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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透亮的晨色中醒来,檀泠动了动手指,感到浑身酸软。
失去一半视力,会使其它感官更加敏锐。闭着眼,他听到鸟叫,也闻到了没有合拢的窗户里,花丛隐秘的芬芳。
他转头一看,诺亚也正睁开眼睛。他的瞳仁先是直直盯着虚空,然后转了过来,盯着他瞧,目光灼灼。
檀泠和他对视,过了半晌,伸出只象牙一样白皙的手背,盖在男人脸上。
“早上好,”他轻轻说,忍不住翘起嘴角。
男人低声说:“早上好。”
明亮的光线里,他支起一只胳膊,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檀泠的耳廓。
然后另一只手很自然地钻进衣服,抚上檀泠赤裸挺出的肚子,他一边摩挲,一边沉思似的问:“饿了?怎么感觉变小了…”
檀泠发现诺亚起的不是总那么早了。
“有点饿,”他轻轻踢了他一脚,忍不住笑了,“别胡说…”
大概是怀孕因素,檀泠老觉得饥肠辘辘。他的身体比以前更渴望补充营养。
诺亚只是笑嘻嘻地看他,说好:“早上想吃什么?”
檀泠想了想,过了几秒,道:“我想吃巴斯布萨。”
这是奥穆什祖母家族的传统糕点,由一种浸在糖浆中的面粉灌制,加上牛奶和黄油,最后经橙花水或玫瑰水泡过。它们通常会被切成美丽整齐的正方形,上面还会点缀着碾碎的坚果。
檀泠记得小时候太祖母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独自过宗教的节日,那个时候,他和哥哥姐姐经常偷吃这些佣人们特意煮的斋糕。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突然非常想念奥穆什和小河。
檀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点恍惚。
大概是怀孕了吧,他很快也要有下一代了…
小镇上只有一家糕点店卖这些传统的食物。时间太早了,不知道有没有开,诺亚却轻描淡写的答应了。他很快披上衣服出门。
檀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的面上浮现一个笑容。
他重新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懒洋洋地拱了拱。
不到二十分钟,诺亚就回来了。
他把切成小块的糕点端到床上,趴着看檀泠吃。
吃完一块,他就又拾起一块,塞到檀泠嘴里。
檀泠被他喂得脸颊鼓起,就这样几个回合后,他截住诺亚的手,无奈地发出疑问:“今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诺亚说:“…对。”
他盯着檀泠,撅了撅嘴,“真不想走。”
檀泠假装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于是诺亚猛地从床的另一边扑了过去,抱着他,使劲亲。
唇舌密不可分,檀泠几乎被他弄得无法呼吸,半晌才脱出。
他安抚地摸诺亚的背,无可奈何道:“晚上不是就回来了…怎么每一次都这样?”
诺亚把脸埋在他的脖子旁,过了一会,才闷闷地说:“真想把你也带走。”
“…”
檀泠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前襟。
他的动作十分温柔。
“走吧,”然后他轻声说,在男人坚硬的下巴上亲了亲,“…我在家里等你。”
得到这句承诺,诺亚才放开他,然后嘴唇撞了上来,大口亲了亲他的脸颊。
“老婆,我走了!”
窗户开着,檀泠揉着通红的下巴,转过脸,从卧室里,他能看着诺亚走在小径上。
男人修长的身影穿过几个月的日子里他们一起种植的花丛,然后回头看他的方向,笑了一笑,无声的做口型。
“晚上见。”
直到背影完全消失,姿势也有点微微酸痛,檀泠才扭回头。
他垂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重新拿起叉子,再插了一块桌上的糕点,喂给自己。
一阵初春的风吹过,空气里还是有着湿冷的因子,它们撞开了门窗,发出轻微的响动,递来了自然的气味,包裹着万物的不可见的颗粒。
骤然,被这股风包裹,檀泠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就像只敏感的鹿。
手一抖,叉子哐当掉在小桌板上。
恍惚间,他感觉这一幕发生过…就是他在家晕倒的那一次。
而这一次,更加严重。
檀泠眼前一黑,就在这个瞬间,他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天旋地转,一阵恶心的晕眩感倏然从半空中急速降落,袭击了他的肠胃,背后毫无征兆地起了一身冷汗,忽冷忽热。
全身哪里都痛,像发育期的生长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重塑了…
檀泠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肚子,这个姿势,迫不得已的,他的额头直接磕到了床尾,传来一阵格外钻心的疼痛。
坠地之际,他用力抓住床脚,让自己站了起来,而由于四肢无力,这一下竟然没有成功,相反地,因为使劲,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从额角
', ' ')('传到全身。
他好像生病了,又好像恰恰相反。
“嘶!”
檀泠捂住眼睛,眼皮莫名酸胀沉重,仿佛经过了一大场连续熬夜的透支。
他慢慢闭眼,再重新张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的色块,突然以极其缓慢、却能被感知的速度,开始变得具体。
就像搁置已久的草稿被人重新描绘,就像破损了又开始修补的彩图。
视觉神经传来烧灼般的感觉,这是一种堪称痛苦的修复,是高级动物的肉体自然完成的。
它充满原始的意味,漫长而规律奥妙,不像是人类的科技进化出的冰冷的近视手术,用金属和仪器达成快速而精准的切割。
这双茶色的眼睛里蒙着的雾气仿佛被温度驱散了,但檀泠却远比逐渐失明的每一秒钟都更加茫然——
发生了什么?
他在心里轻轻的问。
在这个瞬间,他甚至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大概过了十几秒钟,檀泠雕塑般静止的脊背才重新开始动。
“…”
他急速喘了几口气,掐着手背,堪称冷酷地让自己平复下来,想爬起身,修长的小腿却兀然撞到了床脚。
这小块地方对成年男性来说还是有点狭小了,四肢无法完全地展开。刚刚他的大幅度动作,狼狈的带动了床上一堆东西都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
而他和它们一样,猛地被从刚刚的幸福状态剥离,掉在了真实的地面。
檀泠坐在一地杂乱中,这十几秒钟,他没有再去尝试什么。
只是,他一寸寸扭头,探出身子,对着床头的镜子,慢慢地,去摸自己的眼睛。
他的指尖,正在疯狂地颤抖着,胡乱摸索着视野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眼眶,和拼命转动的眼球。
凑近的鼻尖和乱七八糟的呼吸正让镜子蒙上了一层雾面,檀泠直勾勾地盯着那层朦胧,然后用指腹轻轻揩去,直到变得光洁可见。
他看见自己清晰的脸。
比过往的几个月每一天都更清楚明白,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和鼻尖,发肿的嘴唇,皮肤的毛孔;右边颧骨下新长了一颗浅淡的棕色小痣,之前他照镜子时一点都没察觉。
“嗬…”
死死盯着镜子,檀泠的唇中突然溢出无法控制的哮喘般的抽气,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
在一片惊悸和混乱中,他被迫直直面对了这个看似倏然砸来、却其实蛰伏已久的事实。
以为永远不会回来的东西,自己放弃了的东西,在某个怀孕的中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视力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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