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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成煦始终高热不退,呢喃着胡话,双目紧锁,一会恸哭,一会惨笑。修云彻夜不眠陪在身旁,一碗接着一碗喂下清热汤药,一遍又一遍用冷帕擦拭额头。
成煦如沉入梦魇一般,蜷在修云怀中,短促地喘息,不住地颤抖。
偶尔清醒与混沌交织的片刻,他攥着修云手臂,双目微启,神色涣散,淌着切也切不断的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本就是酸楚浸透的心,又被砸碎绞烂,渗出两个人的苦痛与血泪。修云强忍着刀绞似的心痛,俯身吻去绵绵苦泪,怀中的人原本满脸写着人生得意,却在一夜之间形同枯槁。
他也想愤而起身,替他的成煦,质问这天地,成煦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为何偏偏给了他这世间所有的困厄,却又无情嘲笑?
这些困厄不是百炼成钢的淬炼熔炉,而是折骨吸髓的人间炼狱。
无边无尽的炼狱中,成煦捱过一个又一个绝望而又相似的日日夜夜。
他原本可以有那么多可能的人生,可以做个洒脱恣意闲散贵人、也可以洒脱一生仗剑天涯、更可以出将入相建功立业;而不是如上一世那般将所有爱意隐匿在自轻自贱里,也不是痴痴地用一生践行着深藏在卑微后面的承诺,那个他至死都不敢说出口的承诺;更不是像这一世这样明明坐拥不世之功,仍逃不过满身污名。
修云摸着成煦脸颊,如果可以,能否将这些数不尽的痛苦都渡给自己,这不堪的人生原本就是他的。
成煦,你过去一直追随我,为我寻灵药,为我学诗文,为我练武艺,为我守危城;将我的所想所求,生生活成了自己的所有;但这一回,换我追随你,为你鞍前马后,为你执鞭坠镫,移山倒海,揭地掀天,亦在所不辞。
门外仆役轻叩门环,低声对着修云耳语,修云看了看昏沉入睡的成煦,留下几句叮嘱,便起身去了前厅。
成煦听到修云走出房门,才缓缓睁开双眼,眼底空洞,只剩下心火燃尽的焦土。
他还是太傻,原以为重活一世,就可以改写所有,可悲可叹可笑,这天命又几时顺过他的意,应过他的乞求。
他的错与生俱来,他的脏融入骨血,他的孽轮回不灭。
成煦看了看这张与修云缠绵昼夜的床榻,再也不回头,决绝离去。
来到前厅,还不等郝月说明来意,修云却已先开口:“请回吧,日后也请勿不请自来。”
但郝月却双膝跪地,用着她这一世都没有过的谦卑,哀求着:“我知道,我是你娘亲时未曾给你过一丝庇护,更是亲手将你推落深渊,但…就当这是一个可怜的娘亲在求你,求你帮她劝一劝她的孩儿。”
可怜?娘亲?孩儿?她怎么敢?!
修云怒火中烧,一拂袖,扫走所有的虚情假意。“郝夫人,看来成煦昨日所说的,你是没懂。”
“成煦那日所述,不及他所承受十分之一……”,话还未出口,就已隐隐哽咽。
“郝夫人如今能见到的是成煦在日复一日的辱骂刑罚中,无数次将自己压扁捏碎,又重新拼合起来,最本真的他和他真正经历过什么,你可知道?”
“可悲的是……连我都无从知晓……”
“我结识他时,他叫阿成,这名字是奴隶贩子随口起的,却没什么人这么叫他,被叫的最多的是贱奴、畜牲、奴畜……
他睡过游廊,住过牲口棚,居无定所,日晒雨淋,与他相识之时,他住在一个倚着危墙的破棚子已是他此生最为奢侈的住所了。
他可以是任打任骂的出气筒,也可以是日夜劳作不停的苦役,更加可以是随意欺辱的奴隶,却唯独不是一个人。
他给主人家的小少爷做脚蹬,人家一个不顺心,就逼他舔上如冰的铁链,至今味觉有损,那一年他七岁;
他害怕过除夕,只因那年除夕夜,被罚在寒夜中跪了一整夜,寒入膝骨,至今时常发作,那一年他十岁;
他身上被穿了环,被人牵来扯去,讥笑亵玩,即便环摘了,但伤痕却伴随终身,而那一年他十三岁。”
桩桩件件,都是一柄利剑,在郝月心间狠狠豁开,在啜泣中哀求:“别说了……求你……”
“呵呵”,修云嗤笑一声,“这就听不得了?这些也不过是成煦偶然提及才得知的。”
“郝夫人,郝氏富可敌国,你这些年求神拜佛,挥金如土,这可是你所求来的报复?
如果是,那么我恭喜你,一切如你所愿!”
“不…不是的……我…我想找回他的……我想的”
修云愤恨中俯下身,将郝月这副楚楚可怜的假面撕碎。
“你想认回成煦,并非是出于舐犊情深,郝氏送入武平侯府的女子无一诞下男婴,尽管郝氏这些年跟着文承宗无尽风光,但世子之位始终不是握在自己手上。
而成煦刚好就能了了郝氏的这桩心事,我信郝氏的本事,无论是人是鬼都能洗的干净;只一根独苗,值得郝氏上下倾尽所有。
但是,你
', ' ')('们有什么脸面?!文氏郝氏的荣耀都是踩在成煦血泪上建起的,如今却要一边心里嫌恶他卑贱,又得为着家族荣耀将他耗干用尽,但你们手里有什么是成煦稀罕的?亲情?地位?钱财?还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氏族血统?”
郝月恨得攥紧拳头,收敛泪水,这时红袖匆忙入内,附在郝月耳畔低语几句。
而恰恰听了这几句后,郝月换上另一副神情,没有了哀求,倒是有些胜利的侥幸。修云直觉不妙,飞身回到卧房,床榻上早就空无一人,府中竟无一人知晓他的下落,更大的恐惧渐渐攀上肩头,吐出挑衅的尖舌。
修云立即策马扬鞭,不顾重重阻拦,不由分说地闯入武平候府。
承载着文氏光辉荣耀的府邸,奢华而又疏离,每一处都在彰显着一等氏族的桀骜,更是不动声色的审判,将身卑位贱之人拒之千里,万万不可脏污了贵人的圣地。
武平侯府说一不二的主人,文承宗一挥手,剑拔弩张的府兵立即退散四周。而他一侧身,走出的人正是成煦和郝月。
“好了”,成煦声音中拖着懒散的强调,“念在你我一场露水情缘,我给你、你也给自己留点脸面。”
成煦一下又一下轻佻地拍打着修云的脸颊,“还追过来,多难看,一点都不体面呢。”
修云一把握住成煦手腕,力气大的似乎要将整个手腕捏碎,从牙关中磨出一字一句:“文氏郝氏就那么好?!”
“认祖归宗,天经地义”,成煦猛地挣脱束缚,“你一无父无母的贱奴之子又怎会懂得?”
“为了出身血统,连弃养你的父母都可以重新认回吗?”,修云骤显颓态,凄然抬眼:“你我相识于微,生死相依,又许下相守一生之誓。”
修云越说越激动,“为何如此轻易就背弃誓言,我给你的难道都抵不过出身血统吗?”
“呵!你给我的”,成煦冷笑一声,“你看看你给了我什么?”
“我将性命都托付与你,唯你是从,而你却食骨吸髓,占尽好处,威风是你的,功绩是你的,名望也是你的,我不过是搭在你衣襟上的蝼蚁一只,跺跺脚就能将我踩得满身泥污。”
“可怜天见,终寻得至亲,原来我不用忍辱含垢,不用仰人鼻息,更不用羡慕别人的出身和血统;我是有父亲母亲疼爱的孩子,我也可以是天之骄子。”
“而你!”成煦怒目相视,“你才是卑贱入骨的丧家之犬!”
成煦太清楚戳哪一点,能给修云致命一击,三言两语就将他的尊严撕得粉碎。位高权重也救不了低贱的骨血,利刃铁甲也改不了的劣根,歌功颂德也遮不住的污迹。
沙场上千锤百炼而成的身躯,此时软若无骨,轻轻一推就跌跌撞撞。
“是,我是贱奴之子”,所有的骄傲都消散,被亲密无间的枕边之人戳中痛处,修云无奈耷拉着头,似乎身形都低矮了许多,“我是丧家之犬。”
“明白了,错的是我”,对面三人的鄙夷就像狠厉的耳光,痛得修云抬不起头,只是缩在那里,“我错以为彷徨半生,终寻得爱侣、朋友与亲人。”
“是我错了,我错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有修云自己才听得见。
成煦连一点假意的安慰都吝啬,只是冷冷地驱逐外姓人:“大将军,请你速速离开,切勿扰了我们一家的团聚之喜。”
文承宗与郝月微笑点头,对成煦很是满意与赞许。
修云怔怔地看着在武平府中从未见到过父慈子孝,不对,是从未给过他的父母慈爱。神色黯然,步伐踉跄,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地离去,不敢再多看一眼,却满耳都是骨肉亲情的甜腻。
“父亲、母亲”,成煦转向文承宗和郝月,这声“父亲、母亲”叫得真切自然,“身世之事终得拨乱反正,儿子今后愿侍奉左右,以余生弥补多年失散之痛。”
郝月泪眼婆娑,甚至连文承宗也听到动情之处时,紧紧握住成煦的手。
“我儿受苦了”
“爹爹”
“不会再有人敢轻视你了”
“多陪陪爹娘”
……
阖家团聚,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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