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人连连赔罪道:“有劳公公屈尊降贵。”
“臭小子,当年你巴掌那么大一点儿本事,就敢偷吃我的下酒菜,如今我老了,你倒是跟我打上太极拳了。”
“公公,快别这样揶揄仲远,仲远实在无地自容。”
“你无地自容?我看你如今官大,架子更大;也是不把咱家和长公主放在眼里?”
“公公,休要这样说,仲远是公公看着长大的,仲远就算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不过是只猴崽子,逃不出您老的五指山啊。”
一个诙谐幽默的妄自菲薄,长史神色才渐渐松快一些,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师大人连忙起身接住。
抽出里面桑黄的书信,师大人越看越是眉头紧锁,看完将书信又递给长史,长史只问:“都看通透了?”
师大人点头,长史随手将书信和信笺一起扔进里身边最近的一个火炉。熊熊的炉火将书信烧得如羽毛一样飘在空中,由黄变黑,渐渐地上面的字全部消失不见,化成灰烬。
长史见师大人半天不言语,也不催问,只说:“信呢,咱家给公主带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公主是咱家亲自养大的,你这个臭小子也是咱家看着长大。咱家老了,只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咱家如今跟着公主讨一口饭吃,自然要给公主跑腿办事儿,至于你们俩,你若得空就去看看公主,你若忙,自然也是衙门里公务绊住脚,咱家也不怨你。信上的内容咱家没问公主,也不问你。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长史眼下只是公主府的长史,可是先前伺候太祖,又看育先帝和安阳长公主长大,当年可是紫微神宫的大内太监首领总管。因为先帝驾崩,太后提拔了另外一位太监首领,这才才去了公主府,做了长史。
师大人方才颇为为难,一边是自己敬重的前辈,一边是着实为难的党争。正在苦苦挣扎中,听得长史这一番话,一阵湿热的汹涌之气,鱼贯而上。到了眼角,硬生生被常年经营的喜怒不形于色给按下去。
长史也是叱诧风云一辈子,他不用问,不用看,也大约知道信里写得是什么?但是正是因为垂垂老矣,不愿意多打听多干涉晚辈们的事情,他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惹得晚辈们不高兴。又或者,他也不想看到自己一手照看大的孩子们,忤逆自己那一幕。
他宁愿无知无觉,这样他就不会自责,可是就算这样,他好像也没有达到自己想象中的轻松。看着师大人为难的站在自己眼前,他甚至在心里抽打自己。若是因为自己让孩子们改变决定,或者因为自己孩子们做了本不愿意做得事情,他觉得难受。他不是害怕维护了谁而得罪谁,更不是所谓的官油子,也绝不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恰恰相反,他一生无儿无女,眼前这些孩子他在心里都当作是自己的骨肉。兄弟相争,受伤最重的永远是他们的父母。长史现在的心情就是父母们的心情。
师大人不知该如何开口,长史坦然一笑说:“咱家得回去了。”
师大人起身相送,搀扶住步履蹒跚的长史,或许是体悟到刚才长史的心里话,师大人改口说:“阿公,小心台阶。”
这一声阿公,长史至少30年没有听到了。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两个人,脸上都察觉不出一丁点变化。但在心里,之前两人之间那层厚如泰山的冰山,已然冰消瓦解。
“身上的胃疾,可好了些?”长史问师大人。
“阿公,都小半年了,早无碍了。阿公入了冬,还常咳嗽吗?”
“你这胃疾也算是老症候了,得认真请个御医,仔细拟个方子,好好吃上几副汤药,去了根儿才好。坐下病根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师大人年过半百,扶着白发苍苍的长史。身边的小厮赶快跑过来随侍,然而都被师大人挡在一边。年轻的小厮们,不知道,在府里高高在上的当家老爷,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垂垂老矣的太监。就连太太和几位女眷,恐怕看到这一幕也会惊异!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师大人或多或少跟林姨娘讲过一些年少时的往事。然而林姨娘不在身边,否则她必会上前俯身跪谢这个洋溢着暮光的老者。感谢当年在战火纷飞中,将自己仅有一个的面饼,拿给饥肠辘辘的师大人吃。
“阿公,小心头。”师大人送长史坐上轿椅,依依不舍地说:“过几日有空,阿公做卤煮火烧,我要吃三碗。”
比起师大人,老者还有一重长辈的情愫,那就是无论自己为晚辈付出多少都无怨无悔,但是只要晚辈回报他一丁点儿,他都会觉得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所以长史先师大人一步,眼中晶莹。这一幕和四十年前,寒风扑朔的营地里,一模一样,风还是割面的朔风,苍凉还是黄沙卷叶的苍凉,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阿公还是那个阿公,只是两人中间多了四十载的春秋。纵然阿公还记得卤煮火烧的手艺,师大人是否还能真的有吃下三碗的饭量?
长史点点头,用手拍了拍扶在轿椅上的师大人的手,末了,说了句:“回去吧,咱家也得回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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