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9.
“纱布,钳子……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须得曼陀罗与白芨,越多越好!把这纱布拿去煮,煮开了拧干与我!”
“煮开了还怎么拧?”
“拿我这里的竹头去绞,手不要碰!”
昏昏沉沉中,隐约传来些声音,却不知身在何处,一切听在耳中,都像是隔着一层水一样。
便如幼年在深潭中仰望天空,仿佛看到了天外之天,浑然另一个世界般。又如在师父怀里哭到睡着,睡着后朦胧听见交谈,宛如闻异世之语。或者更早一些,早到如在母亲腹中一般,不仅天地万物混沌一片,就连他自己也只是一团糊糟血肉。
其时天地未分,时序未明,生死一同,无有上下,无有先后,无有人畜贵贱,无有长幼尊卑,真正万物平等,共在一处。而他便是那其中小小一颗微尘,浮游圆转,是混沌本身。
“小姚呢?小姚在这里头?”
“你要干什么?!”
“我想见见小姚,我想见见小姚……”有人似乎是在哭叫。
后来天地分,时序定,生死别,上下先后,人畜贵贱,长幼尊卑,一一区分,诸愿遂发,诸苦遂生。
“不能进!进去只会给尹先生添乱,害了小姚!”
“可是小姚……小姚!!——”有人喊他名字。
他这一世,生于忧患之中。父母早亡,他也曾万般哀痛,投于寒潭,却终究本性向生,不甘就死,便浮了上来。眼中渗出温热液体,与冰冷潭水融合,没有下落,而是弥散开来,最终消失无踪。
他愣愣在那潭水之中望着天空,天空瞬间变得安静、沉重、水一样缓慢地流动。
此刻就同那一刻一样寒冷,冷到手脚麻木。
“不许进去,听不懂吗?!都给我退下!”有人带着怒气斥退喧闹的人群。
周围一阵骚动:“将军……”
“见过将军。”
“将军你一定要救小姚!求求将军!”
“将军救救姚公子!”
有许多人仿佛忽然醒悟,开始异口同声地乞求谁。
将军是谁?要救的又是谁?
他慢慢浮到水面边,近距离地查看水那边的情形。却依旧是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水下的视野也不至于这么模糊的。他探头,想要浮出水面。
很轻易就浮出了水面。然而在那一刻他愕然发现,水面以外并不是新鲜的空气和清晰的视野,而是另一团无边无际的水。也许是湖,也许是海,异常深广而孤寂。
放眼望去,一无所有。没有水草也没有鱼。只有一模一样的水波和脚底浓得瘆人的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如果松了力气倒向那片黑色,也许至死都不能到达尽头。
抬起头,则望见隐约一点日光。很远,不知要游多久才能到,但大约是趋光性使然,他没有什么犹豫,望了一眼脚底黑色,便转身向着光的方向游去。
-
保州城外汉军大营,一片兵荒马乱。
保州城已夺下——是靠着城头连斩胡人三将的威慑,不错,三将,姚涵斩了延鲁与巢扎两个万户之后,何素又斩了一个——此刻城中枢纽都已得到控制,城外留守的队伍与后勤兵马都正开进城中去。
但惟独有一处营帐岿然不动,人来人往,喧声鼎沸。那便是军医营帐。
军中有两名主事军医,各带了两名小药童,平时帮忙打下手、磨药、配药,但每逢战事,这几个人总是不够的,因此每战过后,军医营帐总是兵荒马乱。
只是今天这兵荒马乱又格外不同些。营帐外围集了一群军士,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此刻齐刷刷跪倒一片,把攻下保州城后就立刻折返回来的何素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将军救救姚公子!”
“求求将军!”
何素寸步难行,一个头两个大。他也是心急如焚,才会一定城北就反身回来,但求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又不是神仙!
事实上,姚涵本准备将对方三将都斩杀,然实在是旧伤未愈,被胡人认出后,斩杀巢扎已经是勉力为之,再要杀第三人是万万做不到,何素不忍,强令岳凉将他背下城头,送回军营。而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心难定了。
那一刻,青天之下,何字旗插上保州城头,猎猎飞扬。不知谁人的鲜血泼洒空中。
姚涵伏在岳凉肩头,目光有些涣散地从地面的友军尸身上扫过,口唇动了动,没人听见他说什么。
银色盔甲遮住何素的侧脸,他没有分给姚涵半点视线,怒吼着踏上一步,挥刀斩向前方。
春阳滚烫,沸血如花。
何素就这样一次都没有回头,奋勇向北。
他有说不出的焦躁,却不能有片刻停留。他必须挥刀斩杀,斩敌军之将,斩敌军之旗,斩平每一处关隘的险阻,一口气夺下这座城,将敌军驱逐出去。若非如此,今日牺牲在这座城头上的人,他们算什么?
', ' ')('所以他没有去看岳凉是否将姚涵平安送回了营中。
他不知道那种伤势能不能活下来,或者说,连能不能撑到他回去都不知道。但就像姚涵说的那样,清正尽责就是他最大的优点,如果他对姚涵无以为报,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继续清正尽责下去,不要让这个人失望。
所以他忍着,直到军锋贯穿保州,彻底拿下这座城。
然后立刻折返。
眼前情形却是让他深感无力。
他赶回来了,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不用他去问,这群不知何时与姚涵混得熟稔的军士们,早已将伤情问得清清楚楚。姚涵身上小伤不计其数,大伤有两处,一处在腹部,被刀贯穿,尹军医正在缝他的肠子;一处在右胸,是枪捅的,被他卸力挡了一挡,算是没有扎透,但枪头卡了小半块在肋骨里,尹军医先前才用钳子把那块钢片取出来。
军士们来求自己,好像他能做主一样。可他又能怎样呢?
农人出身的士卒有一种朴素的本能,那就是遇到力不能及的事时便习惯于求助某种在他们看来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是来自天神、山妖、鬼怪,也可以是来自人类中的某些特殊个体,比如皇帝或者巫医,当然也可以是某个常胜将军,无论这种力量和他们的所求是否相适配,总之求就是了。
但何素没有人可以去求。
四周传来浓重的血腥味。除了姚涵,还有其他受伤的军士。
也还有其他死去或正在死去的军士。
在一片请救小姚的嚷嚷里,也有人在喊“请救五郎”、“请救牙子哥”、“请救钟哥”,也有人在哭,哭声中有人喃喃说:“将军,俺的手……能不能帮俺接上……”
隋军医正在替他们诊治,闻言向何素苦笑一下。两个小药童忙得大汗淋漓,狼狈万状。
每回大战过后,总是如此。军医恨不得长出八只手,而有的士兵还在从战场上尽力寻找相识的人,期望能拖来一治。军牌压着军士们叫人代笔写的家书,阵前是堆积如山的血肉。
有一群人像篦子搂下的华发一样,从战场上被梳走。不幸的长埋地底,幸运的苟存人间。不幸的拖着残疾的躯体领一点抚恤金离开军营,幸运的全须全尾官加一级。只是到下一回,或许又反转过来,官加一级的战死沙场,残疾苟活的尚能吃上一口粳米饭。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为什么是流水的兵呢?
长痛不如短痛。可短痛就在眼前。是他的兵。
一时之间,他甚至无法拔脚走向姚涵的方向。
“将军……”
“将军!”
四面声声都在喊他。
眉头不觉又皱起来。
对他来说,独独关心某个人,似乎也成为一件不公平的事。
30.
本朝禁军号称八十万,但实际只有十万出头,金陵禁军号称二十万,但实际只有三万。其中,除留守金陵的那部分禁军外,其余或屯驻或就粮,分散在国家各处。而留守金陵的那三万禁军,正是本朝上下除了前线清字军等部队以外最精锐的“上四军”。
所谓“上四军”,是指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是从各地军中挑选精英而来,专门都城。另有御前班直,担当天子宿卫。
此刻,金陵北面的玄武门外,狮子山边,远远有群鸟惊飞。玄武门守将副都统制卢敏接报登上城头,瞧了半晌,却是满脸疑惑道:“哪儿可疑?”
哨兵与他大眼瞪小眼。
城门下,往来商人行脚络绎不绝,进出有序。
片刻后哨兵大声道:“报卢都统,西北方向!惊起飞鸟良多,恐有军伍……”
卢敏眯眼又望,过了一会儿,指着五个快速移动的黑点道:“你说那五人?”
哨兵转头望去,只见方才惊了鸟的西北方向驰来几骑奔马。仔细一数,果然只有五骑。他一愣。
卢敏拍拍哨兵肩头,一张憨厚黑脸温和笑道:“儿郎心细,这都能瞧出来。”哨兵顿时讪讪。这听着似乎不是真夸他心细的意思。
却听卢敏接着道:“这般想得细些是没错的,咱们天武军御前精锐,总不能出了岔子。不过眼下便不必忧心了。”
哨兵红着脸拱手道:“都统明鉴。”卢敏浑不在意般挥挥手,他松一口气退下。
等那五骑驰近,众人瞧得分明,是四男一女,其中一人包着头巾。一对年轻男女驰马在前,包着头巾那人落在后面,很快放慢速度,加入了往来行商的人流中。
卢敏站在城头,注视下方。
包着头巾那人忽然若不经意般抬头望去,恰与卢敏目光相对。
行人喧哗,各式木车辘辘而行。金陵繁华,似乎一如当年东京。两人对视一瞬,各自转头。
是日午后,人来人往金陵街头,天武军副都统制卢敏卢士捷拐入一条小巷。小巷走到头有一扇黑漆木门,简素无文。卢敏执起门环扣了一扣,少顷门开一缝,露出一双眼皮有些耷拉却仍然显
', ' ')('出精明气的老者的眼睛。
“荀管家。”卢敏低声招呼。
对方拱手相对,而后探出头来,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将门缝又开大了些,将卢敏让进去。两人没有多话,荀管家一路引着卢敏七拐八弯去了一处客房,到门前,管家对卢敏行了一礼:“卢都统,咱便先告退了。”卢敏懂得其中意思,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不便让管家听见,管家也无意自惹麻烦,便道:“你且去。”
管家礼貌地笑了笑,敛袖而去。
客房门前有一池曲水。坪边薄薄初雪已经融尽,露出干枯草茬。
卢敏深吸一口气,自行推开了客房的雕花木门。
“士捷兄,别来无恙。”
阴影在门推开的那一刻潮水般褪去。房中坐着的两人早已听见卢敏与管家的对答,左手边那人站起身,向卢敏郑重一拱手,面目显露在日光中,终于没有头巾了。
卢敏俯身以对:“将军。”
却正是何素。
随即,卢敏又转身向右手边那人行了一礼:“吴尚书。”
白发苍苍的老头颔首,微微拱手还礼,没有出声。
兵部尚书吴暄吴如温,曾言何素冒进幽州不可取也,因为如若速攻不成,则粮草后勤恐成拖累,最终要么是徒伤人马,虚耗国库,要么是成久战之局,不得不加江淮赋税,而如若速攻成功,真就让何素一口气拿下幽州全境了,那么北地防线势必被拉长,从原先只需防保州太原,变成要防太原到幽州地界那一整条前线,兵力势必分散,反而易被各个击破,若想守之,代价不小,花大代价拿下这块地,就显得不那么划算。
但此一时彼一时,真到何素挂冠求去时,也是他一力挽留,说是何老将军仙逝之后,本朝最善战的也就是何素何小将军了,哪怕不再领兵,也该承个清闲官职,留在京中,以资询问,为枢密院与兵部提供战略建议。
因此朝中上下皆知,此人实乃一心为公,就事论事,说他是忠贞文臣中最知兵的、知兵文臣中最忠贞的,当是无疑的。
眼下何素选在他的府上来谈事,就是为此。
各自行过礼后,卢敏进屋关门,靠门一面坐下。吴暄目不斜视,只看着仍长身而立的何素。
“何小将军说有要事,是何事?”
老头须发皆白,皱纹里夹着老年斑,眼神却比那管家还更精明锐利得多,望着何素,宛然便是两把刀子,要将何素脑仁剖出一般。
何素稳立不动,坦然与他对视:“此事,本应牵连愈少愈好,然则何素力有不逮。”
吴暄嗤笑一声:“你不去你的何府,却来扰我老头清闲,我就知道不是好事。还要把卢副都统叫上,我看是要我这把老骨头交代在此……你只说何事。”
何素这才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到底:“陶悯意图挟天子而立,与胡人、水寇平分天下。近日宫中恐将生变。”
吴暄脸色勃然而变,一时想也不想脱口便道:“大胆!”
何素俯首不言。卢敏惊起不敢再坐。
30.
他游了很久。
很难分辨究竟是多久,但胸中的气息在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广袤的暗色波纹中,日光还是那样隐隐约约,在头顶很远的地方,仿佛他刚刚游过的路程只是幻觉。他终于开始觉得窒息,而后忍不住停了下来。
他需要休息。
他游了太久了。一路上并非不知疲倦,只是总觉得水面应该就在不远处,尽管暂时还未碰到,可好像只要再游一游就能碰到一样。他就是抱着这个念头,“再游一游”,“再游一游”,游到了现在。
然而,还是没有到达水面。
他有点委屈。
他不太想游下去了。这种若有若无的希望是最消耗人的,会让他疑心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水面以上的世界,至今为止引诱他坚持下去的太阳和世界都是臆想,是一种虚无而软弱的东西。
可这里实在有点冷。不仅冷,还很孤独,他有一点点害怕。
水面上的那些声音仍然在响,听起来并不远。一个个的都在叫着“将军”。
“将军,救救五郎……”
“将军,俺的手……”
那边好像有一个人很多的世界。
虽然也好像并不轻松。
将军是谁?
他摆动了一下悬垂水中的双腿,宛如鲛人摆了一下尾巴。
或许,比起冰冷无人的水底,那边应该还是要好一点的?
纯属无根无据的猜测。但即使无根无据,他觉得他还是有些想浮上水面,至少看上一眼,水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些喧闹的声音都是谁。
可是,可是当真已经没力气了。
“将军,请救姚公子……”又有人在尖叫。
姚公子——
好像很熟悉。
他懵懂地侧过头,想要回忆自己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三个字。
姚公子,姚公子——
', ' ')('-
最后一针缝毕,一切都尘埃落定。人力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姚涵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自己了。
小何将军在巡视了所有伤员的情况后,终于回到了尹军医的营帐门口,犹豫了一下,问道:“尹先生,我可能进来?”现在里面应该不止有姚涵,还有其他重伤员。
尹军医没有出声。何素笼手在帐外静候。过了一会儿,帘子掀起一道缝,尹军医筋疲力尽的脸探出来:“那得请将军去换身干净衣服来。”
何素闻言不知当喜当忧,只无言尽快去换了衣服。重到帐前,天已擦黑。沿途皆是有气无力的哀嚎,他几次在半路觉得走不下去,只想就地坐下问问这些兵士除了钱帛,还要些什么,却又明白再给多少也是弥补不了的。
终究是他的决定。终究是他让这些人去牺牲的。
都说吃这口军粮就该做好断头颅捐此躯的准备,可朝廷征召入伍,民丁哪来的选择余地?许多人并不是甘愿来这里捐躯才在这里捐躯的。
入得军医帐中,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帐子前后各开了一个小口,作通风用,但显然这点程度的通风相对这里重伤员的人数而言远远不够。
七八人躺在就地铺开的褥面上,有的人事不省,脖子以下说是血肉模糊都是轻的,有的睁着一双半死不活的眼睛,中了邪一般直勾勾盯着帐顶,肉体虽然暂时留下了,魂却似乎早已被黑白无常勾走。
姚涵躺在右手边数过来第二个的位置。可能是由于曼陀罗的麻醉效果,他看起来没有过于紧绷,苍白的面孔神情平和,双眼只是轻轻阖着,睫毛安然垂落,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仿佛只要说话大声一些,他就会被惊醒。
尹军医在何素身后小心放下了帘子。望着帐顶的人动了动,目光转下来,望向何素。
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被截断,半张脸不知挨了什么东西的重击,整个都是扭曲变形的。面对何素,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气流的漩涡破碎地消失在他嘴边,一个字,又一个字,都成为听不见的祈求。
尹军医不忍,顶着疲惫的容色道:“……寡言养气。小阮,睡会儿,才能好。”
被唤作小阮的兵士嘴唇又动了两下,然后一滴眼泪冲开面上血污与泥土。
何素望着他,喉结一动。
分明是听不见的。小阮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就是觉得,他听见了。
十七岁的儿郎。大好的年纪。
谁不是只活一次。
凭什么偏偏他落得如此。
黯淡的烛火间,那张骨头凹陷皮开肉绽的脸看起来便是活生生的恶鬼。纵然活下来,伤愈了,今后百姓见他,也如见恶鬼。可那明明是夺回失地的英雄,众多百姓中的一个。
将军。为什么是我。将军。这是个噩梦对不对。将军。
我想活下去。我想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将军。求求你——
何素终于是挤出一个笑容,以他平日绝不会有的温柔语气道:“你会活下去的。这是噩梦。你会醒的。”
小阮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而后慢慢慢慢,心满意足般闭上双眼。
尹军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去看何素。何素压抑着气息,未再多言,只是眼眶发红。
他转头望向姚涵。比起小阮,姚涵那样的伤似乎反而显得幸运了。他被捅了个对穿,但缝合之后,看起来倒是全须全尾。
可谁都知道这不能算幸运。
他还是可能会死。可能是马上,可能是几天之后,几年之后……就因为今天的伤。
真正幸运的也许只有何素。近十年战阵未有大伤,将门出身,轻易攀上高位,现在更多了姚涵这样的人为他出生入死。
“尹先生……”良久,何素唤道。
尹军医拱手:“在。”
何素却又是一阵静默。尹军医抬头去看,只见他怔怔望着姚涵,目光涌动,千海粼粼。
他想说什么呢?他其实想说尹先生,待姚公子醒了,请与他说,何素有良田相赠,军中就不要继续待下去了。想说,劳烦您,劝姚涵走吧。
可是他似乎不该借别人的口来说这话。似乎也不该有此想法。
尹军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缓缓踏上一步,走到何素面前,郑重拱手俯身:“将军……是我劝姚公子留下的。”
何素眸子一动,落到尹军医身上。
刚刚还想托这人劝姚涵走呢……但细细想来,却并没某太多意外。他苦笑一下,问道:“先生说了什么?”
尹军医举手以对:“真定攻城,死伤较强攻总是更少……便只是说了这个。”
何素颔首。他也记得姚涵对他说过这个理由。因为刺杀将领能更快击溃对方,可避免长期消耗,我方死伤人数会减少,所以他就留下来了。
结果确实这次也只是数百伤亡,比起真正的长期相持或靠数倍兵力强行攻城,这样的消耗算小的了。
只是……
', ' ')('他视线复又转向姚涵。
这一刻,一种令他感到惭愧甚至于是羞耻的私心,无声却又庞然不可阻挡地、清晰无比地倾轧过来——他再明白不过,自己不希望姚涵死。
不是出于公义仁心的,不是出于大局观的,不是出于将军的责任感,不是那种希望所有士卒都活着的人性共情的本能,而是出于一种他无法言说的、违背公平的偏爱。
他希望姚涵活着,比希望减少伤亡更强烈、更迫切。
此情此景下,这种念头简直称得上龌龊。可他居然真的就是这么想了。
他在这些或死或残的士卒中间,想着,要是姚涵没有帮他就好了。要是最初他收下姚涵的礼物,要是姚涵没有帮他……
私心如同某种逐渐生出锯齿的蔓生植物,不知不觉间绕紧心脏,发力一拧。他骤然感到剧痛,为所有那些真实劈开了血肉的伤口,为自己对公正的背叛。
他想起姚涵那日明朗的微笑。
风光零落如水,自己在幽咽的山声中说:“若真要刺杀,我来诱敌吧。”
姚涵蓦然勒马回首,一双眼定定望住自己。刹那何素仿佛回到东京祭典的那一眼。
那时游人如织,满街的人里却只看得到他。而今北地野山,满目荒凉,却依旧只看得到他。
“那你可能会死。这不可以的。”他先是有些心惊模样,随即坚定而温和地否决。
何素望着他:“与我冲锋陷阵的人那么多,都死在那里了。我为什么不可以?”
姚涵轻声道:“你不一样。”
何素怔住。倒不是非要声明自己和军士们人人平等,非要让姚涵相信自己真愿与他们同死,只是,在他看来,他的兵练得够好,军队的指挥靠的是从底层小队起的层层联结,组织会维持运转的能力,他如果战死,也许会带来一定震慑,却不会影响军队的运行。他死了,还有岳凉,岳凉死了,还有卢敏,指挥权会一级一级下落。除非胡人也像姚涵对西路军那样,把他们的指挥者从上到下一级一级斩杀,否则将军与士卒的身份落在一个激烈战斗中的战场上,差别并没有那么大。
姚涵看出他的疑问,却没有立刻正面而答,而是道:“我这些日子常听他们说起你,将军。”
其人眼底含光,眸中有几分促狭。何素不觉有些紧张,问道:“说我什么?”
“说,将军管得紧,凶得很。”
“如此说么……确实也是……”何素赧然。比起其他将军,他确实是管得紧的。行军不许扰民,不许劫掠,掳掠妇女就更不用说是想都不能想的了,唯一的好处是粮饷给得足,装备舍得花钱。士卒不是圣人,抱怨他约束多,也是在所难免。
姚涵却又摇头,忍俊不禁:“将军,他们还说……将军是武曲星君下凡。”
何素一句“他们怨我也难免”卡在喉中。
“将军,他们心中,你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所以你才不能死的。”姚涵微微笑。何素僵在马背,竟然无言以对。去看姚涵,只见他赞赏地望着自己,方才的促狭已然褪去,显然此刻是真心之言。只是若细细看去,却能见那赞赏里还有一些哀怜,何素一时没能品出这哀怜的来处,下一刻,那一丁点的忧苦便消失不见。
姚涵脸上,还是只有他一贯的明朗。
“我可以死。军士们可以死。只要不死光,跟着将军你,总是可以把仗打下去的。可将军若死了,军心便散了。这不是因为你是将军。而是因为……”
“你是本朝除了何老将军以外,唯一能向北突进的将军。且你至今从未败过。”
“无论是不是巧合,军士心中,这就是天命。只要将军在,就一定会赢。他们就是这么信你。”
话落,是长久的静寂。沙腥风嗅,马蹄碾过石子。
何素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徐徐地问:“可你不信,对不对?”
姚涵目不转睛:“我知道将军只是人。”
何素猝然扭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姚涵却只是笑吟吟回身,松开缰道:“驾!”
最终何素只否决了姚涵独自刺杀潜逃入山的计划,坚持道一定要有后援,且此行多少会受伤,怎能想着逃入山中,而不是尽快来受军医诊治?姚涵听劝,答应下来。
这一点,何素还是有些庆幸的——还好是没有让姚涵独自行动,还好是有军医在傍,若不然以胡人对他的防备,受的伤恐怕不会比今日轻,却无人在侧,那就真的再无挽回可能了……
可,
你若知道我有此私心,你心中我可还配做这将军?
我可还配得上你舍命相帮?
-
混沌的水流中,光被波峰相隔,成束状落下。
他仰头望着那无法触及的光,身体与意识似乎都被这片混沌同化,一起渐渐麻木下去。
有一种粘稠的深色液体在水中飘散开来,抽出丝发出芽,如蛛网,或枝杈。胸中的空气逐渐变得稀少,而鼻端闻到了一股令人畏惧的
', ' ')('腥气。
腥气随着那种深色的液体扩散,攀上他的身体,而后变成锁链。锁链鼓动,仿佛这片没有任何生命的混沌,本身是最巨大的生命,而此刻混沌的经络展现出了实体,在它的脉动之间,“他”的存在正如沙漏间落下的沙,被迅速吞噬。
意志慢慢地消亡了。他就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势,如同被冻在琥珀中的虫豸,停留在无尽的深蓝之中。最后的目光向着天空,向着喧闹明亮的彼处。
我,是,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