“嗨,您这多像算卦的呀!”静好说。
“呵呵,能管理好自己情感和婚姻的人,至少还是要懂点心理学。”何老师笑起来。
两人拉拉杂杂又聊了一会,白老师回来了。他用双肩旅行包背着两袋子有机土豆,推着他那二手山地自行车,使前轮儿顶开院子的木门,擦着汗走进灌木丛围起来的院子里。
他一边往后院推自行车,一边扭头朝屋里说:“何老师呀,我这回终于买上您向往已久的打折‘奥该尼克歪极特包兹’(aables:有机蔬菜的复数形式)喽!”
白老师把自行车在院子里的大阳伞下搁好,走进餐厅,一脚踏进来,正巧赶上白老师在对静好说:“反正这个世界上就两种人,男的,和女的,所以不管男人喜欢女人还是女人喜欢男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包括外遇、婚外情等等你可能认为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无非都是这种事情发生在了对某些人来说并不合适的时间点上而已……”
白老师提着满当当的购物袋,一边取出东西往冰箱那边去,一边插话说:“我的何老师呀,在这里,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也是正常的哩!”天天收听收看bbc,初衷当然是为了练习英语听力和口语,不料却受了些观念影响,白老师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认为同性相恋的人首先是患者,其次大逆不道了。以前他觉得那些人抓住被判刑都是应该的。
之前白老师说过,在他老家县城的一个公园里,三四年前,保安抓了疑似在树林里乱搞的三对儿同性,其中还有两位是六十岁的老头儿,尽管两人都说“裤子穿的好好的,拉链也拉着,什么也没弄”,仍被关了半个月,挨了不少揍,挨揍理由之一就是“没弄是还没来得及弄,不然你老不带彩的这把年龄干嘛穿条女式牛仔裤?还抹了口红?手腕上戴着女式手表?”半月后小范围在社区内游街,当时没人不认为这是“绳之以法、大快人心”的。那时侯的白老师觉得:“这些人,就该抓起来!败坏社会风气!”
白老师自己肯定也没想到,这次来英伦高访的收获之一,竟然是在这方面的意识变化。老白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潜移默化的,悄无声息的,咋就被“和平演变”了呢?而白老师常常考虑的是,等回了国和别人交流起来的时候,可不敢提这方面的思想动态,那不和《围城》里方鸿渐讲座里胡说八道提到梅毒一样不妥了!
何老师回他一句:“原本自古有之的事儿,就你土老帽儿似的一直大惊小怪!还号称是名校博导呢!”
白老师笑笑,说:“不扯那些,今天去买菜,有趣的很,你们猜我碰到谁了?”
何老师问:“谁?外国人?”
白老师说:“同胞。”
静好摇头,她猜不到是谁,如果是住在这房子里的人,那就是陈先生或者李若诗?可是这有什么趣?还需要猜吗?但是这房子以外的同胞,大家共同认识的有谁呢?白老师为什么说遇到了有趣呢?
何老师说:“老白你别装神弄鬼了,咱们在这里一共认识几个人?到底是谁?”
白老师这才说:“买土豆时又遇见张老师了,真是有意思。”
何老师说:“那他从咱们这里走了,也去了超市,你俩前后脚。”
静好说:“碰到张老师有什么惊奇有趣的呢?他去买菜,不也很正常?”
何老师说:“不过刚才,他是说要回去忙资料的事儿吧?”
白老师说:“关键是,两公斤一袋的土豆我搞了两袋,他一下子买了四袋子,双肩大背包撑得满满当当的。他那四袋子土豆太沉了,背在后面压得他几乎骑不动,所以我一直跑在前面……”
何老师听了很诧异:“每个周四都有打折菜的,张老师不知道吗?他干嘛一下子买那多土豆回家?会生芽的,搞不好还会烂掉好多呢!?”
静好捧着杯热红茶,歪靠在餐桌旁,也纳闷儿:白老师买回来的土豆是要和陈先生分着吃的,还时不时会送给她和李若诗几个煮熟了的做沙拉吃,那一袋子可是两公斤四市斤,不要说四袋子,两袋子就是四公斤八斤,非常多呢,摊开了能在厨房地上滚一大堆,跟乒乓球训练室地面上乱滚的小球似的跑得到处都是。再一个,就像何老师说的,每个周四都有打折蔬菜,张老师一次就买回四袋子八公斤土豆干什么呀?八公斤,就是十六市斤呀。恐怕大大小小四五十个土豆,提一下都沉得不得了,更别说背在身后,骑着自行车,一路蹬着大上坡回来了!
难道张老师打算备足粮草,窝在家里进一步研究英国法律,为即将到来的新官司冲刺吗?
“说不定他们两口子打算顿顿吃土豆,蒸着吃,煮着吃,炒着吃,炸着吃,菜、粮全部都是土豆了,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出门了,是在为打新官司做准备吧?”何老师说。
“搞不懂,咱弄不明白,难道是打算做土豆干或者腌土豆什么的特色小菜儿吗?惟真,听说过有这些做法吗?还是打算种到后院儿里?可是那些能做种子用吗?……”白老师和何老师两口子琢磨不出来,两张高级知识分子的脸上满是困惑的表情。
这一次,大家的想象力还是不行。其实是从这四袋子八公斤十六市斤土豆身上开始,张老师向房东陈先生陈盛世学习,做起赚钱的买卖来了。因为买一赠一,他买了不少土豆回去,一进门就原价卖给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房客童博士。然后回房间关上门和自己老婆吹嘘:“呵呵,咱们开始赚外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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