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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黄闲黄逸之,落第秀才,而立之年,寄居于彭泽县某豪右门下,半月前还在思量要否另投他主,挣个前途,万没想到,仅仅半个月后,彭泽竟会被人兵临城下。
常人皆是惶恐,他却骤然振奋。
乱世出英雄,这无疑是个机会。若能在此时有所作为……
风险固然不小,但若成了,收益同样是巨大的。
上无老下无小,满心欲待施展的抱负,此时不博个出身,更待何时?
因此得失算定,便不再犹豫,知县面前挺身而出,孤身一骑便出城去。一路上难免想到些话本故事中贼寇的酷烈手段,但终究是出头心切。
到得水寇营前,报上姓名,自称是知县门下编修,愿与头领商谈一二,不知头领意下如何?
守门的喽啰原本提心吊胆,待看清是个书生,放下心来,便忍不住恶声恶气将他呵斥两句,方才骂骂咧咧去作通传。
黄闲无语,下意识想道,你家头领若受招安,我第一个便要他教训教训你,一念未绝,又摇摇头心说与这人计较什么,连字都不识一个的泥腿子,能知道什么礼节。等了片刻,期间不觉四下打量,只见黑暗中零星几点火炬,依稀可见连营绵延,影影绰绰中人影来回,想必是巡逻的小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水腥气。
黄闲暗暗记下布防——即使招安不成,总也不能空手而归。
须臾,连营间步出一个笑容可掬的黑脸汉子,远远便与他拱手相对:“黄先生,请。”
黄闲翻身下马,拱手回礼。
不远处夜色之中,程衍望着他随黑脸汉子踏入连营,当即屏气凝神小心跟上。
此次随程衍出行的族人共十一名,其中七人此刻去了水寇后方,准备截下粮草,另有三人居中策应,随机应变——说是随机应变,其实便是必要时闹出动静,吸引注意力了——而他与年纪最小的那名少年程涟,则一同尾随彭泽县城里出来那书生,准备跟去大营,瞧一瞧这书生能与张芹谈出什么花来。
程衍看来,这书生与张芹只能谈出两个结果。一是张芹策反书生,叫他回城去做细作,二是当场拿书生祭旗,以明决心。本来无论哪一个都与程衍无干,但若在此处的人换做是姚涵,那必是哪一个都与他有干……既然如此,程衍便不能坐视不理。
想到此莫名又是心头火起。何素那厮……哼,脸长得的确是俊秀,却也绝俊秀不过他;的确是位高权重,可姚涵并不慕浮名虚财;惟独是心系天下、大公无私这一点,合了姚涵胃口……
偏偏既然心系天下、大公无私,便永远顾不上姚涵。姚涵偏爱其人与得其人偏爱两事,便成了不可兼得的鱼与熊掌——想着便叫人怒从心头起。
两头都气。
一面是想提着何素一顿胖揍,而后递给他一张镜子叫他瞧瞧那副鼻青脸肿模样,冷冷道:“你最好知道你配不上他。”
一面是想捏住姚涵后颈,将人提溜过来好好地看住了,叫他反省一下自己的眼光。顺道休养得白胖些。
偏怎么想都还是块垒难消,只觉郁郁。
说到底,程衍并无龙阳之好,对姚涵也无私情,只是既然见过姚涵当年模样,便再忘不了。不是私情又如何呢?
他本人间逍遥客,惊鸿照影掠山河。
风花雪月,朝露夕霞,不及他一笑风流。
偏偏是偏偏——
程衍不禁想叹气。
偏偏是太知人间疾苦,偏偏是赤诚坦荡,偏偏是奋不顾身。于是孤注一掷,不计后果,无怨无悔。
最可恨便是何素,将人摔得粉碎之后,居然真能跪下道歉。又居然在解甲归田之后,真能为了所谓大义再抛下姚涵一次……
可恨!
然而蹙眉片刻,终究是收起心思,跟着书生黄闲到了水寇大帐外。
黑脸汉子将帘一掀:“请。”周围数十名陋衣贼寇目光一起射来,说不清是戒备还是怨憎,总之如要吃人一般。
黄闲腿肚打颤,但他生就一张高深莫测的脸,因此面上看来倒意外的从容,只微微点头,一言不发,率先大步迈进帐中。黑脸汉子不由面露惊奇之色。
“公子,咱们何时动手?”少年小心翼翼,随程衍伏到帐边,轻声相询。
程衍漫不经心:“且看你叔叔们何时放起火来,或是这书生性命不保之际。”
“是。”少年握紧手中剑,另一手摸了摸背后弩箭。
“莫慌。”程衍余光注意到他动作,哼笑一声。
少年尴尬笑了笑,讪讪放下手来。
怎可能不慌。此次行动是必须万无一失的,且生死难测,否则公子不会亲自上阵。
程衍见状笑叹一声:“阿涟,以你能耐,无需慌张,只当演武便好。便再不济,还有我呢。”
程涟连忙垂首道:“是。”心中却是道,自己万万不能拖后腿。
此处三言两语之间,黄闲也已踏入大帐。一股浓重血腥味扑
', ' ')('鼻而来,冲得他头脑一懵。微愣过后,小心望去,只见鲜血顺着土地原本的沟壑直流到他脚下,黑黢黢红腻腻一滩,在摇曳的火炬光照之中,隐隐倒映出他的脸孔。再往前举目稍望,两具断头尸体交叠一处,头颅草草扔在一边,咧齿欲呼模样。
黄闲霎时间不寒而栗,险些便要扭头夺路而逃。
便听大帐正中一人微笑道:“黄先生,可是吓着了?对不住,正巧抓着细作,才处置了,还未及收拾。”
显然正是故意为之了。
黄闲两腿微颤,强自定了定心,压着声音道:“无妨。细作自当严惩。”主座之人闻言一笑,两旁夹道而坐的四五名凶恶汉子也哄笑起来。
黄闲只觉耳根发热。然而此时绝无可能再临阵脱逃,只好咽下一口唾沫,捏紧手心冷汗,逼迫自己抬起头来。
看清主座之人后,却是不由一愣。
与想象中面生横肉的恶汉不同,那竟是个白面书生。
这便是水寇首脑张芹?
“敢问阁下可是……”黄闲不免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对方显是习惯了旁人如此讶然,闻言淡然道:“区区便是张芹,也算是读过书的。不如便长话短说。黄先生,坐。”他伸手向一把空椅一指,黄闲硬着头皮拱手谢过,强装从容暂且坐定。
张芹道:“先生来意,区区已经听说。不知彭泽,沽以几钱?”
黄闲刚坐下不禁又猛然站起:“此言差矣……”
他自然是要争辩。虽说眼下确实是张芹兵锋凌城,知县与豪绅确实是准备花钱买个平安,然而“彭泽沽以几钱”这话还是太狂了一些。难道张芹真以为彭泽是囊中之物么?纵然厢军可欺,金陵禁军总不至于也不可一战。摆出这副成竹在胸模样,怕是为了抬价。
张芹“哎”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噤声:“某说话难听些,黄先生莫生气。”四下里水寇目光齐齐射来,刹那黄闲只觉如芒在背。
少顷,黄闲坐回椅子上,再开口嗓子便有些干涩:“张先生一方豪杰,难免任侠义气。某也不说暗话,钱财乃身外之物,彭泽县中几位豪绅,皆愿半家财以结善缘,至于封荫,将报朝廷,以待批复。张先生意下如何?”
这却是要空手套白狼了。半家财是多少,并无定数,张芹不可能知道彭泽豪绅家财几何,这钱财数额岂不便是由着黄闲信口开河。朝廷封荫更是好笑,“以待批复”,则批复成不成还两说呢,如何就能拿来许诺。
程衍与张芹同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下皆是冷笑。程衍轻声道:“阿涟听清楚,这便叫信口雌黄。”
程涟似懂非懂点头。
另一边张芹却是若有所思,问道:“若是受你招安,我等可是要入县受封?我部兵丁,可能入县休整?”
黄闲一怔,脱口道:“自然要入县受封。”
张芹于是“哦”了一声。程衍眉毛一挑,觉出味来。
张芹莫非是想要借着招安,大摇大摆入城,不费一兵一卒将彭泽拿下?
可时不他待。若是当真坐下来与黄闲谈判,只要拖上两天,禁军兵至,黄闲便可掀了桌子,只当从未提过招安之事。
张芹,这便宜可贪不得。
念头未转定,张芹果然也道:“敢问这朝廷批复,何时能来?莫不是与禁军同来吧?”竟是直接把话挑明了。两侧交椅上所坐水寇齐齐逼视黄闲,有人敲击把手,发出怪叫。
黄闲未料张芹如此不留余地,一时狼狈,只得将问题抛回给张芹:“张先生以为,何日妥当?”
张芹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微笑抚须道:“事不宜迟,既要招安,便明日一早吧。”
黄闲额头冒汗:“这却是强人所难了。小小彭泽一县,如何能决要员封赏……张先生,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两日之后如何?”
张芹笑呵呵面不改色:“黄先生,是要诓张某人呐。”
旁边有头目望张芹一眼,张芹但笑不语,他便会意,眉毛倒竖,拍案而起,喝道:“你这鸟官儿,说什么招安,不过是要等救兵!妈妈的,来骗你爷爷,你爷爷请你吃一刀,叫你再骗!”说着居然当真拔出刀来,作势要斩。黄闲与程涟同时大惊。
黄闲仓皇起身欲退,撞得椅子哐当一声,又跌坐回去。程涟举弩欲射。
程衍却信手将他按下:“不急。”
程涟不解。
程衍气定神闲:“你且看。”
程涟到底是惟程衍马首是瞻,闻言收了手弩。继而便听帐中一声“慢着”,却是张芹挥手喝止了那头目:“莫急。”
程涟若有所悟。
张芹拦住那头目,起身踏过两具断头尸体,缓缓走到黄闲跟前:“黄先生说不得也是有苦衷的,对不对?咱们切不可敌我不分。”
他居高临下,黄闲仰头相望,只觉后颈一根筋吊起,气在喉头卡了半天。
群狼环伺,此时黄闲便是没苦衷也得说是有苦衷了,只得道:“张先生明鉴……”
', ' ')('张芹却又话锋一转:“不过,黄先生,纵然你有得苦衷,凡事却也讲个恩怨分明。你替那群鸟官出谋划策,来诓骗咱们,要咱们的命,咱们是实在人,若平白饶了你,咽不下这口气,弟兄们,是不是?”
黄闲一听便知这是要提条件了,但觉舌下发苦。他本是想以招安来拖张芹一拖,谁知张芹偏不上这个当,反倒是他身陷险境,任人拿捏。
是他到底无能之故么?
左右大小头目出声应和,此起彼伏道:“正是!”
“头领说得是!”
“兀那鸟官,叫他吃爷爷一刀!”
气势汹汹,若无张芹在场,似乎便真要直扑上来,将黄闲生撕吃了。黄闲冷汗出完一茬又出一茬,不住以袖拭额:“则先生欲待如何?”
张芹含笑转身回到案前,揭起一张纸卷,立刻有喽啰上前接了,下来递给黄闲。叫嚣的头目们见状,都适时收敛了气焰。
张芹笑道:“也不要黄先生为难,此处署上姓名,摁个手印便好。”
程衍在帐外听得饶有兴趣,自布帘缝隙中极目去看,不巧却只能看见纸卷背面。
帐中,黄闲手指微颤,望张芹神色,便知不妙,却不得不接过纸卷。随后只扫了一眼,便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如何,黄先生?”张芹微笑,“摁个手印,今夜便好回县城里去,报说我等愿受招安。某另有一摞废纸,要你带回城中,四处散落一些。随你想什么法子,明日午时之前,打开城门,皆大欢喜。如若不能,这封文书便将一箭射入城中。某以为,知县拿某无法,拿黄先生却是有法子的,是不是?”
纸上寥寥数行字,墨迹未干,当是黄闲进来前方才写就的。黄闲至此彻底明白过来,张芹从未考虑过要受招安,而自己的豪赌从开始便血本无归。
除非……
视线不由再度落到那张纸上——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今彼高氏,拒谏戮忠,穷兵黩武,科税繁猥,屡夺农时,教十室九空,父母不保赤子,夫妻相弃匡床,不仁不智,获罪于天,是神鼎灵绎之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
“张公兵诛不道,锋锐难当,先天不违。杞梓之才,正宜各鸠率子弟,共建功名,岂止金章紫绶乎!”
——这居然是篇声讨当今天子高寅的檄文!
抑且不止是声讨,还放出话来要叫天下英雄入他麾下,其野心之勃勃,与寻常固守一隅的地方起义不可同日而语。
黄闲第一反应是心惊肉跳,几乎本能地就要拒绝。
然而仅剩的一点理智阻止了他——
不署名必死无疑。为高氏陪葬值得么?
既然已经是一场豪赌,那如果,赌得再大一点?
张芹笑容淡淡,望他片刻,眼看他木呆呆仿佛被吓得三魂出窍,忽然就敛起笑意:“罢了。某还道黄先生是识时务的俊杰呢,看来不是。”说着长叹一口气,示意喽啰从黄闲手里将那封檄文收走。
周围头目们交换一个眼色,随着这个动作再次怪叫起来。
“大当家,宰了他!”
“拿他下酒!”
众人纷纷叫喊声中,黄闲猛地醒悟过来,霍然站起,伸手一把夺回檄文:“张公且慢!”
张芹淡淡看来。黄闲迎着他目光,心下挣扎片刻,终究一咬牙道:“张公所言甚是。豹变鹊起,今也其时。黄某愿与诸位共建功名,请赐纸笔。”
张芹闻言,毫不意外地轻笑一声,一挥手,边上喽啰递来笔墨。黄闲竭力作出云淡风轻模样,墨汁却仍一个不慎洒在袍上。
张芹也不再看他,拍拍手道:“诸位贤弟有劳了,且去好生歇息,养精蓄锐。明日定势如破竹,拿下彭泽!”
诸人一阵呼喝响应,纷纷起身,三三两两预备出帐。
程衍便在此时忽有所感。夜风远声隐隐,明灭几点飞鸿。他阖眸侧首细听,唇角勾起半撇。
“阿涟,我数到三,你将此处四枚炬火射灭。听好——”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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