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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六岁那年,生辰那天,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他提着小木桶出门提水,没打算回去,因为他有点想娘和爹了。
沿途有雀儿好奇地绕着他打转,他没理,只是闷头往前走。毛虫不小心从树枝上掉下来,落在他肩头,他停了一停,把那软腻的小虫子捡下来放在树脚。
到了水潭旁,他放下木桶,跪在潭边的青石上,一低头,看见水中的自己。
眉尾垂垂,嘴角垂垂,一双眼睛木然无光,像一具雕就沮丧嘴脸的不讨人喜欢的木偶。他颇觉厌烦。不知是对自己的厌烦,还是对将自己塑造成这样的世界的厌烦。
毕竟只有六岁而已,对自己的心绪都是摸不准的。如果是往日盛世光景,他此刻应该还在父母膝头,受着父母与祖父母两代人的宠爱,哪里会懂什么叫忧愁。
后来,不知道他那一刻想了什么——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冥冥之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一样,他就这么呆呆望了一会儿水潭,随后便跳了下去。
可以说是寻死,也可以说连死的概念都没有。他翻下去,试图让自己不要浮起,为此双手卡住潭边的石头,尽可能地往下沉。而后他从那里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动作忽然便被定住。
从水潭中望见的天空安静平和,一切嘈杂都被淹没。就好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失神望了良久,咕嘟吐出一串气泡,最终还是浮了起来。
——他承认,人对空气有本能地向往。
他浮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转头,看见他的师父就蹲在潭边,伸长了脖子正往水里望,他与师父几乎鼻子相碰。两人对望一瞬,他当即吓得又倒回去。
师父眼明手快一把揪住他领子把他提上来:“小子,我让你打水,你让我喝你洗澡水是不是?”
他打了个嗝,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呛的。
师父:“……”
师父是个知天命之年的老道士,脸盘圆润,有些富态,在兵荒马乱的路边将他提溜回来,供他吃穿,教他习武。他其实挺喜欢师父的。
只是,他有点想娘和爹了。比想师父更想娘和爹。
他又打了个嗝,然后抹掉脸上的水渍,向老道士解释道:“师父,我没有……没有想让你喝洗澡水……我只是很想我娘……还有我爹……”他自己倒是喝了几口洗澡水。
老道士瞪他一会儿,蓦地把他抱起来,抱到怀中,紧紧摁住:“奶奶个腿儿……我就是你娘!我还是你爹!你多想想我!”老道士说着,把他在水里浸冷的身体捂起来,使劲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他有些发怔。老道士哼哼唧唧,似乎还想数落,可待摸到怀里孩子支棱凸起的脊背骨骼,数落的话便又全数咽了回去。
湿漉漉的小孩无意识地蹭他,像一只刚断奶的小狗。
“师父……”一双小手试探着摸上来,轻轻抱住老道士的脖子。稚嫩的声音有些哽咽。
老道士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单手将孩子架起来,另一手提起木桶,自己汲了一桶水,默默地往回走。
一路无话。只有遍地开的花。
-
一点天雨落下。混沌的海突地泛起一个涟漪。
对于这片远古的水域而言,这点涟漪算不上什么。那只是很微小的、连角落都称不上的一个细枝末节,理应很快就被那庞然的混沌所吞噬,回归于无限的平静。
可是出乎预料,那小小的一点雨迹并没有消失,涟漪也没有消失。那一点波涛似乎无视了阻力与损耗,本应止于方寸之间,现下却逐渐扩大,很快,竟然推开丈许远的波澜。
有气泡涌了上来。宛如这片混沌的呼吸。而后涟漪旋转,成为漩涡,水流下陷,带动周围更多的水流,浪潮渐渐汹涌。
不知何时,死寂的空中渐渐起了风。
浪潮自海面侵向海底,带着海面的光与风。混沌的海被搅起滔天风浪。
遥远地平线外,凝固的云层徐徐滚动。仿佛可闻春雷,一声霹雳过后惊蛰,惊醒无穷生机。
冻结在深蓝中的人形微不可见地动弹了一下。霎时,缠绕于他的深色波纹如正行窃而被发现的盗贼,僵硬地停滞了动作。
原已随时间流失的意识重又凝聚。
他渐渐想起来,那些鲜活的言语。
“小姚,你可识字?”
“识得。”
“可能代俺写封家书?俺,俺……俺给你十文……不,五十文吧?”
“哪里要得这许多……要怎么写?”
“你真不要?……那,那就写,爹,娘,俺石头跟着将军,吃得饱,上一仗打赢了,听说是有赏的。这一仗若也赢了,就能娶得起媳妇儿了……”
……
“姚公子,怎地你治跌打损伤我便不疼,换尹老头儿我就疼呢……”
“莫伤尹先生的心。”
“我说的实话……”
', ' ')('……
“小姚……你听见了?”
“……没有。”
“哎,哎,小姚……你,你揍俺吧!俺说你那些话,你不要当真……俺是个混账,可俺说那些话,并不是真的想要欺负你……俺只是这嘴巴贱,嘴巴太贱,你要是气俺,你抽俺嘴巴子……”
“五郎哥,我真没听见。”
“你胡说,你若没听见,你怎知我说的这句话,是哪句话?小姚你……你是性子太好了些……”
……
“小姚哥哥,你的剑能不能借我玩一玩?”
“倒是无妨。只是要小心,剑是双刃,莫伤着自己。”
“我省得,我省得!”
……
“小姚……”
“姚公子……”
……
一声声呼喊不知不觉回响于整片海域。
他蓦然感到脚下有水流波动,垂眸一看,原本漆黑无人的海底,此刻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如同满目黑色的人形水草,随水浮动,令人毛骨悚然。
可稍微定了定神,仔细望过去,霎时间便只剩心痛。彼处一张张竟然都是近来熟稔了的面孔,五郎、小阮……个个都在其中望着他。视线一分一分扫过时,倏地闪过两张面孔,他不由停下来,失声喊:“娘!……爹……”却只是一闪而逝,再去寻,便被淹没了,再也找不到。
所有人在底下仰头看着他,耳边纷纷乱乱,却是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催他快走。
快走,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刹那,痛像种子发芽,从他的骨缝间伸展。到刚才为止还完全麻木的他,这一刻忽然能听到骨骼摧出裂纹的声音。
哔,哱,好像有一棵树,从他的右边心口生长出来。根系穿过腹部,向四面蔓延,扎进他的每一寸血肉。
树开始迅速地壮大,将他撕裂后吞噬。树开始燃烧,在冰冷广阔的水下腾起熊熊的火光。他就在那树中,在海水中,被烈火灼烧直至几乎窒息。
滚沸的烟烫进他的气道,每一次呼吸都带进更多的火星。他颤栗着、忍耐着那股要从里到外将他剖开烫伤的剧痛,艰难地呼吸,尽力呼吸,以图获得更多空气,以图获得更多力量,离开这片危险的混沌。
他想活下去。
他应该尽力活下去。
他比所有那些渴望明天却得不到明天的人幸运,比所有那些先天病弱或肢体残缺的人幸运,比所有此刻聚集在那片深黑海底望他人都幸运。
他记得五郎合身扑上去,抱住那个向他举刀的敌人,对他吼了些什么话,没有吼完,便被捅穿;请他写家书的年轻兵士倒在城头的尸堆中,死不瞑目,他想为对方合上双眼,却也已经没有力气,被岳凉匆匆背走;小阮在战场边缘,双腿尽断,双手扒拉着土地尽力往外爬……
从前他不认识他们,只知道他们是何素的兵,可是今日,他已是认识他们的了。
他们都想活下去而不得。
他们都曾活过。
火遽然烧得更旺,一眨眼烈焰滔天。巨大的漩涡中,一枝燃着火的树梢终于钻了出来。
墨黑的风浪化作蒸汽,腾云几乎遮蔽日光。金黄色的火海位于旋转的水面中间,照彻大海,映亮天空。
他终于随着树木的生长浮出水面。
人间世,扑面而来。
春雨淅沥,滚雷压过天边。
苍白面孔上,睫毛颤动,悄然掀起,露出一双夜海般的眼睛。
32.
姚涵险死还生。
何素听闻这个消息,是在凌晨。尹军医按他的要求,一见姚涵醒来,就让药童立刻通知了他。正好何素虽然勉强自己睡着,一闭眼却尽是白日里见到的伤兵模样,全然无法睡着,闻报便干脆披衣起身,随药童去了军医营帐。
春雨下得涓涓,有些凉意沁人。军营里这些大老爷们儿却是没有打伞的习惯的。药童还拿个斗笠遮一遮头顶,何素两手空空淋着雨就去了。
到得门口,听见营帐里传出交谈声来。
“你可觉饥饿?可能进食?”问话的这个是尹军医。老头声音压得极低,想是怕惊醒旁边痛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的伤员,絮絮叨叨的:“本来最好是要吃粥的……然则这时辰,伙房是不方便开火,我这存有些窝头,烤一烤你先吃个一口吧?就吃一口,垫着——”
回答那人便是姚涵,声音嘶哑得仿佛是高烧了一场,却是即使到此地步,仍然带着一点非常具有他个人特色的笑意,好像开口便含笑是刻在骨子里的:“多谢先生……先生不要忙了……”
何素脚步不觉停下,欲要掀帘的手犹豫一下,定在帐边。药童只好也止步,陪在何素身旁,举着斗笠遮在自己头顶,稍后看看何素,又觉不对——这斗笠应该给将军用吧,自己用着算怎么回事?
将斗笠伸过去,战战兢兢试图献个殷勤,结果何素一手把斗笠推了回来,看着他,指了指头顶,示意他自
', ' ')('己戴上。
药童受宠若惊,险些把斗笠掉地上。
却听帐内人问道:“胜了么?”
尹军医道:“胜了。”
“伤亡呢?”
“不大。二百余人。”
姚涵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随后说话都像是没方才那么吃力了,只是显然还不敢完全放心,仍是带点颤颤巍巍试探的意思:“我梦里瞧见五郎与小阮了,还有石头,他们……”
尹军医不说话了。姚涵明白过来,帐中寂静片刻。帐外的何素顿时如被掐住喉头,只觉一阵窒息。
良久,姚涵哑声问道:“将军他……安好?”
何素心头一跳,尹军医却是如蒙大赦——这题他能答。老头啄米般勤勤点头:“安好。”
姚涵不由欣慰道:“天幸……”
帐外驻足的何素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暖热。他伸手缓缓摁在自己心口,只觉此处鼓动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快。
关心他生死的人很多,他也知道其中不少是真心关怀他本人的,只是,与姚涵这一问一答,却好像有些不同。
尹军医似是想要将前一问答不上来的部分填补了一般,想了想又补充道:“将军还特意叮嘱说你若醒了就去喊他呢。看来你们二位倒是一个心思。”
姚涵一怔。何素陡生警惕。
果然,老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我看将军也快到了……”
何素不得已,咳嗽一声,不待老头再说下去,主动掀开帐帘。姚涵听得动静便已噤声望了过去,这一下与何素正正相对。
“将军!”尹军医立马起身行礼。何素连忙挥手让老头坐下休息。今日军医也累得够呛,得让老人好好歇一下。
另一边姚涵只有看着何素无力地微笑:“将军……”他手指动了动,看起来是想要坐起身却不能。
何素赶紧小步快走过去,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将被子替他掖好:“不要忙。我只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扰你的……你且睡便是。”
背后,药童扶着帐门,将斗笠甩了甩,轻手轻脚入帐,替下尹军医。老头看了何素一眼,发现何素全然没有看他,便也不去打扰。他已困极,此时略微放下心来,便只脱了布履就钻进被窝,和衣而睡。
姚涵轻声道:“哪里就要将军这般费心……”
何素审视他毫无血色的脸,原本想要说些感谢言语,一时间却是全都无法说出了。什么千恩万谢,对于这样的代价来说都是不足的。
而且他本还想要许姚涵封赏,许完便恳请姚涵离开军营,然而眼看姚涵不提伤势,不提功绩,醒来就只问伤亡如何,将军安危如何,便觉自己那些话似乎也是不能说的。说了实在是见外。
于是两人相对而望,居然沉默下来。
何素自觉些许尴尬,便帮姚涵又掖了一遍被角。姚涵望着烛火明灭里的他,失笑道:“将军实诚得很。”
何素面孔微微一红,避而不答,只道:“莫在意我,睡便是了。”
却见姚涵目不转睛望着他,眼中促狭神色又上来。何素倏地便紧张起来。
姚涵望了他一会儿,却是忽然道:“将军扛得太多了。”
何素顿时怔住。
后边药童听见,心下也是有些不以为然。将军,什么叫将军,不就是别人扛不了的他扛着,所以才叫将军吗?若非如此,凭什么一样冲锋陷阵,他得的酬劳却格外多些?自然是要操心的事更多些。
何素却隐约觉得姚涵说的似乎并不只是事务。姚涵却不多说,只是笑,而后不注意牵动伤口,“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何素不觉向前倾俯,问道:“疼得很?还能睡着么?”
问毕又自觉问得多余,心说自然是疼的了,便转身自行去药童身边,压低声音讨取止痛药膏。药童看看姚涵,再看看他,却是露出为难神色:“将军,你也知道,有些药不能用太过……姚公子今日已用了极大量的曼陀罗,能醒来是谢天谢地,加上马钱子确实也是有些紧缺,止痛只能是缓一缓了……”
何素无法。尽管他已经是后勤上一分都不克扣,却抵不过朝廷军饷上层层盘剥,有时还要自掏腰包去抵上头拨下来缺额的份,药材这里的确是每逢大战总不太足,只能转头向姚涵歉然道:“对不住……”
姚涵摇头轻声道:“没那么痛。便是有也不用予我。他们……”他稍稍顿住,目光扫过帐中一地七倒八歪的伤员,似乎有些黯然,“他们比我更需用。”
话题到此,何素的那颗心终于是无可避免地抽痛起来。
烛火烧着逐渐暗淡,药童剪去灯芯上结焦的部分,帐中便又猛然一亮。烛光晃了晃,自后映照着何素,勾出一块昏黑的剪影来。
他颓然,却依旧跪得直挺,像一尊不能弯腰的木像。明明打了胜仗,此刻跪在姚涵身边,却恍然一败涂地。黑黢黢的剪影说不出的疲倦。
姚涵倏地住口,仰头看着他,心口忽而发紧。
他终究是活人。活人却要去做个神像。
', ' ')('“……对不住。”
寒凉雨声中,何素听见姚涵低声道歉。他一愣,随即却更是心底绞痛。无言良久,方缓缓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我欠你们的……”
“嘘……莫瞎说。”姚涵难得语气略显强硬,“不是那般的。”
何素一顿,摇头苦笑:“不说了。你且睡。”姚涵欲言又止,终究是依言没有多说,“嗯”了一声,阖眸休息。
一时间,帐中静绝,再无言语,耳边惟有雨声沙沙。
何素心绪万千,就着摇曳微光,注视姚涵。这是何素第一次有时间如此静静细看姚涵,此前不是惊鸿一瞥,便是他不敢多看,迅速便转开眼。惟有此刻,借着探视的契机,他终于是头一回将此人面容细细打量了一遍。
浅浅不足半寸的烛光如霜雾,浮在苍白的面庞上,似雪上笼了烟。
那张面孔是很好看的,即使只是粗粗一看也知道。然而平日姚涵总是微微笑,显得平易近人的样子,便容易让人忽略一些细节——比如他的五官多是锐角收尾,此刻便能看出,他若不笑,那张脸会显得锋芒毕露,攻击性极强——只是因他爱笑,锋芒便成了点缀,锐利也只成了一种风情,上扬的眼尾显得戏谑促狭,侧过脸看人时,隐隐有种狐狸尾巴扫过来勾人心腑的……
何素悚然住脑。
我在想什么?!
我……他?
我?!
陡然间,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何素一口气顶在胸口不知该上该下,简直是无地自容。
友人不计代价助他攻城,帮他拿下真定保州两城,解他父亲太原之围,他却居然在想,友人瞧他时姿态真勾人……他好大一个混账。
结果还是不敢再看,只有移开目光,望着被褥,心中盘算此战上奏文书的写法要点,以分散注意力。
姚涵闭上眼,却是当真疼得睡不着。
右胸肋骨被枪头卡入之处一阵一阵酸如磨骨的痛楚,腹部开膛破肚后全靠尹军医一针一线缝合,此刻曼陀罗麻药效果过去,每次呼吸,这两处都是煎熬,滚油煎烫五脏怕是也不过如此。
可不止是他,这里每个人都在忍受这般痛苦。
那些牺牲军士的面孔一一又划过眼前。姚涵缩在被窝中的两手不觉绞紧,扯着被褥,耳听帘外雨潺潺,却是想道,听闻保州驴肉火烧与豆腐丝是一绝,不知大军能在此待上多久,待伤好了,要趁营里月假时带大宝七郎诸人一同去吃……何素,不知何素有没有这个闲暇去凑热闹……
长夜漫漫,却终是会熬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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