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轰隆隆,天边打雷,是大雨的时候。
秋娘的眼睛被震开一道缝,到处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亮。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去点烛台,手臂和头顶立刻咚的一声撞得生疼,这一下,好似唤醒了他的知觉,腹间密密麻麻升腾起一股痛,流向四肢百骸。
他记起来了。
他临盆生产,疼了足足三天三夜,根本生不出来。他求人给他找接生婆子,却没人理他,头一天的时候老爷来盯了一上午,之后便再也没见到。他心力衰竭,气息微弱,竭力使了一回劲,不见效果,意识便慢慢涣散了。
秋娘伸手摸了摸四周,都是硬邦邦的木头板子,又黑又窄,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一定已经是被钉在棺材里了。
他扯开嗓子喊了几声,也不知自己是已经埋下土还是停尸灵堂,只盼望着有人听见能救自己出去。喊了半天,也等了半天,棺材里的回响震得他耳朵发麻,这声音哑得吓人,再不是老爷喜欢他唱曲那样子——老爷也不再是从前那样子。
从前的老爷,怎么忍心看着他疼得发疯,却不来瞧一眼呢?
隔着漆黑的眼幕,秋娘好像又看到老爷,那是三年前的老爷,静静地坐在戏台子下面,轻轻抿着茶,秋娘的曲唱到最热闹的时候,转身一抬头,就撞进老爷的眼睛里。
秋娘那一音变了调,就算是演砸了,砸在戏的最高潮。台后,他默默脱了戏服,跪下来挨领班的鞭子,这是规矩,他从来一声不吭。但这次领班打得极重,他死死咬着牙,眼前都昏花了,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一道温润儒雅的声音传来。
“别打了。”这句话说给领班听。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这句话说给秋娘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老爷不老,刚到三十,人也俊美。那日他掷下二百两银子,驾马带着秋娘来到一座巍峨气派的府邸前,天光大亮,晃得秋娘更晕了。
“你叫什么?”老爷问。
“秋娘。”秋娘说。
“姓什么?”老爷又问。
“没有姓。我唱花旦,这是领班给我取的名字。”
老爷哦了一声,说了一句真可怜。秋娘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可怜,他四岁的时候被领班从街上捡回去教曲艺,不知不觉便过了这么多年头。这么多年头,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心里会跳得难受。
秋娘这么想着,几乎要笑出来,可是腹中忽然一阵剧痛,让他回到冰冷黑暗的棺材里。
老爷原本有一妻两妾,正妻沈氏早年间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女儿。两位妾室亦是女子,一位年长些,姿容略逊,另一位温婉动人,可常年卧病。老爷怕秋娘住不惯,一直让他住别院。秋娘就这么和老爷度过了蜜里调油的两个年头,他的身与心全一股脑献给老爷,直到他被诊出有孕。
男风常见,但男子有孕实在罕见。秋娘又喜又怕,老爷震惊良久,神色变幻。末了,老爷嘱咐他小心身子,安心养胎,便叫着郎中出门谈话。
秋娘不知道老爷和郎中说了什么,只知道老爷从此不怎么爱来别院。
他肚子一天天挺出去,唱花旦的细软腰肢不复从前,宅子里只有老爷派来的家奴伺候,他见不到老爷,也不被允许出门,只能整日抹眼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秋娘以为老爷只是嫌他身体怪异,不至于如此绝情,可是他没想到老爷当真连接生婆也不给他请。
他苦熬过十月,终于在一个清晨发作。他年纪轻,身量小,胯骨窄,因着出不去门,胎也养得很大,郎中诊脉时说他怀了双生子,因此他的肚子大得像压弯枝头的硕果。
老爷终于来了,秋娘看见老爷,顾不上疼,便高兴地要起身迎,结果老爷看见他高隆的肚子,立刻皱紧眉头。
“能生出来吗?”老爷轻描淡写地问。
秋娘点头:“能。”
“好。”老爷点点头,“忍着点,别声张。”
秋娘有点懂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也不知是不是泪。他自己原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如今又怀了孕,要是被外人知道,老爷的面子往哪里放呢?
秋娘憋着一口气,忍了大半天,几乎痛得晕了,等他再睁眼,老爷已经离开了。
腹中的双生子折磨了他整整三天,堆挤在下腹部,他一开始尚有力气,后来已经气若游丝。这孩子太大了,而且一直没有破水。他拉着家奴的手,求他:“帮我叫老爷来,帮我叫稳婆来。”
家奴低着头默不作声,秋娘心里渐渐全明白了,一下子也冷得发抖,他眼前忽然黑了,一口气咽了下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时死了好。秋娘这样想着,肚子越发疼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棺材太小了,肚子都顶着棺材板,更没办法弯起双腿生产。秋娘挪了挪身子,勉强将腿岔开,他摸不到自己的下身,只是感觉屁股湿湿的,大约终于破水了。也许是因为昏睡一觉,现在反而有了些力气,秋娘竭力使了一回长劲,觉得腹中有些松动,不由得觉出希望,用力一挺腰,腹尖猛地撞上棺材板,疼得他浑身都抖起来。
这一撞,倒终于把胎儿挤入产道。秋娘一下子感觉下身堵得厉害,细小的肉道满满当当撑开,塞得严严实实。他如今身处绝境,反而要比在别院里冷静,慢慢摸出用力的门道,一挺一挺地把胎儿往下挤。每挤下去一寸,软肉就好比撕裂一寸,像无数把尖刀在他体内绞。
真可怜。秋娘没由来地想。
胎儿终于抵达了产穴口,秋娘精疲力尽,腰一松,整个人瘫软下来。他又伸手去摸,只摸到自己鼓鼓囊囊的腹底,穴口情况如何一概不知,只在黑暗中闻到隐隐的腥味。
秋娘喘了几口气,两手一叠,从上腹用力往下按捋,宫内挤压的疼痛使他头脑发晕,穴口越来越涨,巨大的胎头一点点鼓出去,穴口也痛得发麻。
“啊!”秋娘短促地叫了一声,胎头猛地被挤出体外,终于胀鼓鼓地夹在两腿中间。
血腥味更重了,秋娘两腿根本合不拢,急着想把胎肩也娩出来。可是胎儿的脖子就那么死死卡在穴口,他用了好几回力,还是一动不动。
若是有人在,就能帮我把孩子直接扯出去,秋娘想。他是花旦,倒也爱美,就算是要死,也不能大腿一张夹着胎头,那不体面。秋娘努力挪了挪身体,他的膝盖早被棺材板磨破了,若是有光,大约能看到他一次次借力留下的血痕。
他闭了闭眼,挺起腰,把肚子用力地往棺材板上顶。他从前每日清晨四点起来练功,腰上有劲,如今这样不要命地往上撞,几乎要把内脏都挤歪了,却只把第二个胎儿急匆匆地破开宫口,挤进产道。
秋娘脱了力,剧烈的疼痛让他又开始涣散。他终于彻底体会到这两个胎儿被养得多大,生产几乎是自寻死路。
他意识越涣散,越回想起从前在戏班子里的日子。那时候日子苦,但他过得一身轻,领班也严格,但是一出门回来,总给他带几颗他最喜欢的柿子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糖真甜,秋娘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却发现唇边泛湿。是汗,或是泪,还是血,秋娘麻木地眨眨眼。
可下一刻秋娘浑身一抖,这是雨水。
是了,他心思静下来,便听见上方传来细微的雨声,不由得恍然大悟。他在棺材里挣扎多时却未憋死,想来也是棺材钉的不严、或是埋得不深。
秋娘好像又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拍打棺材,大声喊叫着呼救。
不知道叫了多久,秋娘累得浑身又出了层汗。他摸着膨隆圆涨的下腹,不知是不是幻觉,只觉得肚子冷下去了,身子也跟着冷下去。血腥味还是很重,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肚子里的胎儿也不怎么动了。
秋娘心如死灰,胸中好像有根弦崩断了,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轰隆隆的,好像又是打雷声。
秋娘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他闭着眼睛喘息,五感渐渐复苏。还是一片漆黑,血腥味重极了,熏得他发呕。下身又胀又疼,像被人从中撕裂了,冰冷的胎头夹在穴中,两条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肚子里依然在绞痛,他那被撑满的胞宫,就是一切的祸根,所有的孽怨,填充进他的肚皮。
他还在棺材里。
若还没死,干脆一头撞死。秋娘这么想着。
轰隆隆的雷声还没有停,秋娘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次不像是雷声,倒像是有人在敲他的棺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秋娘大喊一声:“是谁?救救我!”
外面那人似乎吓了一跳,哎呦了一声,回话道:“秋娘,你还活着?你是人是是鬼?”
秋娘听出来了,是那家奴。此时他眼泪都快流出来,哑着嗓子哭道:“救救我,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