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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昏礼
翌日天清气爽,着实是个好日子。校场边野草地里星星点点几朵花,竟然也招来了蝴蝶。
这一日未有操练,只有日常的巡逻与轮值。兼之北面胡人呈收缩态势,营中气氛更显轻松。
何素读了半日军报,瞥见一条消息,却是有些警觉起来——此次胡人西路军收兵回防,却未回到其本来的驻地,在半途便停了下来。不是要伐汉布防的势头,倒像是被自己人拦在半路一般,不知是否和此次收兵有些关联。或许,有战机可寻……
想到这里便命哨兵着重查探此事,尤其是胡人都城有无异动。
到得午后,循例去校场练了几回弓马,便回营更衣,准备出席岳凉那亲兵朱成富的昏礼。
路上却是远远望见姚涵一行人,几个眼熟士卒与药童同他一起,也正往朱成富为了昏礼暂借的宅子去。欢声笑语,十分融洽。
何素便不禁勒马,等了片刻,待他们走远,方才由缰缓步而行。
总觉得他若上前去,那些笑声便会戛然而止了。
“兄长?”岳凉自后赶来。
何素回头,却见岳凉笑呵呵扬手招呼:“正想去寻兄长来呢,既如此便同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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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的保州空出不少宅子。朱成富要寻一个适用的并不难。看上他的小娘子还是当地殷实人家的女儿,自要帮衬。那临时借来的小院此刻装点得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竟也恍惚有种盛世年月的欢腾气象。
何素到时,主客基本都已坐定,正吃凉菜。新郎官骑了高头大马去迎新娘,如今应是正在来的路上。
得见将军,好些女方亲眷都惊起欲跪。这也是意料之中了。
何素蹙眉摆手道:“今日成富昏礼,莫拘这些礼数。只当我是个寻常来吃酒的便好。”算免了众人行礼。
话虽如此,玩笑议论声还是小了许多。
何素听得清楚,心下不免又是辗转翻覆,默然落座。
岳凉中规中矩地送了些龙眼枣干,随了礼金。何素不大会琢磨这事,只给了一封礼金。不过主家也不计较。将军忙里抽出空来列席昏礼,就是天大的面子了,还想他送什么?
小半柱香后,吹打奏乐之声近前来。众人哄然出门去看。只见新郎官戴着朵大红花,当先走马而来,身后则是小具排场的送亲队伍,数人吹吹打打,数人捧着嫁妆,其后跟着一顶在这保州城看来已算奢华的四抬轿子。
待轿子停稳,几名年轻妇女堵在门口,问新郎官讨酒吃。朱成富赧然憨笑下马,颇有些手忙脚乱地递上预先备好的彩头钱。
随后一名年逾花甲的康健老妇手持花斟,盛五谷、豆、钱、彩果,望轿门而撒,小儿争相拾之,欢天喜地。
最后一把豆子撒完,在周围如浪般的喝彩与起哄声中,新郎牵着同心结,终于引着新娘姗姗下轿。
“恭贺新禧呀!恭贺新禧!”
欢呼从灰瓦白墙间升起,迎着日光,向生了新芽的嶙峋枝干间穿过。
便是战后,便是前线,便是不久之前还一片兵荒马乱,此时此刻也是真正生机蓬勃。
这便是生活了。
新人入得门来,拜过天地,席上开始热闹起来,轮流有人敬酒。
何素作为新郎官这边撑场面的人物,自然也被扯着说了几句。这他倒是会说,无非是“如此良配,佳偶天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只是说完便沉默下去,连带这一桌人都不怎么敢开口,只面面相觑,一筷一筷不停夹菜。
他无言去看旁边姚涵那桌——
猜拳行令,吆五喝六,高兴得很。
唔。
不要想。不要想。本就不善言辞,想也无用。练兵打仗方是自己的胜场。做好练兵打仗,便对得起所有人了。
不要去想别的。
他劝自己把目光收回来。
过了片刻,忍不住又看过去——
王大宝一张黑脸喝得通红,巴巴地望着姚涵:“小姚公子,小姚,嗝……小姚,恁地好看,真不是神仙么?”
?
何素皱眉看向王大宝,王大宝浑然不觉,又道:“小姚公子……俺可喜欢小姚公子了嗝……”
那一桌人当即都来了劲,七嘴八舌道:“有谁不喜欢小姚?”
“那小姚给你敬酒你喝不喝?”
姚涵莞尔,起了兴致。
王大宝身上没伤,喝些酒无伤大雅,他便浅浅斟了小半杯酒,学着话本里小娘子那般娇羞模样,两手捧到王大宝面前,眼波一转,垂下眸去,矫揉造作道:“官人,饮了这杯罢。”
何素目瞪口呆,只觉口中小菜瞬间索然无味。
一旁岳凉酒过三巡,喝得上头,见状醉醺醺端了个杯子去凑热闹:“姚小娘子,既敬了他,那敬俺一杯如何?”
姚涵闻言,居然是毫无犹疑地提了酒壶便候上去,含羞带怯地给他斟了半杯:“岳将军说哪里话,这样要羞煞奴家
', ' ')('呢。”
一桌人哄堂大笑。
“小姚,你可真是妖精!”
岳凉骨头发酥,仰头一口饮尽那半杯酒,竟又将杯子递了过去。
却见一只杯子从旁边挤过来,硬生生将岳凉挤开。
“哎?谁跟俺抢?先来后到,先来后到,排……”岳凉醺醺然回头,正要说“排队去”,却是骤然看清了挤过来与自己争宠的那只杯子的主人,后边的话顿时都吞了下去。上脸的热度都有些消退了。
刚刚爆发出哄笑的一桌士卒也是全体收声,尴尬咳嗽两声,各自去夹自己眼前的小菜。
何素举杯站在姚涵面前,直别别将杯子递到他眼前,一言不发。
姚涵一愣,抬头看去,只见这人颊上薄薄飞红,似醉非醉,眸子向着自己,如两泓云水。他也不吭声,也不作态,只是将空杯就这样举在自己面前,默默地等。
他要他斟酒。
也像给其他人斟酒那样,给他斟一杯。
姚涵玩笑的神色淡下去,将酒壶收起,轻轻把眼前的杯子挡回去:“惟独是将军你,不许喝。”
语调依旧婉转,和软得让人心也跟着软。
“为何?”何素望着他,眼底有说不清何处而来的忍耐。
姚涵眸子一转,似乎是千娇百媚循着他的指骨继而小臂继而脖颈一点一点看上去:“你带着伤。”
何素不说话了,好像明白了姚涵是好意。但须臾,他又固执地递出杯子来。
姚涵便晓得他这会也是上头了,恐怕说不清楚,只好慢慢给他倒了一杯。
何素完全没有理会那酒,双眼只望着姚涵。
……他俯首给他斟酒的模样,柔顺得宛然如含苞的花。
他便是喜欢对人这么好么?他便是对谁都这么体贴,在谁眼里都这么漂亮么?
忽近忽远,欲拒还迎,勾着人的心尖。
就像真是个狐狸似的。
酒斟了半杯,那双提壶的手放下了。
何素没有注意到。
他眼里只有对方垂首露出的那截颈子,那段俯身的弧度。那截颈子干净有力,似承风弯折的青竹,不可思议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如果从背后……
从背后……的时候,叼住那截颈子。压着此人肩膀强迫他跪伏于身前。指节一点点摩挲过他裸露的颈项。
如果……
喉结滑动了一下。
姚涵恰在此时抬起头来,正对上何素呆呆看着自己的目光,不由一愣,随后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有无沾上污渍。
检查一遍,并无脏污,方又抬眸,疑惑地看向何素。
为何这般盯着自己?
何素不发一言,只是凝望。
姚涵无奈弯眸,忽然伸手。何素手里一轻,低头去看,才意识到那个杯子被姚涵摘走。
他这才有些醒了神:“姚公子……”
话未说完,姚涵将杯子在他面前一晃,而后端回自己唇边,眼梢微挑,看起来含情脉脉:“将军这杯,奴家代饮了。”
他说什么?
何素愕然,反应不及,看着他仰头举杯,薄唇抿在自己喝过的杯沿,一口饮尽。竟然是学着前日庆功宴上那一回,又来了一遍。
旁观士卒哄然拍手叫好:“小姚!可像极了狐仙呢!”
姚涵回首粲然而笑,松了那身矫揉造作的劲儿,将杯子塞回何素手里,望着何素呆怔模样,只觉还是有些不对,试探捏了捏他手掌:“将军?”
何素仍在愕然中。
姚涵他,他方才?
士卒叫起来:“小姚!当真是体己人儿!”
何素终于反应过来,面皮猝然涨红。
他刚刚对着姚涵想些什么!
又……
不堪,太也不堪,怎会如此?
姚涵还那样自称——“奴家”——自称着“奴家”,饮了他的那杯酒,简直是在他心窝子里那根弦上乱按……
他不敢再看姚涵,两手僵硬接回杯子,缓缓转头,却是立刻向周围起哄的士卒们投去一瞥。士卒们一个激灵,齐齐住嘴。
——尽管何素并未作色,只是淡淡一瞥,但他们仍是咂摸出不善的意味来。一时闹得开心,忘了这却是素性良家的小何将军,哪里受得了这种玩笑?
几人尴尬对望一眼,纷纷避开何素目光,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不敢再起哄。
姚涵打量何素反应,似是有些后知后觉的恍然。他想起先前靠在何素怀中时,何素的反应。
何素那时便显得颇为抗拒了。
此刻对照来看,想必是厌恶断袖之人与那般作态……至于前日庆功宴上,兵士们逗弄自己,他站出来回护,大约也是以己度人,觉得自己不会喜欢那般玩笑吧。
自己却是疏于察言观色,想逗一逗他,反惹他不开心了。
念及此处,姚涵歉然。想要道歉,却见何素已经
', ' ')('转身坐下,看来并不准备多话,便只能把一句“对不住”暂且咽下。
剩下的半场宴席,何素吃得味同嚼蜡,姚涵也是罕见地没了胃口。
惟独是岳凉一双眼睛四处乱瞟,一会儿戳戳何素道:“兄长,你看那几位小娘子,可是在看俺?还是在看你?那小娘子你可中意?”
一会儿道:“成富真是好命……俺也想成亲……兄长,老夫人可有为你张罗亲事?”
何素心不在焉,“嗯唔”、“这那”地乱回了几句。姚涵坐在岳凉背后,无意偷听,却偏偏一字一句都钻进了耳朵里。
言者无意,他听进心里,却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对这般一本正经的友人开那过分的玩笑。
何素将来是要与正经人家好女子成亲的。若是个荤素不忌的浪荡子,逗弄一番也就罢了。可何素这般严肃的性格,对待终身大事必定较真……下回再不戏弄他了。
姚涵想到这里,摸摸鼻子,心下琢磨待会儿定要瞅准时机道个歉。
却是一直熬到新郎新娘入洞房,众人都跟去闹洞房了,才等到机会。
凑热闹的都走了,满院狼藉中只剩下两人。月影斜挂东天,两人背向而坐,分坐两桌。
隔墙人声喧腾。此处却是忽而静得有些寂寞了。
何素又动了几筷子,囫囵吞枣地咽下。姚涵静静望着地上他的影子,一直等到他终于放下筷子,方出声道:“对不住,常清,与你开那样的玩笑。是我错了。”
何素本还想装作无事,就这般保持沉默,怎料姚涵竟主动与他来搭话?且还是向他道歉。反倒叫他也歉然起来。
他全然不觉姚涵有什么好向他道歉的。真要论起来,难道不是他打搅了隔壁那一桌的谈兴么?他才是理当要过意不去的。欲要转身直陈此言,却又思及自己对姚涵那有些不受控制的欲念,颇不敢回头去看对方。
于是静默一时。
姚涵却因这静默会错了意,想了一想,起身过来,直接在他旁边隔了一个座位坐下,认真相望道:“常清,我当真只是玩笑,并无逾矩的意思。冒犯你了,很对不住,是我唐突。定然下不为例。还盼你莫要恶我。”
这下何素再忍不住,肩膀一动,终是转过身与姚涵正面相对:“我未曾觉你冒犯。也未不悦。我只是……”
话未说完,视线与姚涵对上:“……”
“只是?”姚涵一口气松了一半,见他忽然住口,又有些忐忑,不禁便追问道。
何素撇过头不去看他:“只是生性不善交际罢了。”
偏偏姚涵又换了个位子,仍是坐到他眼前:“若真如此,我便放心了……常清你怎不肯看我?当真不气?”
何素茫然生出一种被逼得抱头鼠窜的错觉,不觉再度向另一个方向转去,转了一半才醒觉,姚涵这句话不就是在问自己为何躲着他么?只得强迫自己又转回来:“我……”
姚涵目不转睛,等着他的答案。他意图躲闪,但也知道自己的心虚没什么道理,因此还是硬着头皮迎着姚涵的目光,希望正面相对,最终说出口却还是那四个字:“不善交际。”
话落只觉一片死寂。
他是不是太木讷了?公务上的事,所有人都不吝找他,但除开公务,旁人便不太愿意招惹他。
相处颇累。大约便是因此了。
“那我多与你说话,你会累吗?”何素闻言抬眸,却见姚涵关切望着他,微微倾身向前。
何素顿住:“何意?”
“你若觉得累,往后我便少说些。你若喜欢,我便多来找你。”
何素怔了好一会儿,方道:“……那你呢?”
“我?”
“你只问我开不开心,那你呢?”
你累不累?厌不厌我?
我这样笨嘴拙舌,容易搅了你与你朋友的玩兴,你便不觉得厌烦么?
但这些话只有想想而已,何素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姚涵像是被他问住,没有立时接话。何素惴惴等了片刻,却听姚涵边思索边道:“我怎样都是欢喜的……”
他说得缓慢,看得出来在组织措辞:“不开心的事,我便不做。凡是做了的事,皆是乐意为之。”
“留下是如此,眼下与常清说这些亦是如此。”
“是以,常清不必忧心。”
“我是欢喜的。”
我是欢喜的。
他赤诚带笑。何素心底的弦再次铮然一响,倏地避开其目光。
仿佛是得到了不会被抛弃的保证,某种深埋却仍然躁动的不安在听到这里时暂且消散了。在姚涵明朗的笑容中,随着那些活泼又坚定的字句消散。
然而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更激烈的东西涌上来。它不陌生,是何素这些天遇见姚涵时每回都会出现的情绪。它诡计多端、锋利、发烫又柔软,使何素紧张、隐痛、燥热且心痒难耐,具有成瘾性的东西,让人畏惧理智的失控,却又心心念念品尝它带来的欢愉。
', ' ')('“常清?”姚涵又叫了他一声。
何素省起,姚涵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
愿意姚涵与他多说话么?他当然是期盼如此的。便是紧张畏惧,最终也还是期盼的。
只是他羞赧。虽面上并无表示,却有落荒而逃的冲动,于是只能说:“嗯。无妨的。”
其实就是“我欢喜”的意思了。
姚涵看着他。他说时仍是皱着眉,语气平淡,看去颇具威严。怎么听都像是并不乐意,只是碍于面子,须得随口安抚属下罢了。
姚涵却不知怎么,品出一点羞涩的意味来。
毕竟是何素。
是那个旁人当他是木雕神像,他就将自己也当作木头,痛了苦了都不说的人。
是那个胡军夜袭时他身上插着一支断箭,仍就这样披挂上阵直至毒发的人。
……也便是那时,姚涵守着昏迷的何素,头一遭发觉他长得其实颇为青涩。
不只是神态,何素的相貌本身也有几分稚气未脱。刀削斧刻的线条未经打磨,因而更有利剑出鞘的锐气,有种鲜冽的脆嫩。只可惜这人平日里成天蹙着眉头,凡事皆镇定,便叫人总觉得他长兄如父。
惟独是那几日沉睡之时,他褪去所有沉着冷静的威仪,安安静静躺着,姚涵才意识到,他是比自己还要小的。
“若有忧心之事,便来寻我如何?”一念及此,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却是同时愕然。何素不禁看向姚涵。
姚涵自然也正望他,与他视线相碰,一愣过后,却反倒思路更明晰些,从容诚恳:“纵然不能说与我听,我却可以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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