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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白雪间,骨寒心意乱。
马鞭、碎玉,当看见祭祀天帝的神台之上出现这些无关不祥之物,景和的心便入坠冰窖。那位身份尊贵的三哥、那位少时一同念书上学的三哥、那位一直以皇帝自居的三哥,最终还是没有放过他。
景和凄然颤声地垂下头,怅然地退后两步,似怯如惧地捂住小腹。
因为那根马鞭,是父皇的教导。
昔日同窗读书时,他们的父皇也曾抽查过课业,在对三哥赞不绝口的同时,唯独对他冷眼相对。紫金马鞭华贵无比,抽在身上也威力十足,起初不会露出印迹,但却能让骨骼脆断似的生疼,紧接着的几天便会缓缓出印子,譬如淤青积血,脉络肿胀使骨血不同,将皮肉鼓得老大,碰一下便如骨折一般叫他痛得打滚。
少年时期的痛苦时光历历在目,皇帝父亲冷漠的眼神是景和一生的梦魇。偶然一日,这位所谓的父皇将不知想起何事,先是不分由说地拿起马鞭打了他一顿,又扔了鞭子,抓起一堆碎玉,似痴如狂说道:“碎玉碎玉,你爹当时……也像这块碎玉。”
那时景和第一次在这位尊贵的皇帝陛下口中听见自己爹爹的事儿,抱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亮着眼睛,忍不住问道:“爹爹……是什么样的人……?”
皇帝陛下眼神一暗,与爱子景明对视后仰头大笑,接着将一盒子碎玉摔在他的脸上。玉块碎片锋利的断口划破他的脸颊,景和慌忙地牵着袖子将一地的碎片拢在怀里。他从小跟着太监生活在冷宫,没受到过一丝该有的关爱……所以也想在生命中留下一丝丝妄想。
譬如妄想着这盒碎玉是爹爹留给他的东西,譬如妄想着爹爹是爱他的,譬如妄想着自己从不是一个人,是有人疼的。
是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所以父皇和爹爹才没有陪在身边。
不是不爱他。
但皇帝陛下吝啬给予一丝柔情给他,一脚将这堆碎玉踩成齑粉,嗤笑着忽然道:“贺家在你出生那一刻,就被抄了满门…而你爹又是生你而死…朕当时忙着与爱妃赏花,便随意为你取了个名字……你的名字自然就是那个‘贺’了。”
原来是这样啊。
山顶寒风呼啸,只有景和与这个身着灰白道服的祭司独处,祭天所需的软垫香炉早已备好,祭品牛羊也摆放齐整于天坛之上。他盯着祭台之上的物什,故作镇定地踉跄两步,警惕地环视一周,心冷如冰。
景明是警告他不要妄想自己不该有的东西,更不要妄想皇位,否则他所珍视的人都会因他而死。正如爹爹是因生他而死,顾晏海是因他被怀疑,潘群是因他而受伤,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罪孽也太多,不配再妄想其他。
但这都是拜谁所赐。
景和面色不改地继续向前,腰间微隆的胎腹绞痛之感欲加强烈。许是裹腹裹得太久,肚子里的小宝贝们虽然乖乖不动,但宫囊却极为难受,要被铮裂似的闷痛仿佛胎满将诞时的一阵阵产痛,极其绵长难忍。
那名祭司也双手入袖,侧身向他走来,随着二人渐渐靠近,便听哗啦一声!数名活人扮作的“尸”倏地凭空落地,面头戴面罩,身穿道服,两两握手将景和围在中间,口中还不断吟念着不知名的咒语。
景和一惊,下意识捂着小腹,慌乱地停下脚步,微张着口连连喘息。他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只觉着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匍匐在地的虫蛇,冰冷厌恶。顿了顿脚步,他绷着脸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
每走一步,他们也随之向前一步,念咒之声愈来愈大,起初只是听得心烦意乱,伴随着他们渐大渐快的经文,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一般,撕心之痛宛如一阵落雷平地升起,景和低呼一声趴跪在地,手肘撑地,艰难地按住心口,喉咙中倏地泛出一股腥气。
“呃啊…啊……嗯…怎么回事……”
心症怎么会突然发作,明明有闫先生的药带。景和不知所措地想着,痛苦地扯着胸前衣襟,蜷着身子双膝跪地,小腹宛如要从身体内里被扯裂。先是心脏,再是肺腔,最后是小腹,如刀捅凌迟一般的痛苦让他无力招架。
景和紧闭着双目,又紧紧环住小腹,想要屏气不听。这些人布置在念什么,嘴唇飞快地开合,所念的咒语就像锁链藤曼缠绕上身!他跪在地上疼得浑身颤抖,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暖流缓缓流出穴口,濡湿衣裤,逐渐蔓延。
这是什么?景和想去看看,看看这是不是血,但是身上就像压着千斤顶,让他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不停地摇头大喊:我的肚子里有宝宝啊!有宝宝,是不能流血的……因为他对小宝贝们说了不要他们,已经伤害了他们,所以不能再让他们受伤了。
不能再受伤了……
耳边的经诵声逐渐变得悠长缓慢,似晚间潮涌似的湿气潮意笼罩身体,这些人的声音也慢慢远去,却而代之的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他再也不想听一遍、想要永远忘记却不得不记住的一句句——
寒冬腊月,潘群将溺水的他提出来,说:“您的生父为了生您而
', ' ')('死,您可断不能就这样去了。”
仲夏傍晚,皇帝陛下看见藏在明光湖林间的他,说:“顾晏海功高盖主,有谋反之心……若要朕放他一马,那你就必须作为朕的傀儡。”
春寒之时,景明将砚台砸在他的脸上,说:“你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哪儿爬出来的虫,就敢与本王平起平坐?”
秋凉天际,太傅对他摇头,说:“作为皇子,您不合适。”
再然后呢?
景和环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
皇帝陛下说:“你…你若不将皇位归还给明儿……那…那就不得好死!”
景明对他说:“你不过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凭什么得到我没有的!”
张枢说:“先帝在时就曾属意明王殿下为太子人选,您……切勿忘记。”
景和的额头沁出颗颗豆大的冷汗,身体如痉挛似的猛颤。
后来呢?
洞房花烛夜里,大将军曾捏着他的下巴,说:“真想让世人都看看皇帝陛下的这副样子。”
中秋蛊虫发作之夜,大将军毫无理智地强上,肚子里的宝宝被捅伤,顷刻间鲜血横流,大将军又说:“我…恨你……”
景和身子一抖,唇边涌出一口黑血,顺着唇角低落在地。他又睁开双眸,往日明亮如星辰的眼瞳,如今无神黯然。隽秀柔美的脸蛋上皮肤瓷白如雪,面无表情地抬眸看着面前众人,仿佛真正的牵线人偶。
——
顾晏海作为镇北侯,又习武多年,视力超群,自然也能将景和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这个小皇帝踉踉跄跄地上山,脚步虚浮地咬牙到达了山顶。
按下心底苦涩,他呼出一口气,算是放心,转而又立刻吊起心,不经意地往雪山林间瞟了一眼,一道风便卷席着雪粒子上山。
顾晏海又抬眸紧紧盯着山顶上的景和,瞧着他停顿了片刻,又迈腿向着里头走,不过走了几步,身边便登时出现了六个面具道人,将他围坐一团跳大神似的团着跳舞。有这些人挡着,他便看的不真切,但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心脏针扎似的陡然一痛!他刚想拔腿往上赶,但又想起什么,只好堪堪收回腿,拍着发热的脑门,捏紧了拳头。
他要是现在上去,祭天仪式就不算完成,那小皇帝辛苦这么长时间,就白费了。
顾晏海抿了抿唇,泛着辰光的眸光中翻涌着复杂情愫,心中泛起一股无言的违和感。这一路来到皇道山,竟是比想象中的要安稳的多。但现在就下定论还为时太早,景明绝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倒不如说眼下景和孤身一人在山顶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想到景和,顾晏海实在自责万分。想来他重生一世,竟是还是让小皇帝辛苦至此……这究竟是哪儿出错了?他本想着大宝小宝平安降生,御林军全军覆没,只要一直守护在景和的身边,就能万事无忧地照顾他长命百岁,更是能平平安安地生下肚里的三个孩子。
可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小皇帝还要束腹登山,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危险……景明丧心病狂已至末路,早已经是无法回头的时候了,若要治罪,谋害皇嗣、金銮殿兵变、围场绑架,随便挑一个都足以治他死罪,为什么还要遭这个罪?
但是他无法拒绝景和,景和温柔的眸色之后还隐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去,这些不能与他诉说的故事,是小皇帝没有完全敞开心扉的证明。
景和没有完全相信他。
顾晏海沉闷地想。
这都是因为他之前作的孽太多,所以小皇帝才将满腔的爱意总是放在一个卑微的地位来对待他,小心翼翼地拿柔软的内里拥抱所有荆棘,笑意对待恶毒,宽容包容罪孽,所以也不敢要求,也不敢违背,更不要说有那份患得患失的心。
他的小皇帝啊。
懂事的叫人心疼。
顾晏海抱臂胡乱想着,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心弄得酸涩不已,连那一点点儿的心绞痛也不大在意。然,倏然间,只听一道如金钟敲鸣之乐的声响响彻耳畔,真如仙家佛法那般令人想要跪地求愿,他忙直直向上看去——
仙人道:“普庵识心达理,教化三千大千。我佛亦上愿皇图永固,时时风调雨顺;亦愿身作山河国土,供养大地含灵。奈何生死涅盘如梦,佛说无所作做。如今妖魔降世,引渡河湍急,大祸将至。若要邪魔祛使,必先剖腹取帝之子,献祭于众神,方能退妖魔。”
此话一出,皇道山上下近百人纷纷聆听入耳,皆是因妖魔降世而显出一派慌乱之色,唯有二人表情不同,更是各有心中所虑,而顾晏海就是其一。他虽不是个读书人,但到底听了个明明白白,怔愣地反应一刻,瞳仁震颤着飞身上山!
这压根儿不是什么仙人!
这是景明要剖腹取子!
人要是剖开了肚子……那还能活吗?
顾晏海不敢想。偏偏他还在想,他想自己怎么走这么慢,他想自己怎么还对景明抱有一丝幻想,他想自己方才怎么没有上去!
脚尖塌上山顶那一刹那,一
', ' ')('缕熟悉的青烟跳进他的眼中,猛烈的心痛来的猝不及防!顾晏海闷哼一声退后两步抬眸就见跪在那些人中间的景和如刀殂鱼肉一般毫无防备,眼瞧着他面前那人高高举刀就要落下之时——
顾晏海捂住心口,咳出一口血沫,大喊:“和儿——快躲——”
下一刻刀刃直落!冰冷的刀刃倒映着顾晏海慌乱的神色,顷刻间刮破衮服漏出一片血雾!漫天黑血透着青烟映着白雪,残忍地刺进顾晏海的眼中,叫人绝望。
“……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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