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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就要到了。”
在津门的车站下了车,此刻正是夕照时分,太阳刚刚傍山,下缘部分正渐而被远方的低矮山坳削齐。经由暗中来车站接头的人打点,沈焕继而又带着一行人坐了洋车往城郊去。
今年帝京的冬色寒得直碜人唇齿,津门的却是特别好,在郊外更是好看。淡蜜色的薄暮斜飘漫逸着流转半是光色半是沉暗的天穹,千离坐在洋车上,于寒风中远望鼻烟色的远黛,近看层叠稀薄的树林后的古庙以及河途一带萧飒的草木,不觉竟过了二三十分的时光。
在距目的地约莫十丈处,几人停车付了钱,继而下车步行前去。
“是这儿不错了。”
终于走到了隐秘于黄昏之下的屋宇,又看见大门外站着的人,沈焕拍了拍千离的肩膀,似乎在示意某种别离。
此处周绕着低缓的山丘,中又多树,因着了地利,冬日颇暖,而夏天又甚凉爽。在这儿建设的庄园仅这么一所,住着却是极舒适的。
站在门口等候的是位清秀高挑的少年,估摸年方不过十五六岁,“见过沈焕老爷。”
“是清秋吧。”沈焕点头,教他不必拘束。
“是。”
清秋抬了头,纯粹的笑容随暮光注了满眼,下一刻又转而向他身侧的千离,也行了个同样的礼。
“见过沈玴老爷。”
千离愣怔了一瞬。
已经多久未听到过这个名姓了?
只怕快陌生得连自己都要忘却了罢。
还是算了罢。他下意识摇头,脸上的笑里暗暗浮出些许苍白,“……还是唤我千离罢。”
“……”清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解,但很快又消逝了,“是,千离老爷。”
少年操的是很软和的姑苏音。
时隔多年复又听见,千离心里不着滋味的感觉却早早散去,此刻只剩下几丝极不真实的亲切。
“那便到此为止罢,今夜我还要赶回去。”沈焕最后复嘱了遍随行而来的两个侍从,即时又开口道。
“回帝京?”千离的心脏倏地又被人偷偷挖去了一块。
“嗯。”
沈焕点头,眼底故意流泄出的笑意难得温柔。
“暂别了,哥哥。”
那人的背影随着斜阳渐渐远了,直到再消失不见,千离始终没能道出一声“保重”。
他只是简略说了句“再会”,很淡的。
末了还是清秋拉回来他的恍然。
“……以后要请你照应了。”
“老爷您真客气,”做事利落的少年主动拿过了他手里的那点行李,领他和随从进去庄园里,“这儿素来是南秦老爷消夏的处所。
“据说是当年皇帝赏给南秦老爷的祖父的,到了南老爷子这辈,即赐予了南秦老爷的娘亲。
“这儿清净,住得也安心喏。”
安置好行李,清秋顺带吩咐好了那同来的两个随从,便领着千离去了住处的二楼。
他打开电灯,直走向最里间,“这儿便是南秦老爷的书房。”
进去房间,再开灯,入眼却是敞亮得很。靠西墙有个矮书柜,上面摆着几件大小不同的金石雕像,还有个象牙刻彘及马头。桌椅家具看着古旧,但窗帘和沙发用的面料却很特别,一眼望上去很厚实,质感也很强,大概是用织地毯的本色坯布做的。沙发的扶手及靠背上都铺着绣花的软布,图样极精致的。
书房里四壁书架皆陈列着世界各地来的上千种精美书籍,多是外文原装的。
千离第一眼就看到了置于其中的一本《双城记》。
是他曾看过的那本。
“这房里有许多书都是前不久南秦老爷才派人自南府搬来的,说是老爷您看了会欢喜的。”清秋边做着解释,偶然又瞥见了书桌上放着的信件,方才想起自己还有件使命当办,即走过去把那物交给了千离,“对了,老爷。
“这是南秦老爷让我交给您的。”
千离接过信封,迟疑了几许又将其拆开来看,却立时愣住了。
他或许永不知晓的是,手中这微薄的一张纸,在而今战乱凭仍、灾火疯狗似的遍地乱咬之时,却是于不知被截了几道弯的情况下,经过多人的手冒险才被送来的。
而在这样的一张纸上,却只书着两个极好看的字,便再无他言。
羡归。
薄薄的纸拿在手里,千离却觉到那二字所沉淀的墨中的情感是那样深重。
他一时奇怪的很,自己竟连念出两个音节的气力也被抽了去,只剩得格外腥涩的几颗泪在眼眶里无力地转圜。
清秋于他并不知晓的情形下退了出去,偌大的书房里便只剩下他一条孤影,打在晃眼的灯光下,渐渐拉长扭曲,变了形。
他于是涌上来勇气轻念出心头沉沉压着的另外二字。
“南秦……”
就在千离被携去津门的前几日,虞辞暮终于能够将尽受了折磨的秦枝和从暗无
', ' ')('天日的牢房里解带出来。
待关锁着无数黑暗的门奇迹地开了口缝,外面伸了只熟悉的胳膊来,头晕脑胀、近奄了息的秦枝和仍觉得不甚虚假的。
“和儿,我们走了。”男人和暖的声色却那般真切。
那夜里又下起冷雨,是连人力车也招呼不到了。幸而虞辞暮贴身带了纸伞,就那么半边打伞,半边搀着发颤的秦枝和蹚在泥水里。
无尽的雨击打着而下,总易教人偏移了视线。
冷。
周身皆是刺骨的冷,但此时却有身边的一点是温热的。
遭了罪后身上再无一块好肉的秦枝和依旧犹疑着,自己许是正遨游于身焚过地狱后逢遇的清浅的梦中,便受到了上天这番垂怜。
远方惊雷轰鸣,夜幕里冷雨绸缪,沾上地又腾起蒙蒙的白雾,更教人的心绪也迷离。
“阿爹,真的是你么……”他不忍开了口,却又怕这真的是梦中。
“是我,”虞辞暮方才探了探他负伤的躯干,发觉这孩子是高烧上来,有些烧迷糊了,“我们回家。”
“阿爹,这真的不是在梦里么……”病中的秦枝和却是变回了小孩子一样。
“不是在梦里,你系烧着说胡话了。”搀着的人的身体一直在往下滑去,像自高空俯冲的断了翼的鸟,转眼就要坠下深渊一样。虞辞暮只得不停地把他滑下的身体往上托,又稍顿了片刻道,“还有。
“这称呼自后便改了罢,唤我暮哥足矣。”
他们之间隔着的岁数本就不多,只是以往在楼里“阿爹”“阿爹”的叫的惯了。
“……是。”秦枝和或许还在迷糊着,却也乖乖应了他,“暮哥……”
“我们回家?”他回忆起什么话来,却还是不大敢相信。
“嗯。”虞辞暮没去管自己那半边淋湿透了的身子,只顾不让身侧喃喃不断着的孩子被雨水沾到。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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