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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将尽。
这个春天,京城发生了两桩颇不寻常之事,一是云老统制去世,二是何小将军辞官。
对百姓而言,这两桩事暂且只停留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以“你可听说了”开头,以“谁知道呢”作结。
惟独对身在其中之人而言,却是天翻地覆。
其中之一便是姚涵。
他从未想过,那桩灭门案的真相会以如此形式被揭开——
半月前,云老统制自尽,留下了一封遗书给何素。何素读完后,回府将姚涵从水牢中捞出来。
其时姚涵伤口发炎,昏昏沉沉,有些低烧,不太清醒,只觉有人解了他的锁链镣铐,把他从冰冷水中兜出,随后问他:“你可知云老统制杀了何老将军?”
知不知道?
他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个问法的狡猾之处。如果问他“是不是你杀了何老将军”,他恐怕即使半昏迷中也会答“是”,因为他对那个谎言是如此根深蒂固地铭记于心。
但当问话者不问他“是谁做的”,而是直接陈述一个他日日都在脑中想起的事实,然后问“你可知道?”时,半昏迷状态下的他就掉进了沟里:“知道。”
他当然知道。答得顺理成章。
问话人静默了一瞬,随后抱着他的手猛然收紧,一路狂奔。
他下意识地往对方怀里缩——冷,抑且颠簸,他想要寻个暖些的又可靠些的东西靠着。
那个“暖些的又可靠些的东西”在他贴近的一刹似乎是僵了一僵,但很快,十分贴心地如他所愿将他抱紧。热量从相偎处源源不断传来,将他身上寒气终于是捂得消退了一些。
后来的事姚涵便不记得了。
因为在进屋之前,他便烧得彻底懵过去。
醒来后,已然换了一身干爽洁净衣服,好端端安在被窝里。这时,晕去之前的对话徐徐浮上脑海。姚涵这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对何素说了实话!
顿时是惊得抱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
何素性格他如何不知?那是兵士死国都要觉得是自己领兵未能尽善尽美之过的人,眼下要是叫这人知道他不是真凶,恐怕要自责得恨不得以命相抵,这怎么使得?
一时惊慌之余却又是有些庆幸——万幸是他这一身伤病既是何素的愧疚,也是何素的牵挂,以其凡事都会负责到底的性子,既然知道了内情,那任是有多生无可恋,也决不会抛下他去自尽的……
然而,这也意味着今后何素一见到他,想起的便是愧疚了。
他,本无此意……
想到此,不觉捏紧了被单,心头茫然。忍不住去想,若是一开始,自己没有冲动选择认下罪,而是选择与何素一起追查真凶,途中再误导于其……结果会不会更好?
或许会更好吧。一样能掩盖真相,一样能令何素有个念想。只可惜,那时的他来不及想到后来的那么多变数。
眼下却如何是好?从今往后,他该如何面对何素,何素又会如何面对他?
积累了如许怨恨、如许愧疚之后,两人之间,还容有谈论“爱”的余地么?
若说怨恨的夹缝里还有望生出一些扭曲的爱意,那么愧疚面前,恐怕就当真只剩愧疚了。
人是很难喜欢“恩人”的。恩人会让人记得自己的无力、自己的过错、自己接受恩情的那一刻由下而上的仰望。从中也许会生出仰慕,但那与爱是不同的。
遑论何素是被迫接受了所谓的“恩情”。
除了愧疚,他生出的或许连仰慕都不是,而是埋怨……埋怨他为何要作出这般自以为是的选择,为何不能说出来一起想办法,而要这般一厢情愿地、自我感动地“牺牲”。
而后,又会为这埋怨更愧疚。
若如此……
姚涵怔怔想道,他便是拖累了何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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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何素竟会直接负荆请罪。
字面意义的负荆请罪。
听闻姚涵醒转,便背了藤条过来请他尽管打骂。姚涵初时一惊,反应过来,震惊之余也是哭笑不得。
“常清……”他一时噎住。
想要宽慰,偏拣此时口笨起来。一向机灵之人,此时搜尽枯肠未得一字。
何素跪在床前,仰首与床上垂眸的他对上视线,深深一望之后,便是将藤条一递,低头不语。
姚涵叹一口气:“你起来说话。”
他摇头。
姚涵只好伸手去扶,却是分毫动摇不得何素。这是自然。他手筋与琵琶骨都被挑断,何素若固执不肯起,他是无论如何都拽不起何素的。
只能再叹一口气:“常清莫要如此……我心疼。”
话出便感到手下的何素浑身一僵,本能地便安抚式地将他后背摸了两下,道:“有话好说。不至于这般严重的……”
却听何素低声道:“如何不严重?”
姚涵微怔。
何素继续说道:“你的手,你的
', ' ')('武功,还有你的……这些事,若叫你对我做来,你可能下得了手?”
姚涵一句“当真无妨”顿时咽了回去。何素这话是问到他软肋上了。千百句“我无妨”好说,要他对何素原样报复回去却是不可能的。
何素仰起头望他,不出所料看见姚涵疼惜神色,却丝毫不觉有被原谅的松快,只觉心下那块本就发紧的血肉被吊得更紧:“你若真觉得不疼、无妨,你便是全对我做一遍又如何?你却下不了手。”
怎会下不了手?
这根本不用问。
晨光穿过花窗,浮沉潋滟游荡。何素看见尘埃悠悠,从两人之间的光束中飘落。姚涵的眼睛点着碎光。
何素鼻头发酸:“你却还说无妨。”
姚涵沉默下去。两人对视良久。沉默中姚涵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再开口时,有几分疲惫却到底让人倍觉温柔的沙哑:“常清……我是自愿的。”
说着伸手去抚何素面颊,何素却道:“我此刻也是自愿的……”又将掌中藤条一送。
姚涵手上当即一顿,片刻,苦笑道:“常清,莫要自责。此事无论如何怪不了你。从始至终,便是我骗你……”
何素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姚涵伸指抵上他唇边。何素安静下去,抬眸看着姚涵。姚涵望着他轻声道:“你给过我离开的机会,我却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故而,若说是错,那错应当在我。”
何素一愣,之后眉头猛地蹙起,断然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莫再往自己身上揽着。此事你便应当要恨我揍我才对,应当要将我对你做的尽数还给我才对……”
“否则我……”他越说越急,而后又猛然刹住。
他想说你越是待我好,我便越是愧疚,你如此这般温言宽慰,我便愈加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个蠢货,蠢也就罢了,还手段酷烈,刚愎自用。
可偏不能说出来。
若说出来,便似乎又是在怪姚涵了。
他确实是蠢,确实也是刚愎自用,姚涵温柔以待,是姚涵本就温柔,这温柔哪里有错?他便应该自惭形秽的。
姚涵心下却也煎熬:“……可当真是我骗你在先……”
何素定定道:“可我居然就信了。”
姚涵不觉有些急恼,却是急于相慰何素而恼他自己:“寻常哪有人无缘无故去自认杀人的,便是做了也不会认的,我那般坚持,你自然会信!”
何素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信的……平涛不信,致一不信,尹先生不信。军士都不信。可我居然就信了。”
“那是因为家人被杀尽的是你……”姚涵气结。
何素却只是固执摆首,片刻,又将手中藤条往上一递。姚涵不肯接。何素便道:“那我叫平涛来。”
叫岳凉来作甚?姚涵目瞪口呆,旋即明白过来,何素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肯动手揍他,他就去叫岳凉来揍他。
……这人真是!
知道何素认死理,也想过若是真相暴露何素会如何矛盾,可这未免……
何素眼巴巴望着他:“你总得罚我才是。”望去可怜兮兮,便如道观里收养的那群小狗儿一般,做错事了就来叼姚涵裤脚,脑袋一垂,拱他小腿。不小心咬着他了,便垂泪舔舐他伤口,殷勤鞍前马后。
姚涵哪里收得住怜惜何素的心思,见状只觉满心不忍。这如何是在罚何素,这分明是在罚他。
便是叹息一声,拍拍床边:“你且上来说,不要跪着。”
孰料何素蔫蔫垂首:“我不配。”
姚涵:“……”
他此刻着实是后悔。起初便是不愿看何素崩溃才瞒的何素,谁知到头来何素还是苦苦煎熬。难道真要他拿藤条抽何素一顿?
若只如此,倒也就罢……也是绝无可能!他就不该记得云老统制屠了何家这件事!
僵持片刻,何素跪得笔挺,一动不动。姚涵终是叹了口气,俯下身与他正面相对:“罚你也成。我问你一件事,你须得如实答来,不得有半字虚言。”
何素几乎是迫不及待应道:“好!”说罢眼中微微燃起光亮,望定姚涵。
姚涵于是张口欲言。然则话到嘴边,又不禁犹豫起来。
何素在等一个判决。
他倒反而是想逃避了。
他是想以此逼迫何素不得虚言,但依何素性子,此事真会实话实说么?若何素反倒是因这情势而会错了意,以为他是要听那个肯定的回答而刻意屈己,或是为了补偿他而揣摩了他的心思来答,则如何?
可若不问个清楚,他又如何能任自己留在何素面前碍眼,天天看着何素自责?此事迟早是要有决断的。那便宜早不宜迟。
收回思绪,落到眼前,何素与他在咫尺之间相对,恳切凝视于他。
“若我偏不要你报偿,只愿离开此处……你会如何?”
何素霍然起身,踉跄退了一步,霎时间大脑惟有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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