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官狱中的狭长甬道,年轻狱卒走到尽头,沉重铁门在绞链中缓缓升起,铁门内便是戒备森严的内监所在,阴森潮湿,常因严刑逼供而令犯人暴毙。
狱卒来到监房前,见到囚犯身上压着沉重的沙袋,狱卒大惊,赶紧打开牢门,将沙袋搬开。囚犯此刻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狱卒倒是处惊不乱,幸亏平日学的保命手段,赶紧推胸施救,一番忙活,才将囚犯从生死边缘处拉了回来。
囚犯脸色潮红,大口喘气,猛烈咳嗽,许久才将呼吸调匀,仔细看去,才知是大正十年时太和门上书的王文成,当年上书,要求罢黜姚家,可因为太后干预,姚武廷审翻盘,导致最后失败。因和姚武和解,他被梁兴奴作了弃子,姚武恨之入骨,便把他投入都官狱中,判了个秋后斩,算起来,已过七年了。
虽是下监的囚徒,却依然维持着太学门人的尊严,胡须虽是花白,却是修剪的整整齐齐,只是衣衫脏破,维持不了这体面。在这牢中七年,几次险险被推上刑场,每次在行刑前,案情或者有了新的线索,或者发现新的疑点,大司寇府中许多官员来自太学,觉得此事判决不公,又念及同门之谊,硬是顶住压力。
见到先生脸色慢慢有了红晕,狱卒才放心,从怀里掏出两个炊饼递了过去,笑道:“这是给先生买的夹肉炊饼,还热乎,先生趁热吃吧!”
狱卒名叫子鼎,身材瘦高,剑眉朗星,颇有阳刚之气,只是颚下稀稀落落的胡须,显示着他的稚嫩,是父亲托人来此,成为不入流的胥吏,在这牢中谋口吃食。见到先生吃的正香,子鼎有些愤然,“先生,他们为何要害你?”
王文成脸色阴冷,“国瑞,最近有何异动?竟让他们动了杀心。”
子鼎想了想,“先生,学生没听过什么异闻,要说不对劲的地方……”沉思片刻后,“只是,这几天有星辰划过天空,闪耀火光,发出巨大轰鸣。”
王文成若有所悟,“天有异象,按照天人感应的那套,皇帝该大赦天下,他们不想我活着出狱啊!”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不说此事,文章如何了?”
子鼎将稿纸从怀中掏出来细看,神色恭敬的言道:“这是先生上次给学生写的,学生看了好几日了,仍有很多不解之处,望先生赐教。”
王文成小口咬着烧饼,慢慢咀嚼,“有何不解?”
子鼎看着书,问道:“先生书中所言,万事皆是由心!”
王文成咽下烧饼,满意的点头,“能看到这点,也算初窥大道门径了。”
子鼎满脸疑惑,“学生原来读过的书中,说的万事皆理,人间有大道,君子当行之。天地生道,万物生理,由道而理,理者,万物之大同也!”
王文成毫不客气的反问道:“那理从何来?大道又从哪得到?”
子鼎坚定的回道:“理和天地并生,亘古不变,万世永存!”
王文成摇头,“世间之理,又谁来定?”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还不是我们的心!理也不过起于心中所想,你说,这理是天地的理,还是心中的理。”
子鼎似有所悟,不过转瞬就有了新的疑惑,“先生,若是这世间没了公理,都由我们的心来判断,那岂不是没了好坏对错,没了美丑善恶?”
王文成对这个问题很是宽慰,满意的点头,接连抛出了问题,“国瑞,好好想想,世上真的有好坏?有对错?有美丑?有善恶吗?”
“世上怎会无善无恶?”子鼎很是惊诧,这完全颠覆了已有的认识,急切的反驳道:“易朝三末王就是公认的恶王,致使黎民涂炭,自毁江山,遭人唾骂!”
王文成笑道:“可是对师保卶四端、正卿己之宗、太师叔忠简这几人来说,还有比三末王更好的吗?给予大权,赐予富贵。”
子鼎不服气,辩解道:“这几人是奸佞之徒啊!”
“那你心中的善王又是谁哪?”王文成慢里斯条的反问。
子鼎毫不犹豫的言道:“如同我们的先祖,英雄阳甲子洪吧!他开疆拓土,是公认的不世英主,我家也有他的神牌,让他享受人间的烟火。”
“你可知阳甲杀人如麻,他刀下亡魂怕比三王多的多。你眼中的英雄,在他人眼中可是嗜血的恶魔,单单一次人祭,就有十万人被屠戮!”见到子鼎依然不接,王成文语气冰冷,“国瑞,你觉得先生是不是好人?”
子鼎毫不犹豫的回答:“先生当然是好人了。”
王文成摇摇头,“可是好人怎么会下狱那?”
子鼎的心隐隐震动,“先生是被人冤枉的。”
王文成面色肃然道:“你觉得我是被冤枉的,别人也这么想吗?在别人眼中,先生和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有何区别,不都是恶人吗?”
子鼎的心在剧烈颤抖,“先生,世间真的没有对错,没有善恶吗?”
王文成摇头,“世间之事,本来无对无错,无善无恶,饿狼捕羊,可有对错?可我们称之为恶狼,那是因为吞噬了我们的牛羊,必除之而后快;若是我们的猎犬抓住猎物,我们却称之为忠犬,要投食褒奖,同是捕猎,何故不同?”
子鼎点头,问道:“若无对错,难道要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