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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隽平静地走向书桌,顾辰坐在沙发上,视线跟着他移动。
书桌上还摊开着他下午新练的字,只草草写了一半,因为着急去把某个不省心逃家的小娇娇抓回家,中途就搁了笔。
铺了小半桌面的白色宣纸上,是一个【青】字,笔势方圆兼备,中正平和。
顾隽随手从笔挂上拿了支毛笔,从一旁的砚台上饱蘸了墨汁,悬腕行笔。
【青】字旁边多了一撇。
随后,顾隽沉稳的声线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什么时候到的?”
顾辰撑在额头上的手放下来搭在膝盖上,他本来弓着的肩背慢慢挺直,坐姿端正成一个直角,语气跟顾隽如出一辙的平稳。
“宝宝说不想要了,你抱他去洗澡的时候。”
他语气比想象中平静,顾隽抬眼扫了他一眼,又不感兴趣地收回来,重新琢磨接下来的横撇怎么运笔。
“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几天,养足精气神,过几天走马上任,不少人盯着你,不要出岔子。”
这句话说完,正好也勾勒完了横撇,顾隽停下笔尖,审视了几秒笔势,大体上还算满意。
“我不会耽误公事。”
“但是——父亲——”顾辰特意把‘父亲’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我现在不想跟您谈公事。”
这句话说完,顾辰有几秒的沉默,他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眼,轻微呼出一口浊气。
他抬头直视顾隽,目光凛凛。
“您是想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么?今晚的事情,您不给我一个解释?”
顾隽抬笔落下横折,转折时笔锋过利,隐隐带着锋芒。
写下这笔,他手腕微动,运笔连横,头也不抬,语气淡然自若:“事情如你所见,没有解释的必要。”
顾辰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拳,目光微带冷意地看着这个他从小濡沫敬仰到大的男人。
“我不怪宝宝,他只是贪玩又拒绝不了别人对他好。”
“但是父亲,您过界了,宝宝不懂事,您也不懂事么?你们的事情,一旦被别人发现,您有没有想过,宝宝会被人如何非议。”
哪怕到了这时候,顾辰也保持了足够的克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家宝宝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伤害,再从中找出突破口,冷静地和顾隽对峙。
“你的担心没有必要。”
顾隽又写下了一横。
“只要我在,就足以护他周全。”
听他说完,顾辰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极力克制情绪。
“您这是不准备放手了?”
顾隽手里的字终于到了末尾,他写下最后的竖钩,一竖带提铁画银钩,锋锐到金戈铁马,杀气腾腾。
最后一笔写完,顾隽重新抬起头,审视般地盯着顾辰看了两秒,声音平缓,却无端让人能听出说话之人的坚定。
“永远不会。”
顾辰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愠怒:“我一直非常敬重您,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您失望。”
“您做这样的事情,对得起母亲么?您的感情根本配不上宝宝,您忘记自己是个娶妻生子的人了么?您的感情这么廉价?”
顾辰有一秒的停顿,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句对于他来说恶毒到失了涵养的话:“您不觉得——自己脏么?”
顾隽把手上的毛笔搁在砚台上,与顾辰对视的视线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顾辰,我配不配,从来只有娇娇可以定夺,外人无权置喙。”
顾隽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辰,两父子彼此间的交流虽然不多,但向来也算是父慈子孝。
而此刻,顾隽终于撕下了长久以来戴着的温情面具,露出了冷酷的内里。
“你面前的文件袋,可以翻开看看,我所有的解释,都在里面。”
顾辰把目光移到茶几上,这个文件袋他进书房就看到了,以为是顾隽的公事资料,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上面,就没有过多的关注。
原来竟是顾隽准备好,专门给他的东西。
但是此刻,看着顾隽的神态,顾辰罕见的,竟有一丝的踌躇。
但他是顾辰,是盛京城里的顾太子,是顾家倾力培养的继承人。
他不该也不能有任何不敢面对的事。
顾辰抬手拿起文件袋,轻薄的纸质触感,此时却重如千钧,好像里面,隐藏了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真相。
撕开文件袋的封条,顾辰右手伸进去,接触到里面薄薄的纸张后,有一秒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停顿,然后,再不迟疑地把纸张抽了出来。
文件袋里面的资料,跟顾隽给高杰看的资料别无二致,顾隽看着顾辰一点一点地翻阅着资料,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以顾辰的聪慧,他能猜到所有的事。
顾辰仔仔细细地把手里的资料逐字逐句看完,从假离婚协议,到他母亲的诊断报告,再到亲子鉴定证明,那上面
', ' ')('的结论,几乎击碎了他此前所有的认知。
但他还是冷静地继续翻阅着,直到看到了他母亲的身亡报告。
【自杀】两个字太过于触目惊心。
翻阅完毕,顾辰缓缓放下手里的文件,他双手十指插进发间,微低垂头,肩背腰都弓着,足足有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书房里此时静得落针可闻。
好半晌,低着头的顾辰开口,声音十分沙哑:“我知道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有非常冷静的‘我知道了’四个字。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直视顾隽,冷静追问道:“我有几个问题。”
“说。”
“第一个问题,我母亲的死因,对外公布是因病去世,而上面写的是自杀,为什么?”
顾隽的回答不急不缓:“当年你母亲自杀以后,祝老先生执意要瞒着你,把你母亲的死因改成因病去世,当时我确有私心,你母亲真正的死因有碍于我的仕途,也就默认了这件事。”
“至于她自杀的诱因,根据我调查到的线索,大概是发现了你非我亲生。”
“当年她买通了给我做婚前体检的医生,想拿到我的精子,而我对她有所防备,并没有让她拿到。”
顾隽顿了顿继续道:“我从不觉得对不起你母亲,她算计我,就要有算计不成的心理准备。”
顾辰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二个问题,虽然我觉得这件事情不重要,但还是确认一下,那个男人,是谁?”
顾隽回答的语气非常平静:“当年你母亲买通的那个医生,是商氏的人,无需我多说,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是谁。”
顾辰手撑住额头,在听到答案后终于有了一丝的颓然。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如果没有您的默许,我不相信……商承钦有能力做到这些。”
顾隽并没有瞒着顾辰。
“你猜得没错,我和他确实有过君子协议。”
“当年的我年轻气盛,觉得你的存在,能省去我很多事,我和商承钦约定,你姓顾,我对祝女士隐瞒这件事,而他,永远也不能出现在你面前。”
顾辰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艰涩着开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抬头望着顾隽。
“您现在,后悔么?”
他看着顾隽,一声一声,从缓到疾:“哪怕再是假的,在外人眼里,您的妻子,是我母亲祝女士,就凭这一点,您永远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宝宝身边。“
在戳人心窝子这件事上,顾辰不是顾家人,却胜似顾家人。
“您已经不配了。”
始终主导着今晚所有节奏的顾隽,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变色,他眼底是聚集在一起的黑色风暴,手一扬,书桌上的砚台便砸到了顾辰身上。
真真是他的好儿子,精准地踩上了他的逆鳞。
他不需要外人一遍一遍地提醒他,提醒他年轻时的过错,让他没办法像顾辰一样,清清白白地站在他的娇娇面前。
没办法给他的娇娇带上婚戒,没办法给他的娇娇一个盛大的婚礼,没办法在配偶那一栏写上他娇娇的名字,甚至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和他的娇娇,站在阳光下。
黑色的墨汁迸溅,顾辰脸上、白衬衫上都是墨汁的污点,仿佛把他的人切割成了无数的碎块。
砚台砸在书房的地上,哪怕有地毯吸音,也传来零碎的声响。
……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高杰睁开了一下眼睛,又轻轻闭上,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书房,抬手用被子蒙住头,沉沉睡去。
……
瞬间的怒火过去,顾隽又冷静下来,只冷凝地看着顾辰。
“顾辰,我对你足够容忍了。”
他修身养性太多年,所有人都忘了他年轻时的峥嵘。
“如果我是在你这个年纪遇到他,你们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别说得到他,连靠近他都不可能。”
顾辰手从额头上放下来,轻轻对顾隽摇了摇头。
“只要我们遇到了他,哪怕是您,也拦不住的。”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顾隽深深鞠躬。
“感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教导之恩。”
说完,他走向书房出口。
他没说要去哪里,顾隽也没问,只在他将出门时说了一句:“明天中午的接风宴,不要迟到。”
顾辰手握在门把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背着光明明灭灭:“我并不稀罕顾家公子这个身份。”
顾隽用镇纸把宣纸压住,语气回到了刚开始的平静无澜。
“我不在乎你稀不稀罕,但当你成为娇娇法律意义上丈夫那一刻,你就只能是顾家继承人。”
“我不能让你,成为他的污点。”
顾辰停顿了几秒,闭上眼睛再睁开,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再次重复了一句。
“我知
', ' ')('道了。”
……
直到顾辰离开,顾辰才抬眼注视着书桌上刚写好的字。
雪白的宣纸上,一个【静】字,半边方圆兼备,半边力透纸背。
【青】字中正平和,【争】字杀气腾腾。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笔势,却奇异般结合得无比融洽。
……
顾辰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深夜的街道,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
他虽然贵为顾家公子,却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公事繁忙,一年也见不着几次,唯一疼爱他的爷爷身体不好,常驻疗养院。
他的人生,是从小时候的礼仪修养开始,到稍稍懂事时的一项项计划表单。
因为他是顾家公子,他必须比所有人都做得好,必须比任何人都优秀。
年少的顾辰曾经想过,哪怕他母亲去世得早,也有敬重的父亲在。
最后才发现,他的母亲并不爱他,只把他当做绑住男人的工具,他敬重的父亲,也只把他当做省事的工具。
真相竟然如此可笑。
今天以前,他是盛京城最金尊玉贵的顾太子,他有最光明的未来,有最心爱的娇妻。
今天以后,顾辰以前人生中存在的所有一切,都被人推翻重塑。
他的身份是假的,他最爱的娇妻,被他父亲搂在怀里疼爱。
车窗开着,下半夜的凉风呼啸着回旋,吹乱了他额间的发。
在这一刻,顾辰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这世间,“顾辰”这个人的出现,原来只是一个错误。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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