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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浮生居的偏院,植了大片大片的竹林,风声拂动,飒飒作响。
贺兰辞正倚在竹廊下,静静看院中的人舞剑。
白衣男子一手执剑,唰唰唰舞动,只隐隐可见残影,宛若惊龙。白衣身姿踏步而上,又飘若轻鸿。
剑气荡开,激起地面上堆积的竹叶,飒飒漫飞。
那白衣男子眼眸黑沉若渊,收势,执剑而立。
“好!”贺兰辞不由拍掌,“清忍兄的剑使得真是好极了!令人叹为观止!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流派的剑术!”
陆渊垂下眼睑,再抬眸时眼神中凛然的剑意便已悉数消散,看上去平淡无波,又平静温和。
他正要说些什么,便听院子那头传来一阵尖利的骂声:“每天练练练!练的什么剑!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以为这浮生居就你一个人住吗?!”
贺兰辞随即不平,想帮着骂回去,陆渊却按住了他,对院外朗声道:“抱歉,下次不会了。”
那声音还在兀自骂骂咧咧:“呵!我明天可要代表陛下去宫外迎接和亲使团,你们这些嫉妒发酸的,指不定想借打扰我休息来看我出丑呢!”
贺兰辞气愤了:“这个薛梦瑟欺人太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被骂的陆渊倒是平静:“这半月来我早已习惯,方才已经道过歉,以后不再搭理就是。”
贺兰辞替他打抱不平:“清忍兄你好歹也算姑苏陆氏的嫡子,皇后殿下怎么能把你安排到这种破地方来?”
就听外面另一个方向也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姓薛的你骂够了没有?就你一个人要休息,我们不休息的吗?我看这院里就你最闹!我的养颜觉都被你吵没了!”
薛梦瑟也不甘示弱:“姓柳的贱蹄子,你需要哪门子的养颜觉!就你那模样,睡多久陛下也不会待见你!真是丑人多作怪!”
贺兰辞咋舌:“素来听说浮生居住了两位全后宫避之不及的侍君,今天见到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陆渊倒是真的习惯了:“贺兰兄,请里面喝杯茶。”
外面柳清欢与薛梦瑟仍在跨着院子,还要大喊着进行对骂。贺兰辞感慨了一下,不客气地往陆渊屋里钻:“那我就叨扰了,清忍兄!”
后宫里的人都是看脸色下菜碟,陆渊的家世本来也该封为侍君,偏偏只做了个选侍,加上他一入宫便生病,从未得到陛下召幸,自然少不了被东克西扣。
他屋里最好的茶叶,比之贺兰辞屋里最差的茶叶还要让人下不了口。
贺兰辞抿了一口茶,笑道:“正好我爹最近又往我这儿送了好茶叶来,清忍兄,要不我给你带一罐来?”
贺兰辞虽然目前也没得到皇帝召幸,但他爹御史大夫贺兰逸虽然成天念叨着他是逆子,但终究放心不下,总会担心他过得不好,往宫里塞东西。
陆渊也没推辞。他知晓自己这儿的茶叶差,请朋友喝茶喝的还是这种劣质茶叶,他也过意不去。
虽然一开始陆渊一直逃避贺兰辞的烦扰,但半月下来他能感受到此人的义气心肠,愿意试着将他看作朋友对待。
陆渊从不轻易把一个人认做自己的朋友,但一旦认定,便是一辈子甘愿为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的朋友。
贺兰辞又玩笑道:“你这地方倒热闹,每天还能听一场二人对骂的好戏。你说说,你咋就这么倒霉,全后宫都不待见的两个人,偏叫你遇到了?”
贺兰辞又忽然想到:“诶,这么说陛下也不爱来这地方?曲线挽救了你啊,清忍兄!”
陆渊抿了抿杯中苦涩的茶,默了默,道:“其实半月相处下来,他们二人也没有多少恶意,顶多只是在嘴上讨个痛快而已。“
贺兰辞啧啧道:“你看他们那是没有恶意吗?他们只是看你那样子,觉得打不过你,才不和动手罢了!若你长成……呃,小明朝那弱鸡样,他们绝对成天找你麻烦。”
陆渊还想说些什么,又被贺兰辞拿话堵住:“你别说了,我算搞明白了,你这种凡事把对方往好处想的人,若不是有一身精妙的武艺,只怕早几年就被不怀好意之人拿去卖了!”
贺兰辞往他屋里张望了半天:“诶,怎么我来这么久,你屋里也没来照顾你的侍从啊?请我喝茶都还是你自己泡的。”
陆渊想了想:“我屋里就一个小太监小孟子,一个小侍叫清明。这个时候,小孟子应该去御膳房拿午饭了。”
贺兰辞:“那个叫清明的小侍呢?”
陆渊:“应该睡午觉去了。”
贺兰辞:“有没有搞错?!你给我泡茶,他去睡觉?!”
陆渊平静地又抿了口苦涩的茶:“我知晓贺兰兄担心我过得不好,但我心中有数,并非你所说的那种凡事把对方往好处想的人。”
他顿了顿,道:“我自十三岁起便离家流浪,风餐露宿,眼下宫里的生活已经再好不过。我并不习惯他人来照顾我,便随他们偷懒了。”
贺兰辞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
', ' ')('“你真的不适合这宫里,清忍兄。再等等吧,四年过后君侍便可自请出宫,陛下会准你的。”
陆渊倒没有他这么悲观,反过来安慰他:“其实……以我的轻功,这宫里的围墙与侍卫于我不过形同虚设,四年也只是换了个露宿地而已。”
贺兰辞这下彻底惊了:“形同、形同虚设?!”
这里是哪?这里可是皇宫大内啊!皇帝住的地方,天下守卫最严密的铜墙铁壁!
贺兰辞惊得下巴都收不回来:“能将皇宫守卫视为虚设,那武功得是天下第一第二的那种了吧?”
陆渊默了默,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其实……”
贺兰辞惊了:“其实清忍兄你武功天下第一?!”
陆渊顿了顿:“天下第一……太过绝对。世上还有诸多隐于山林的前辈高人,我绝对算不上第一。”
贺兰辞想起自己平日看的江湖话本、听说书人讲的江湖轶事:“那,清忍兄你有参加过武林大会吗?就是当今天下还活跃着的江湖人都会参加的武林盛会。据说武林盟主便自称天下第一,在武林大会上击败他的人,便可将他取而代之。”
陆渊:“……”
贺兰辞越说越激动:“而且我听最新的江湖消息说,有个姓陆的剑客在武林大会一举将现任武林盟主打倒在地,但他却不愿取而代之,反而跑了……等等!”
贺兰辞忽然醒悟:“姓陆?剑客?清忍兄,难不成是你?!”
陆渊艰难点头:“是……我。”
贺兰辞一时又激动又五味杂陈,心情大概等于:找了半天,高手竟在我身边。听了半天,江湖传说就是我朋友。
贺兰辞更加艰难:“那、什么……”
他深吸口气,忽然想到:“那,是不是以后有仇家买凶来要我命,我就可以说我朋友是天下第一啦?”
陆渊:“……你有仇家?”
贺兰辞笑了:“嗐,这不以防万一嘛!”
贺兰辞又打混了半天,忽然想到:“清忍兄,不对啊,你从哪学来的这么厉害的功夫?你以前不还是个文学神童吗?”
文学神童……
一下被提到童年黑历史,陆渊有些尴尬,咳了咳道:“我十三岁前都跟在祖父身边,随他居住在寒山寺中苦修。因为幼年身体不好,祖父教过我一些武功心法强身健体。”
贺兰辞来了兴趣:“强身健体?怎么强身健体?”
陆渊稍稍回想:“比如冬天用冰水洗澡,夏天站于院中暴晒?”
贺兰辞:“你……确定这么做是对身体好?”
陆渊道:“贺兰兄千万不要模仿,这么做是和祖父教我的特殊武功心法有关。”
贺兰辞:“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模仿的。”
他顿了顿:“那十三岁后呢?”他有些犹豫:“我听说……陆老先生就是在那年去世的。”
陆渊点头,并没有介意谈起祖父的死:“祖父高龄,终于八十岁算得上寿终正寝。那一年祖父去世后,父亲接我回姑苏家中,我本以为父亲接我回去终究是因为我好歹是他的儿子。”
陆渊垂眸,眼神并没有任何哀伤或愤怒,只有经历过诸多人事后的看淡:“可我偶然听到父亲与后母商议,欲与南楚沈氏订亲,将我嫁于大我十岁的沈氏嫡长子沈风涯。”
贺兰辞从来没听说过天底下有这种事:“可你是男子!你还是你家中唯一的嫡子!你父亲疯了?!”
陆渊这个当事人比他还平静:“沈风涯好男风,这在南楚已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况且,世家……总有那个实力拿到皇室供用的君恩果,所以我才知道,原来早在我刚被接回家时,后母已哄我服下了君恩果。”
贺兰辞愣了愣,忍不住破口大骂:“简直岂有此理!盗用君恩果,将儿子嫁给别人做媳妇!你父亲有把你当作亲儿子吗?竟然任由你后母……你那时只有十三岁啊!”
陆渊只是淡淡道:“所以我想办法逃出了家中,带着祖父留给我的寒霜剑流浪江湖。”
他望向挂在墙上的古剑,古朴而深沉,历经沧桑而巍然不动,眼底流露出怀念:
“至少,我可以告慰我的祖父——行千里路,读万卷书,我已然做到了。”
贺兰辞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墙上那把寒霜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渊继续道:“我也尚算得幸运,流浪天下,行经五湖四海这些年,得到了几位高人的赏识和指点,最终养好了身体,还习得了这一身好武功。如此想来,老天也并非待我不公。”
“相反,比起这些年我在世上见过的太多可怜人、可怜事相比,我幸运得太多。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沉于过往,自怨自艾?”
贺兰辞默了默,仍替他惋惜:“可……你终究还是为了家族,回来参加选秀了。”
陆渊垂下单薄的眼皮,睫毛在眼睑下投射阴影:“贺兰兄莫笑,其实我也有两个私心。”
贺兰辞微讶:“什么私心?”
陆
', ' ')('渊道:“答应这次选秀,是我最后一次还清他们的养育之恩。我与生父已经约定,从此以后,我与姑苏陆氏再无瓜葛。四年换一个再无瓜葛,难道不是一桩好买卖?”
贺兰辞:“……也好也好,从此清忍兄你也算得上真正的了无牵挂。对了,那还有一个私心是?”
陆渊再度抬头,看向墙上古剑旁挂着的半旧的斗笠帽,平淡无波的眼中泛起一丝温柔:“我想再见这宫里的一个人的面,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贺兰辞诧异,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谁啊谁啊?清忍兄你不对劲,你谈起他神色都不一样了!这人怕在你心里位置不简单吧?”
他随着他的目光打量墙上那半旧的斗笠帽,奇道:“难不成这人和这个斗笠有关系?这东西是他送给你的?”
陆渊点头,脸上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是七年前的旧物。七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
“七年后,我终于有机会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七年前那人赠他一笠之恩,七年后结草衔环亦难以为报。
贺兰辞真的好奇了,他清楚陆渊的个性,一开始对人疏远冷漠,看上去气场还有点吓人。但当这人将你认定以后,那便是真的认定一辈子,磐石不转移了。
“谁啊?到底谁啊?”贺兰辞不住向他打听,“宫里的人?是哪个君侍?哪个侍卫?还是哪个宫里的侍从?”
陆渊沉默不答。
他说不出口。因为这个名字,对一般人来说都太远太远了。远到几乎没有人会直呼这个名字。
宗翕。
是这个天下的主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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