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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村决定离开我的第二天,我们一起出去吃了一顿冰激凌火锅。
托盘上是精致的小点心,有水果、曲奇、奶酪球和巧克力豆,等等。酒精灯燃起小小一簇蓝色的火苗,在杯子下轻轻舔舐,熏出一股甜腻的奶油香。
甜品店里的绿化人服务生在我们桌子旁边走来走去。
“您好,编号樱花030为你服务,请问你们需要来点甜酒吗?蔓越莓口味,由一号动物园种植田采摘下来的新鲜莓果酿造而成,配以碳酸,融合10%的酒精,具有口感劲爽、味蕾清甜……”
“你好,来一杯樱花味气泡水。”秀村打断她的话道。
我瞪他。
他好声好气道:“June,你不能喝酒,甜酒也不能。”
他管我。他明天就要离开了,我是自由的,不再是谁谁的奴隶。
虽然是这样想,但我也没有反驳他的意思。
我已经闹了两天的脾气,但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昨晚,我亲眼目睹秀村的大脑遭到那名黑客的入侵。他突然从床上弹起,四肢抽搐,背部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弓形,看上去就像旧纪元驱魔电影里中邪的羔羊。
我将他压回床上,用绳索固定好他的四肢,防止他在对方的控制下,做出自残的举动。我尝试使用连接器,进入他的大脑,但我突然想起英茉莉博士思想盒“请勿主动接触Tara”的警告,动作迟疑了一阵。就这么一会儿,随着“侵占”程度的加深,秀村那双宝石般流光溢彩的异色瞳变成了黯淡的灰眼睛。只是受到秀村意识的抵触,它的“侵占”过程十分不顺利。秀村的动作变得一顿一顿的,面部表情扭曲又滑稽,是一张要哭不哭似笑非笑,新现实主义抽象画一样难以理解的脸。
我凝视着“他”,“他”也用那双黯淡的灰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没有火花,只是一潭死水。它真的是人工智能吗?抑或,它只是一个狡诈的魔鬼。
我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因为秀村的意识一直在抗争,“他”不得不用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在“侵占”即将失败的时候,“他”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鹅……”
我托着下巴,用勺子搅拌杯子里的巧克力酱,涂抹在曲奇上,蘸上朗姆酒味的冰激凌一起吃。也可以用芒果丁拌火锅里的奶冻,加一点芝士,配上椰子水。
可惜我心思重重,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这是一间坐落在小乔治维亚地下城的高档甜品店,人均消费5000法郎以上。总店位于小乔治维亚中心城区的空中花园,店面装修成浮夸的玻璃门旋转厅,店内聘用了十二名珍贵的绿化人作为服务生,个个笑容甜美。
阿廖沙喝了一口樱花味的气泡水,很喜欢杯子底层像透明珠子一样的脆波波。他把吸管递给我,让我和他一起喝。
秀村问我要不要来点棉花糖,裹上牛奶草莓夹心的冰淇淋,再撒点梅子干,会很好吃。
“我什么都不想吃。”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空气顿时沉闷如瓶塞,堵住了所有言语的出口。
我感觉自己被纵容得太过火了,需要有人来好好管教我。但我心里一想,这又不是我的错。大家各吃各的不好吗?为什么要管我。
我不理会他们两人,用勺子舀起托盘里的半个香草味冰淇淋球,夹到方面包片里,像包春卷一样,把它们卷起来,然后塞到嘴巴里。
甜的,咸的,冷冰冰的,暖烘烘的。
我知道秀村要离开我。
我想起我和秀村的第一次见面,他穿着短裙子,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要主动送我一张签名照片。我觉得他是个神经病。他却用最轻佻的语言,揭开我人生中最大的谎言。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他是个混蛋。
没有他,我可以活得更好。
可我不想他离开我。
这些情绪在我胸腔里打架。
我把食物吐了出来。
“你不高兴,冲我发脾气就好,折腾自己做什么?”秀村道,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背。
我蜷在床上不想说话,能量下降到30%,全他妈是我自作自受。
我吐了很多,可能把肠胃里储存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因为吐得太过夸张,高档甜品店的店长觉得我们是故意来捣乱的。客人们看见我这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的架势,担心店里的食物有问题,霎时间跑得一干二净。
“你们要赔偿我们今天损失的经营费。”店长认真道。
什么歪理。
我冲他的歪脸打了一拳。
秀村和阿廖沙听了店长的狮子大开口,原本只是在翻白眼,这下连眼珠子都不用翻,惊得直接从眼眶里跳出来。
我拉着还在原地目瞪口呆的两人拔腿就往外跑,穿过浮夸的玻璃门旋转厅,从空中花园一跃而下,跳入一团彩虹般的霓虹光影中。
失重的时候,时
', ' ')('间好似是静止的。
我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离开出走的那个夜晚。
咚咚。
是阿廖沙在敲门。
“June好点了吗?”他探了个脑袋进来问。
我很好。吐完之后我就好多了。
仿佛打下一个开关,拉下一个电闸,点击一次删除,便将所有负面情绪都扫进了垃圾桶里。
“让他多休息一会吧。”秀村道。
“……他不需要喝点什么吗?”阿廖沙犹豫道,“我给他冲了一杯奶茶。”
“要喝吗?”秀村低声问我,微微掀开我的被子,在我的耳朵上亲了一口。
我忽然全身一阵颤栗,眼眶发热,眼睛发涩。
我猛地从床上起来,撞到秀村的鼻子。他“哎哟”一声,我已经走到了门口。
客厅里开着柔和的暖光灯,阿廖沙无聊的时候,会坐在沙发上用操作台剪辑节目。厨房里的空气甜滋滋的,是鸡蛋、砂糖和黄油与面粉搅和出来的味道。烤箱里正烘着小饼干。我把放在桌子上的奶茶一饮而尽,一股热量从腹腔里涌出来。
是的。离别,这只是暂时的离别。只要活着,便总是人来人往。我明明和那么多人说了再见,也接受了那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我。为什么秀村不可以?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真的没事吧?”阿廖沙嘀咕道,捏了捏我的脸。
他以前就很喜欢捏我这个地方,因为以前的我笑起来,这里会有小小的梨涡。
我下意识也摸了摸这个地方,紧接着想起自己已经换了身体了。
我恍惚了一会,然后道:“没事。我们坐下来聊聊接下来的计划吧。”
经过昨天晚上,我差不多可以确认试图侵占秀村身体的Mr.T就是黑门系统的四大分处理器之一Tara。
目前我们还不清楚Tara拥有什么能力,智能水平与Viva相比,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主脑“鹅”被销毁之后,全息系统也宣布终结。无论Tara还是我,所构建出来的全息网络,都是劣质的复制品,无法实现五十年前真正全息网络的功能,即无差别接入所有人的大脑,完全接管人类集体的意识和思想。
我构建的全息网络只能覆盖曾经给我传递过模因的人脑,也即是与我进行过密切接触的人群。而Tara的全息网络所能覆盖的有限范围,应该是服用过纳米机械毒品mandala的人群。但有个例外,它无法入侵我的大脑。
根据Viva核心里的英茉莉博士思想盒所透露的有限信息,我大概可以推断出,目前只能由我主动与四大分处理器进行交流,它们才可以与我对话。对话一旦开启,它们就能全盘控制我的行动和思想。然而,只要我不主动与它们接触,它们也无法攻击我。这应该是英茉莉博士在设计黑门系统时所设置的限制——为了候选主脑的人格实验能够有效执行。
Tara对AIG组织的成员自称“Omnipresence”,还参与了千叶城大爆炸事件的设计,看来极具强烈且危险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让它渴望成为黑门系统的主脑,为此它需要抹消掉黑门系统所有候选主脑实验品的人格。我是其中之一。
如秀村所说,它确实很危险。能够引诱成千上万的大学生投身到激进的政治运动中,拉拢那么多无组织无纪律的黑客为它服务,足够称呼这位了不起的人工智能一声“阴谋家”了。
阿廖沙没有服用mandala,平时和这位人工智能伪装的黑客组织老大也没有过多交流,暂时不用担心他也会遭到Tara的入侵。但秀村就比较麻烦了。我并不认为他离开我,Tara就会放过他。伤亡事故是它的拿手好戏,只死一人对它来说不足一提。如果秀村的受伤和死亡能够刺激我,它何乐而不为呢?
我问秀村:“你离开我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回自由港吧。”他道。
我就知道。
那是秀村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安全区。尽管长期生活在那里会导致钙质流失、骨质疏松、耳鸣头晕、心跳加速,但是秀村就是觉得那是个好地方——当然,他并不承认这一点。
“它会找到你的,你逃去哪里都没用。自由港那里有那么多航空飞机出出入入,你随时会死于一场重大航空机场事故,几百名仿生人和你一起陪葬。”
秀村吐槽道:“你是在诅咒我吗?”
“不,我只是觉得这是你的T先生会做的事情。”我想了想,道,“你去找英生吧。”
没想到秀村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那条毒蛇?我不要。”
阿廖沙听到这里就不明白了:“你们说的毒蛇是谁?”
秀村道:“现任教父的前死对头。”
阿廖沙立即道:“那太危险了。”
秀村连忙道:“June,你听听,连阿廖沙都知道冒着得罪现任教父的风险去寻求毒蛇帮助十分不可取。”
', ' ')('“喂!”阿廖沙气得叫了一声。
“阿廖沙做事比你谨慎多了,至少不会在人员混杂的场合里服用来路不明的药物。”我毫不客气道。
秀村努嘴道:“倒也不必揪着我过去做的事情不放……”
秀村不做我主人的时候,还真是个纯粹的混蛋。
我被他的态度气到了,一时火上心头,骂道:“如果你当时没有因为好奇服用mandala,你就不会被一个AI入侵,现在就不用离开我,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秀村也心烦气躁,被我言语一激,也大声道:“如果我当时没有因为好奇没有服用mandala,那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你,阿廖沙也不会认识你,你现在只能在网上刷我的色情视频,甚至还懒得开会员!”
“你!……”
我他么的居然在这个时候卡壳了,整个出租屋顿时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别吵了。”阿廖沙道。
我眨了眨眼睛,用手盖住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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