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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四月十五日,皇帝召何素回京。
何素接到诏书,便知道皇帝在趁势进攻和守城相持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却是既不算可惜,也不觉庆幸。胡人内部局势未明,本朝赋税负担不轻,进退孰优,实在难料。
况且本次之所以能一口气连下两城,姚涵的奇袭功不可没,眼下姚涵负伤未愈,胡人又必然有了防备,再要作出那般惊人的刺杀是不可能了,战略上转攻为守,暂且相持静观其变,确算是稳妥之计。
因此何素并无多言,只又在营中视察一番,作些鼓舞激励语,便着手准备回京。召集诸将各自安排下去后,岳凉却是原地踌躇一时。
“平涛何事?”何素注意到他似有话要说。
岳凉回身与他对望片刻,道:“不必全军班师……”
何素听出弦外之音,坦然道:“无妨。保州遭胡人洗劫,确实兵源不足,留军防卫也是应当。”却是在宽慰岳凉,不许全军班师回朝,未必是天子疑心,或许真是出于边防考虑也说不定。
岳凉闻言便即一笑,豁然开朗般挠挠头道:“兄长说得有理。”出了帐却是稍为驻足,叹了口气。
送走岳凉,何素在帐中枯坐须臾,想起件事来。
先前答应姚涵,银两宅地都可赏他,结果因他不在士卒名册上,朝廷赏赐没有他的份,自己险些忘了此事。而今既要回京,不如替他去看看宅子……不知他愿不愿意在东京置地?
……还是去问一问才妥当。
何素想到此,恰逢手头无事,干脆出帐去寻姚涵。
谁知姚涵却是不在军医帐中。
“姚公子陪谁出去了?”何素想起上一次寻他不见,他是陪士卒去吃驴肉火烧。
尹军医正整理药箱,头也不抬:“练剑去了。”
“练剑?”何素眉头不觉又蹙起,“他伤好了?”
尹军医“嗐”了一声,嘟囔:“哪能呢?可人家说一日不练三日空呢。”
何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本能是想说先生您下回拦着他,却知这话说了也没用。又想问姚涵去了哪里练剑,但一想便觉自己若去了,姚涵就得停下来将就自己,说不得有什么计划也都要作废,太过打扰,不如还是夜间再来吧……
可再一转念,姚涵那能于万军之中取主将项上人头的剑术,练起来是什么样,他还真想见识一下。
——保州城头之战那回,各自奋勇冲杀,无暇他顾,观虎楼时姚涵又重伤在身,几乎没有动手,何素自然也没能见识到他的功夫,于是此时一想到此事,心下便不由有些小小的摇摆。
到底是男人。到底是武将。
总归见猎心喜。
他犹疑之际,尹军医不察,自顾自道:“小姚倒是嘱咐我,将军若寻他,可以去校场。可我说将军哪至于这般急又这般闲,总还是……”
“刷啦!”
尹军医猛然抬头,望住眼前被倏地放下的正摇晃的帘子怔怔一会儿,方觉出味来,舌尖上将吐未吐的一句“等他回来自去寻将军”尴尬晾了片刻,讷讷咽回喉中。
看来将军还真就那般急又那般闲……至少在小姚面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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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校场一看,却又是出乎意料。
今日没有操练,何素满以为校场无人,便是有人,也应当是稀落清冷,谁知隔着数百步远,便听见那方向传来喝彩声。走近一看,里外围了几圈人,乃是一个个都颇为激动的士卒。
何素那一刻心中浮起模糊猜想——难道都是来看姚涵练剑的?
遂又失笑,自觉荒唐,心说又不是人人都正好要来寻姚涵的,何至于作此猜想?
转念间走到近前定睛一看,却是当场愕然无语,旋即有一刹那竟是有些堪称气急败坏的心情——
只见人群中心划出一片空地,两人凝神持木剑相对,皆是机警模样,如伺机而动的虎豹,不用说便知是在比武。其中一人褐服短衣,抱剑于胸前,微微屈身相待,蓄势如挽满之强弓,乃是云郎将。另一人青衣磊落,态势相对松弛朗阔,身形劲瘦,可不正是姚涵?
……尹军医那句“去校场寻他”怕不是对此处人人都讲过?
何素站在人群最后方,不觉磨了一下牙。
气什么?
脑中一个声音自问。
随即心中马上反驳:哪有生气?明明没有生气的道理。
那声音又问:这不是气是什么?
何素滞住。
少顷,一摇头——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难得有机会看姚涵这般剑术造诣之人演武,不看仔细些未免暴殄天物。
只是云简为何都和他玩得这般好……
何素不禁又要磨牙,猝然一阵微风拂过,他头脑一清,终还是默默停在人群最后,望住了人群那边的姚涵。
士卒交头接耳。一人小声道:“小姚赢得可真漂亮,我与云郎将试手从未赢过呢。”
一人道:“可不
', ' ')('是么!云郎将又不曾斩过敌酋,小姚那岂是你能想的厉害……”
“要不要将岳将军也叫来,看看岳将军手段如何?”
“你怎么不去叫将军?我倒好奇,将军与小姚,谁更厉害……”
话题逐渐离谱。何素听着却是心中一动,当真被勾起些技痒之意。
校场中央,土地平阔。姚涵持一支枯木代剑,斜向下虚指云简。云简抱剑望定姚涵,呼吸都是慎之又慎,目光一刻不敢离开其人。
姚涵见状笑笑,手中木枝悠然垂下,随意走动两步,明显是故意诱敌之态。云简见之却不仅不敢趁势进攻,反而更谨慎几分。
真正武者交锋,少有眼花缭乱的架势,往往是试探良久,一出手便尘埃落定。虽自旁观者看来,前期试探索然无味,但行家却知,试探之时的任何一次静动都已是过招。
云简前两次都被姚涵引着出手,随后毫不留情击破,如今肋下还隐隐生疼呢。叫他再上当一次,却是不可能了。
姚涵见他学乖,不由顽劣心性起来,心下更起劲琢磨该如何骗他上钩,肌骨蓄力,笑眼却是眯得愈细了一些,越发显得人畜无害,叫人如沐春风般温暖。
一时间,双方无声对峙,相持不下。
士卒中有心急的,渐起嘘声,催云郎将快些出手。
云简却沉得住气,任起哄声如何,只充耳不闻,打定主意这次必要待姚涵主动出手,做应变的那个。
何素旁观片刻,却是不禁代入云简,暗自盘算,若是他,该如何对付姚涵?
他望向姚涵。
姚涵唇角微勾,眼眸弯弯如月,似乎纯然不知算计。然观其脚步,分明毫无松懈,保持在随时可以暴起击杀敌手的状态。
与其平日里和颜悦色的一面截然不同。
进退皆有后手,行止暗藏法度。其仿佛散漫的态度,正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谓兵者诡道者也。
若将计就计,趁势而上,则如何?
议论声便在耳旁:“云郎将这是输怕了?”
“可不嘛!上回趁小姚踉跄去抢攻,紧接着就被小姚抽了一杆子,上上回……”
这恐怕便是抢攻的后果了。云简身手与自己伯仲之间,力敏皆相差无几,他快不过姚涵,自己便也不必抱有侥幸之心了。
若不进攻,反卖个破绽引诱姚涵攻击又如何?
这念头只一闪,何素便摇头自己否决了。这须得是技击经验比姚涵丰富、速度也比姚涵更快方能成,否则假破绽便成了真破绽。
若是就这样相持,会是什么后果?
若是相持,便是体力与注意力的对抗了。看谁先体力不支,看谁先耗尽注意力,让对方有机会趁虚而入。这则是自己的长项了。
放在平时,姚涵的体力与注意力应当不会逊于自己,否则也斩不了这许多敌将,但他现在仍旧带伤,还与云简打了三场,自己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么相持越久,应当是对自己越有利的。
除此之外,若不是仅仅在校场之上论胜负,而是战场之上论生死的话,则还有两种方法或可胜他,那便是……
思绪未定,蓦听得咔嚓一声,眼前人群骤起欢声,抬眼望去,竟是转瞬之间,胜负已定。
云简木剑被打落,折成两段,姚涵手中枯枝指定了云简面门,再进一寸便是生杀由他。
“云郎将,”他微笑,似乎略喘了一口气,“多谢你总让着我。”
围观士卒与云简俱是笑起来。
士卒道:“小姚公子,赢了就是赢了。”
云简也扔了剑坦然道:“姚公子不必给我留面子。第一局我确有留手,后两次是真赢不过你。”
士卒见他认输认得干脆,便也不忍嘲讽,反倒鼓掌吹哨,给他喝起彩来。
姚涵也不硬谦虚,见状拱手只说“承让”。
云简微笑以对,也是拱手行礼:“那便不打扰姚公子练剑了。”说罢转身便走。士卒见没热闹可看,也准备散去。
便在这时,一转身,却是俱皆瞧见了何素。于是场内外近百人不约而同一齐安静下来。方才说要看何素与姚涵过招的士卒此刻不知躲哪里去了,场面一时寂静。
也不知将军何时来的?来了也不出声……他这么闲的么?
“将军。”
“将军!”
却是云简与姚涵先后喊了将军。云简隔着人群拱手行礼,姚涵扔了枯枝,径直穿过人群向何素过来。
围观士卒如梦方醒,纷纷躬身喊了“将军”。何素点头示意,却是既不多话,也不走,只是站在原地,等姚涵过来。
士卒对他多是敬畏,见他不走,便互望几眼,相继散去。姚涵逆着人流挨到他跟前,眼见士卒都散得远了,却是直接道:“常清可是来寻我?”
何素本还犹豫如何开口,闻言一怔:“你怎知道?”
“听闻陛下召你回京,我猜你大约是有些事要安排的。”姚涵笑,“军中之
', ' ')('事你自会安排给平涛与云郎将,惟独我不是军中人,你恐怕要亲自来寻我。去帐中坐一坐再说?”
何素方欲接话,云简刚好缓步上前,再次行礼:“将军。”
何素只得先道:“我来寻姚公子。”
云简瞥见姚涵笑意盈盈候在一旁,一愣便即会意,俯首道:“末将告退。”
遣退了云简,何素却是引着姚涵向校场另一面走去。
彼处离城郭与营地都更远,荒原草深,人烟稀少。何素下意识便觉得相比人多嘴杂的军医营帐,彼处更好说话,尽管他并不觉自己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话要说。
姚涵见他不声响,直往野地中去,也不多问,只是猜测将军是不是有些烦恼要说,不愿被人听见。跟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坑洼春草之间,忖道,他若真能对自己敞开心扉,倒也甚好,免得心事太重,劳神伤身。
正琢磨间,只听何素道:“我是要问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回京?”
姚涵本能转头去看,却见何素目光只向着地面。
“置宅也好,回师门探望也罢,都使得。你究竟是没有戍边的义务,不必终年守在此处。”
姚涵略一思索,便道:“好。”
何素一愣,反而没了话讲。
姚涵放慢脚步,随后干脆停下:“常清可是还有话要说?”
何素本来脱口便想说“没了”,但话冲口而出之前,不知怎么又觉遗憾,于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终只发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单音节:“唔。”随即脚步也停了下来。
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只是默然相对。
少顷,还是姚涵活跃气氛,先笑开了道:“常清你方才也在场边看了,若是你,待如何与我对阵?”
这话算问到何素能答的话题了。他放松下来,稍出一口气,认真对道:“单论武学,光明正大相对,我胜不了你。”
姚涵听出他意思:“那若是武学以外呢?”
“胜法多矣。”
“愿闻其详。”
“譬如以多欺少。譬如擒人质迫你自戕。譬如趁你伤势未愈,与你对峙,至你体力耗尽,我便不战而胜。又譬如不求全身而退,只求将你斩杀,则可不计后果,全不防守,只趁你来攻时,击你破绽……”何素侃侃而谈,逐渐兴起,蓦然间转头扫见姚涵微笑面庞,忽而一惊,猛地住口。
这些胜法实在不能称之为胜,实是战场之上你死我活的搏命之法,是奔着不惜一切代价将对方赶尽杀绝的目的去的。姚涵问他要如何得胜,问的想必是纯粹的技术问题,而非什么不择手段的杀人术。他却居然当着姚涵的面,一一细说若是他来,可以如何击杀姚涵……实乃失言!
“如何不说了?”偏姚涵还靠近过来。
“我……”何素尴尬又歉然,“对不住。”
姚涵心念电转,当即失笑:“这有什么对不住的,是我问的,我听着只觉甚有道理,并无不妥。兵者诡道,胜了才是对身后百姓最大的仁慈,你是带兵之人,理当有此求胜之策。”
何素却是死活不肯再说了,转身道:“回京之事不宜拖延,若无意外,明日便当动身。你可做些准备。”
“好。”
他往回走。姚涵连忙跟上。
对于何素为何要来荒僻野地里只说这两句,姚涵摸不着头脑,但想到何素性子,便又释然。
他总有许多话是忍了又忍的。
既不愿说,便不该逼他。
想到此,姚涵忍住了追问他忧心何事的冲动,只笑问:“说来,常清可有爱好之事?”
“爱好?”
两人并排而走,在原野上划开一道草迹。
“嗯。军伍以外之事。可爱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并无。”
“并无?”
“父亲说玩物丧志。”
他幼时似乎是喜欢过些文人墨客的东西……后来都叫父亲砸了。那之后,便不喜欢了。
姚涵去看何素神色,只见他神情淡淡,无甚起伏:“况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辈为将者,凡有所好,皆不利于治下百姓。于是也就无所好了。”
他话说得轻松,姚涵听着忽而有些难受。
“不与外人道的喜好,也不可有么?”
“百姓求存千难万难,我辈自然没有资格谈喜好。耽于享乐,要误事的。”
姚涵罕见地没了话,只扭过头望他。
须臾,何素感觉到他的目光,稍一犹豫,还是转过头来,只是面颊隐约泛红:“我知这话有些自大……”
却被姚涵截住他话头:“绝非自大。”
何素的话顿时堵住,望向姚涵。姚涵望他时,那双眼睛里当真除了他再无余物。
“常清你待自己太过苛刻。”
何素避开他目光:“苛刻么?”
姚涵道:“苛刻。”
何素半晌无言,许久方低声道:“不好么?”
', ' ')('“对他人是好的。”惟独对你自己太艰难。
两人俱皆沉默。
姚涵心底叹一口气,面上却一转而笑,又换了个话题:“常清,叫我玄泽吧。”
何素下意识便道:“玄泽……”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其中亲昵,登时止住。
姚涵却已向他展颜微笑:“嗯。以后也要这般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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