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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积吾喝醉了酒,跌跌撞撞的,形容有几分狼狈,从门槛外踏了进去。
然而其实站在门前,已心知这是一种施舍与报复。
他在前厅喝了太多的酒,清甜的琥珀色酒液淌满桌上,他也醉倒在发着酒香的袖领间。
双眼迷离后,隐约望见窗外漫天粉嫩的夹竹桃群,重重蕊叶相怜,挤过了浓重夜色,在灯光一跳一跳下,个个犹如青帔艳妆的神仙妃子。
真美啊……他想。
他看得醉眼蒙眬,恍惚间想起念书时先生说人一生最好要循规蹈矩,要像圣人一般亲谨慎从,如此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然而他那时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恃才傲物,听不进去,从一个小家族千里迢迢来到泗州姨母这里,未来还想要去被喻作塞上江南的岐州,更加繁华富丽的人才济济的中原,真正的烟雨江南……甚至是难以攀及的苑京。
他读了十几年书,每日临窗眺望,便望见窗外的夹竹桃群,这种花四季常开,每每望去,都是那样丰盛不变的美丽完满,仿佛不沾染丝毫人世间的污浊。
他读了多久的书,也就看了多少年的夹竹桃,离开家乡时,这种花的种子也要被他带在身边,种在泗州的土地上。
初遇见云眉时,也是在初秋,夹竹桃开得最盛的季节。
他在书房里读书,忽然听见窗外有声,静坐许久这声音依然迟迟不消,便站起来打开那扇紧闭的窗户,要呵斥这群不懂事的下人离开。
那时只不过是打开一扇窗户而已,和去做每日最平常的事一般,没有丝毫不同。
他并未想过这会是一场劫难的开始。
夹竹桃开得太盛了,也太迷离了,光影从枝条上浓烈的侵袭下来,挡住了那半张静美的面容,也让他没看见地上那个人扑朔迷离的眼。
他只注意到了那人穿着碧绿宛如花茎一般颜色的衣衫,唇边咳出鲜艳的一抹鲜血。
在随之露出的一整张脸上,那张染着血的唇在阴影下仿佛沾了要命的毒素,使人一看便胆战心惊,心动神移。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若能遇到另一个天生克他夺走全部心神的人,如果那个人爱他且不愿伤害他,那兴许还好——但若是那个人不爱他,那便太危险了。
把心神与情欲都系在一条夺命线上,心甘情愿拱手让人……便早该知道今日的结果。
赵积吾凝眉望着床上云眉的脸颊,云眉正静静望着他,被下了麻药,绑住了手脚,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惊慌。
眼里安然静谧,宛若极深的夜空,同样回望着赵积吾。
赵积吾却弯下腰去,解开了云眉身上的粗结绳条,接着把云眉从坐着靠床的姿态放平在床上。
云眉已经闭上了眼,然后他也爬了上去,躺在了云眉的另一侧。
他们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妻一样。
赵积吾睁着眼睛,望着床顶。
麻药最强的劲已经过去,云眉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对不起。”
两个人都没有侧头看对方。
他的话语虽然已说出,可是语中并没有任何后悔和愧疚,只有两人都知道的心甘情愿。
赵积吾感到悲哀的一笑。
人世间的事大多数都相似,区别只是今日你,明日我,最终都会走向同样的结局。
他又看向窗外的花朵,此时云眉似乎也侧过头去看向外面,可笑的是,他们这时候才趋向同一。
黑夜里,灯光下的花朵闪着幽暗的光芒,像一团层层累积的阴影,终于在角落里盛大的蔓延开来。
云眉里唇角的血越流越多,然而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好像看到了这世上最值得让人高兴的事,他笑得甚至有些满足。
“你看,”他轻说,有些甜蜜的,“郎君来找我啦,就在窗外,隔着窗子拭剑,他正在招手叫我过去呢……”
赵积吾听着,他的目光慢慢的,慢慢收回来,最终聚到云眉唇边那湾细细的,似小河一般流淌到枕边的红色血流。
他决定做最后一件事。
抱起了声音越来越轻的,几乎就要听不见的云眉,他把他轻飘飘的身体抱到临窗边的椅子上。
云眉脸上喜悦的光芒越来越多,眼底也越来越亮,血滴滴答答,掉在冰冷的地上,云眉极力伸出自己的手向窗外伸去,再伸去——
几乎就要碰到了,因为朝壁什么也不曾留给他,所以他知道……那里,娘亲和朝璧都在等着他——
一团铁锈味的血,从云眉口中大股大股喷了出来,沾满了赵积吾的手,赵积吾呆呆站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云眉的血。
赵积吾已失去所有情绪似的,帮云眉靠着自己半边身子,用衣袖给咳血的云眉麻木地擦嘴边和身上的血。
似乎是回光返照,云眉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勉强拉住赵积吾的衣袖,说道。
“谢谢……”他的手松了下来。
赵积吾抱着他,轻轻抱着,他不敢用力
', ' ')(',害怕再伤害他们彼此。
他也在流血,滚烫的,从肺腑中流出的血,一滴一滴不断地从嘴角流出,掉到云眉安然的,洁白的脸颊上……真是漫天遍野的血红,漫天遍野的红色夹竹桃,开得艳极了。
是梦里才能见过的那样。真的美极了。
……
手中敲着木鱼,嗒嗒一声接连一声。
雀小君站在一旁,见群玉念起佛来旁若无人的模样,与往日截然不同。
他低笑一声。
“玉小君,倘若要是干一件事情,总是格外实心实意。”
群玉闭目敲着木鱼,念着佛经,不发一言。
直到门外有人禀报,说是赵氏少爷,和云眉一起殉情身亡了,下人们赶过去时,所在屋子都已被烧的不成样子了。
嗒的一声。
群玉睁开了眼。
身后的雀小君沉默几许,叹出一声,“可怜。”
随后像是受不了这里的气氛,元雀今日来这里本是要谈一些别的事,但既然群玉现在不愿谈,便请辞离开了。
雀小君离开许久。
群玉依然怔怔看着前方,佛像高高在上,悲悯俯视世上众人。
而他茫然着面目,犹如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祈求能得到答案。
他明明是该感到高兴,要为此大仇得报感到兴奋。
云眉是一切的原凶,害死了他的孩子,赵积吾也是帮凶,他们都罪大恶极。
然而群玉却并未如所想中那样感到高兴。
他握起手中佛珠,珠子抵得掌心发疼,他却丝毫不觉。
恍惚间,回到元和七年正月二日,大雪飞舞,地上冷的似要结冰。
十岁的群玉睡在床上,不一会儿又低头去看地上的云眉,云眉被冻的脸通红,他招手小声叫道:“云眉,快上来,地下好冷的。”
起先云眉不回话,被群玉跳下床去,硬拉上来,他才拘谨的缩在温暖软和的被窝里。
群玉见他冷得很,把被子大多都盖给他,云眉低垂着眉眼,很不好意思。
两个小孩就在寒冷的冬夜里,挤在一个被窝里睡着了。
半夜群玉起来解手时,听见云眉在说梦话,他凑过去听了下,撇了撇嘴,觉得云眉做梦真没意思,娘和冰糖葫芦有什么好做的。
第二日晚,雪停了,群玉便叫了一群奴才跟在人群后面,留下一个女婢陪他和云眉。
他们走在街上,人挤人拥,过年的灯笼每个酒楼上都高高的挂了一排,有红的还有黄的,上面还有题字的,接到两旁有卖各种吃喝的小贩,抬着嗓子吆喝。
群玉很少出府,看得目不暇接,更别提从未出过府的云眉。
走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跟前,群玉坏心眼的故意要目不斜视走过去,眼角余光瞥见身侧云眉眼看着那仿佛黏在上面,他偷偷笑了一下,咳咳一声,转过身,就命令婢女去把那所有冰糖葫芦都买下。
拿在手里,群玉就看见云眉眼睛全亮了,瞅着自己这里。
他抽走一根,然后把剩余的冰糖葫芦全部给了云眉,小孩拿不住,就让婢女帮着拿,让云眉听了话,反而愣在那里。他是个聪慧的孩子,一瞬就明白了了今日为何出来。
“这些.....为什么要给我?”他说。
这时候恰好放起了烟花,一簇簇轰然升上夜空,绚烂极了。烟花爆竹声噼里啪啦,人群热闹起来,盖过了所有的人的声音,吵闹极了。
他们都还是孩子,仰起头看着天空,轻而易举的,注意力就被突然而至的绚丽夺目的烟花全部夺去。
所以云眉再也没没机会,去听清楚群玉未说完的那句话。
群玉说:“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哗啦一声——
群玉手上的佛珠,猝然崩断了线,珠子一颗颗,再不回头,全部向远处滚落着散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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