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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青筋暴起着,正扣在身下人的脖子上。他手下的皮肉仍旧是温热的,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对方颈动脉处的搏动了。
一股寒意蓦地从兰伯特脚底窜起,转瞬间就让他身上的热汗变得冰冷刺骨。他触电般地松开了手,但残留在文森特颈上的指痕却无法消抹,依然直白地昭示着他方才的所作所为。
鬼使神差般地,他又多此一举地用手指去试探了一下文森特的鼻息。这个本该简单的动作令他抿紧唇角屏住了呼吸,他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不知道他眼中的情绪失去了克制和掌控,正前所未有地、毫无遮拦地暴露着。
震惊、慌乱、不可置信,以及……一种隐晦的讽刺和绝望。
当他最终将隐隐发颤的手指置于文森特的鼻下时,他不出意料地,没有感知到任何呼吸。他又有些僵硬地将视线向上挪,便见到文森特的双眼还睁着,眼中即便血丝遍布,也能让他从中生生看出几分不解、茫然,还有惶恐来。
但是那双自出现起就吸引了他的关注的琥珀色眼眸,已经失去了那份惹他喜爱的温和与鲜活了。
他到底还是,把他的奴隶掐死了。
这样的认知有些迟钝地填充进了兰伯特的脑海里,令兰伯特不受控制地,从发紧发干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充满了嘲讽的冷笑。他仿佛听到有一个男人正伏在他耳边,又一次用毫无诚意的阴冷语调称赞他“做得漂亮”,可他却前所未有地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怒意,使得他呼吸渐渐加重。
他说不清这份愤怒是针对文森特的肆意妄为,还是针对自己扼杀了一个人——一个前一秒还与他耳鬓厮磨之人——后的麻木。他低头再一次看向了自己的手,那上面干干净净,只手心中的冷汗在日光下泛着虚假的暖光,丝毫看不出它刚刚使一条生命在它当中缓缓逝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兰伯特突然心中一顿,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手太干净了,干净得找不到一丝细小的血痕,只有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几乎就快要消失掉的淡红指印。
要知道,他当初扼死瑟兰利的时候,即便对方再心甘情愿,也控制不住身体濒死时本能的自救反应,将他的手背上抓挠出了数条血印来。
在怔愣了短短几秒之后,兰伯特看着自己的手,突兀地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而他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胸口之中骤然喷涌出的酸涩和热意。
仿佛某道隐秘的闸门被意外地触发开启,其中储藏着的复杂情愫在日积月累下多得令人惊叹,甫一寻到出口便来势汹汹地倾泻而出,顷刻间就将他冰冷的心脏浇透了。
他脑中那张令他爱恨交加的脸在这样的冲击下飞快地黯淡消散,他能想起的不再是那双与他有着同样色泽的眼眸,不再是那张冰凉的薄薄的、总是挂着嘲讽笑意的嘴唇,而是文森特温文尔雅的浅笑,文森特温热而虔诚的亲吻,还有那人在看向他时,双眼中含着的那份毫无遮掩的欢喜与……势在必得。
“不一样的……”他在止不住的低沉轻笑间喃喃自语了一句,而当他再抬起头时,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死气沉沉的漠然。
他的奴……不,是他的文森特。他的文森特和以前那些人、那些生命,都是不一样的。他何其有幸,能在他还这么年轻的时候就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舍得就这样屈服于自己心中的怪物,把他的文森特充作喂养对方的养料呢。
他也是时候,要试着把那只二十多年前便在他心中安家的怪物杀死了。
兰伯特缓缓吐出一口气,在闭目静默了两秒之后,便蓦地动了起来。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底部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只镇定剂和注射器,而后他将瘫软在书桌上的文森特一把抱起,将对方轻轻放在了地毯上。
出乎意料的,他在做着这般生死攸关的举动时,竟没有丝毫的慌乱,像是坚信文森特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他。他在按下了书桌下方可以直接呼叫海曼的紧急按钮后,便跪在了文森特的身侧,有条不紊地开始急救。他先俯身检查了文森特的瞳孔,见其尚未散大固定,便将右手松握成拳,而后垂直向下,捶击在了文森特的心前区。
一下、两下。在两次捶击过后,他立刻摸向了文森特颈侧,寻找脉搏。可他手下平静无波的触感无情地宣告着他的失败,虽然皮肤还温热着,但文森特依旧没有恢复心跳。
他的呼吸焦灼地急促了一瞬,但他下一秒便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做心肺复苏。
恰在此时,闻讯赶来的海曼也一把推开了书房的大门,冲了进来。年岁渐高的老者因为一路小跑而出了一头的汗,喘息声有些粗重。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威廉姆斯,是他在赶来的路上恰好遇见的,且执意要一同前来查看情况。
兰伯特没有因为这两人的闯入而分神,仍旧头也不抬地连续按压着文森特的胸口。而海曼和威廉姆斯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也迅速地搞清了状况,分头行动了起来。
以他们二人对兰伯
', ' ')('特的了解,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可谓不言而喻。海曼立即转身离开,去请格纳登洛斯家的私人医生。而威廉姆斯则在一声叹息后咽下了喉头的苦涩,继而跪到兰伯特身边,代替兰伯特为文森特做人工呼吸。
这让兰伯特松了口气。即便此时的文森特还没有恢复生命迹象,但于他而言,人工呼吸还是太过冒险了。
“威廉。”他在默数三十下之后停了手,沉声提醒了威廉姆斯一声。威廉姆斯当即捏住文森特的鼻子,抬着文森特的下巴给对方渡了一口气。
但文森特仍是没有呼吸和心跳。
兰伯特神色未变,沉默着开始了第二组心肺复苏。他表面上的镇定令威廉姆斯也抿着嘴唇不敢出声,在复又按压了三十次之后,不必他再提醒,威廉姆斯就俯下身去,对着文森特的嘴吹起了气。
相同的程序如此重复着,偌大的书房内除了喘息声和细微的挤压声外,便再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声响。渐渐地,威廉姆斯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起来,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兰伯特凝重的面色,却无法说出半句宽慰对方的话。
他只能垂头看向了文森特的脸,在心中默默地乞求。
快醒过来吧……我们的小少爷好不容易才……
想到这里,威廉姆斯的眼眶蓦地一热,一股泪意毫无征兆地涌上来,让他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这时候他听到兰伯特喘着气停下了按压,他不敢耽搁,立时忍着鼻头的酸涩,低头继续为文森特渡气。
而就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他因为太过期盼而出现了错觉,他隐约听到文森特从嘴唇间吐出了一声若游丝般细弱的呻吟。
威廉姆斯霎时间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兰伯特的反应。而兰伯特也有些怔然地止住了动作,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文森特的面上。
“威廉……”兰伯特的嗓音紧绷微哑,除了一丝紧张之外,还透着几分警惕和戒备。他将身畔的镇定剂拿在了手中,而后取下了注射器的针帽,将瓶中的药剂抽取了出来。
威廉姆斯目睹了他的举动,虽欲言又止般地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按照他的示意,伸手去摸文森特的脉搏。而当威廉姆斯的手指覆上文森特布满青紫指痕的脖颈时,他也将注射器的冰凉的针尖贴在了自己手臂的皮肤上,并将拇指按在了活塞的末端。
等待结果的那几秒钟,漫长得令兰伯特心烦意乱。他有些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用针尖把自己扎出了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没将注射器挪开分毫。
终于,威廉姆斯的脸色在他的注视下陡然一亮。对方欣喜地朝他看了过来,口中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小少爷”,一双眼睛也变得红通通的,眸中覆上了一层盈亮的水光。
一口憋在肺中许久的浊气在这一刻从兰伯特口中倾吐而出,带着一股如释重负般的意味,令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倏地松懈了下来。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他就察觉到了心中那股令人厌恶的失控感正蠢蠢欲动着,试图抓住他放松警惕的刹那再次主导他,让他完成那份“功败垂成的任务”。
没能死透的话……果然不行吗?
兰伯特的唇角略微弯起几分苦涩的弧度,在心里暗自嘲讽地叹息了一声。他手上毫不犹豫地将注射剂中的药剂推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后咬紧牙关强忍着冲动,逼着自己将注意力从文森特的脖子上挪了开来。
“威廉,给他收拾一下身上,穿好睡袍。”他在清晰地看到了文森特胸口处的起伏后,便退开些许,靠坐在桌边合上了眼。在闭目的瞬间他听到文森特虚弱而沙哑地从口中无意识地唤了一声“主人”,他心口登时一疼,但心中的怪物也好似闻到了血腥味一般,开始疯狂地缠着他的理智,胡乱撕咬起来。
他扔了空掉的注射器,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狼狈凌乱的衣衫,而后拿过了身旁的手杖用力婆娑,让蛇头上的鳞片狠狠摩擦着手心的皮肤。很快他的掌心便通红一片,但这点痛意并不能阻止什么,只能让他在逐渐虚弱的同时,聊胜于无地使他对那只怪物的关注转移了些许。
当威廉姆斯按照他的话,将文森特收拾妥当,然后转身来查看他的状况时,他已经用手杖把掌心的皮肤蹭破了。
“老爷!”威廉姆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兰伯特鲜血淋漓的手掌吓得又一次白了脸。他一把握住兰伯特的手腕,想让对方松开手杖,但兰伯特的手臂虽然因为药力发作而颤抖着,却仍旧让他无法撼动分毫。
兰伯特没有理会威廉姆斯的阻拦,只机械性地将掌心抵在杖头上一下下地碾蹭着。血液在鳞片的挤压摩擦下发出了细微而粘稠的声响,而银制雕刻的缝隙俱都被填上了深沉的红色,连蔚蓝剔透的宝石上都蒙上了一层污浊,不再发出晶莹透亮的光泽。
可是疼痛所带来的短暂的清醒,对此时的他来说如同饮鸩止渴。他分明已经注射了足够令他全身麻醉的剂量了,可是他的身体却因为抗药性而显得格外顽强,将他昏睡的过程硬生生地拖长了数倍。
原本这是他在危机情况下保命的手段,
', ' ')('可现下却成了拖累,让他沉浸在与怪物争夺理智的痛苦中不得解脱。
他浑身发冷,胃部也在头痛欲裂的同时阵阵绞紧,带来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当海曼赶回书房向他报告时,他甚至听不清对方的声音,还是威廉姆斯凑在他耳边对他大声喊了几句,才让他堪堪回过了神。
“老爷!海曼说,医生已经请来了,设备也准备好了,可以带文森特去做检查了!”
兰伯特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在酝酿了几息之后,才稳住声线回应了一声。他抬了抬手示意海曼尽快将文森特抬走,但当海曼和威廉姆斯合力将文森特抬上了担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喊了停。
“威廉。”他略微睁开了眼,干涩的眼眶隐隐泛红,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挣扎。威廉姆斯闻言又快步赶到了他的身边,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衬衣胸前的口袋,让对方将其中的物什取了出来。
那是一把小巧的钥匙,能够打开一把对文森特而言形同虚设,却又圈了对方半年之久的锁。
“老爷……”威廉姆斯茫然地握着钥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兰伯特。
“去把他的项圈解下给我。”兰伯特紧紧地攥着手杖,面上仍旧一派平静,只暗自将那些逐渐满溢出来的不舍强行按压回了心底。他在下达这样的命令时,能够将威廉姆斯脸上的犹豫全部看在眼中,可他的语气坚决,似是没有半分动摇的余地。
在他将自己的心中的怪物解决之前,文森特……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所以不如放对方离开。
“做好检查之后,如果没有问题,就送他走吧。”他哑声补充了一句,而后便又一次闭上了眼,做出了拒绝交谈的模样来。威廉姆斯见状只好照做,在起身离开后不久,便折返回来,将犹带着文森特体温的皮质项圈轻轻放在了他的腿面上。
他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摸索着将其握在了手中。
如果能亲手将它解下……就好了。他忍不住这样想着,手上便反复地抚摸着项圈的边缘,使得皮革的纹路上也渐渐沾上了一层血色。
倒是终于将那只血迹斑斑的手杖放下了。
“去吧。”他最终轻声叹了口气,对守在他身边的威廉姆斯说道,“把书房门锁上,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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