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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的手套箱里常常塞着些坚果蜜饯,温柔一上车,就很熟练地打开盖子翻零食吃。
温柔自己吃了几颗,又凑过去往苏念嘴里塞。
苏念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乖。”
不知是不是安全带勒得温柔不舒服,温柔坐了一会儿,就扭过头看着窗外说:“我不想出去了。”
苏念问:“为什么?”
温柔说不出为什么,看了一会外面又缩了回来,抱着坚果罐子闷闷地吃着。
车子驶进市区就慢了起来,被晚高峰的车流堵在了路上,慢慢地往前滑着。
苏念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车上的摆件。
温柔似乎又坐不住了,频频地扭头看着窗外的人流,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开门下车从机动车道上逃走。
苏念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温柔立刻回过头来看着他。
“看什么呢?”苏念问。
温柔勉强笑了一下,说:“好慢啊。”过了一会又说:“闷死了。”
“再吃点东西吧。”苏念看着前面说:“离晚饭应该还有一阵子。”
温柔低头看了一会手里的罐子,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声音含糊地说:“你不是要把我带出去卖了吧?”
苏念捏了捏温柔鼓起来的脸,跟他开玩笑:“是啊,论斤卖,所以你多吃点。”
温柔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别过头去说:“小念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去外面了。”
水泄不通的街道像被什么人晃了晃似的,一下子流动起来。苏念把眼睛挪回路面上,说:“别闹。”
温柔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车子很顺畅地开到了目的地,温柔侧着头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建筑,神色有些抗拒。
苏念下了车,把车钥匙抛给门童,温柔站在苏念身后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苏念没理他,径自跨进大门,温柔愣了一下,小跑着跟了上去。
苏念穿过灯火通明的门厅和走廊,跨进四壁明亮的电梯,顺手把满脸犹豫的温柔扯进来。
服务生殷勤地替他们按好楼层,电梯门缓缓合拢,苏念松开温柔的手,问:“你怎么了?”
电梯上行,灯火辉煌的门厅沉降到脚下,像一片虚幻的星海。
温柔低头看着脚下,重复:“我不喜欢这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想看见那些人,我想回家。小念,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想见哪些人?”
“我不知道。”温柔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我想回家。”
苏念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去看着他说:“已经两年了,柔柔,你还想在我后面躲多久?”
温柔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没有呀。”温柔瞪大眼睛,喃喃,“我没有呀……”
苏念摸摸他的头发说:“柔柔,你不能在我身边待一辈子。你早晚要去面对那些事情。”
温柔怔忡地看着苏念,心里想,为什么不能?
温柔分不出这是无心之言还是委婉的暗示,一时间困惑又惊恐,手脚一阵阵发凉。
电梯里只剩下机械运转的轻微声响,温柔呆了半天才僵硬地点了下头,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了。”
电梯缓缓停下,苏念在温柔额头上吻了一下,牵着他走了出去。
电梯门外是喧嚣的人语和烈酒的气味,浪潮一样令人窒息。温柔紧紧抓着那只温凉的手,像小船在狂风骤雨中抓紧他的锚。
他们迟到了,外面气氛热烈,空气里浮动着女客氤氲的香气,灯光瀑布般从巨大的吊灯上流泻下来,大理石地面被高跟鞋和皮鞋敲击出清脆的声响,整个空间璀璨而宽阔。
温柔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两年里他几乎没和苏念之外的人交流过,已经习惯了安静熟悉的环境,骤然对上一个如此陌生而喧哗的环境,温柔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念能察觉到温柔的不适和抗拒,温柔满脸戒备,嘴唇抿得很紧,脸色阴沉得像是来参加什么人的追悼会,站在言笑晏晏的宾客里格外突兀。
苏念伸手摸了摸温柔的头发,试图安抚他,温柔猛地摇了下头,倔强地重复:“我想回家。”
苏念微微皱了下眉,他也拿温柔的孩子脾气没有办法,想了想便把温柔放开,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苏念刚跨出两步,温柔就紧紧地跟了上来,像个恪尽职守的保镖,又像个害怕被丢下的孩子,只差没伸手去牵苏念的衣角。苏念停下来看着他,他就从眉毛底下回瞪苏念,眼神凶狠又委屈。
苏念是那种被女孩们称作模范男友的男人,只要温柔开口,不触及底线的事情他都会顺着温柔。温柔早就习惯了苏念的溺爱和迁就,可这一次他反复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快,苏念还是不肯顺着他,像个过于严厉的父亲。温柔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时间惊讶又愤怒,看着苏念的眼神都有些幽怨。
', ' ')('苏念把注意力从温柔身上移开,在香槟塔上取了一杯酒,漫步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
这场聚会的规模并不大,真正受邀而来的不过二三十人。每一个苏念都认识,但都算不上熟悉,毕竟平时都是苏怀跟那些搞偷渡的、搞走私的或者是搞金融犯罪的人打交道。
苏念手很干净,苏家一时还无法脱离黑色的关系网,但已经培养好了未来的主人。苏念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可他一露面大家都蛮高兴的,温和的鸽派总是更受欢迎些。
有人向苏念问好,苏念就微笑着点头致意,温柔闷闷地缀在苏念身后,像条黑色的影子,眼睛完全遮挡在长长的睫毛后面。
有人向苏念敬酒,苏念笑着寒暄两句,接过酒杯送到唇边,可下一刻他手里的酒杯就被夺走了,温柔垂着眼睛,用右手托着杯底说:“我替你喝。”
一句话出口,四周的温度似乎往下掉了好几度,敬酒的几个人面面厮觑,举杯的手都有些僵硬。
温柔是杀人喝血的暴徒,身上有着洗不掉的血腥气。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频频微笑点头以示善意,可他情绪低落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子会闪着无机质一样冰冷的光,令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既然曾经尝试过用人命换钱,温柔就很难再把陌生人视作同类。除了少数朋友,温柔看任何人的目光都透着麻木和漠然,像打量什么已经吃腻的食物。
温柔还是半垂着头,在远处看来这简直是个谦逊恭谨的姿态,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喉咙处一阵阵发寒。温柔很少直视别人的眼睛,他的视线永远落在别人下颌一寸左右的地方,刀锋一样的眼睛依次划过每个人裸露在外的脖颈,像狙击手用准星依次瞄准视野中的目标,不是出于恶意,只是习惯如此。
黑色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可温柔似乎丝毫未察觉到别人的不适,他仰头喝干了酒,微微皱了下眉,握着酒杯的手前伸,轻声说:“不好意思,苏念不好喝太多酒。”
那只素白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没有人接他的杯子,大家下意识地避让这个气质阴森的家伙,眼神戒备。
温柔沉默了一下,把陶瓷杯放在桌子上,退后一步。
苏念轻声说:“没礼貌。”温柔微微地低了下头。
其实苏念用不着别人给他挡酒,他并不讨厌喝酒,也没人敢灌他酒喝,可温柔自作主张地冒出来,他也只能笑笑。
苏念打了两句圆场就拉着温柔走了,他见惯了温柔乖巧慵懒的模样,很难把温柔当作危险的暴徒看待,可显然别人无法承受温柔的血腥气。
严格说来苏念也不能算是完全了解温柔,他没见过温柔真正暴戾的模样,有时苏怀向他暗示温柔本质上是个残酷的没有心肝的混蛋,苏念都只是一笑置之。
走出一段距离后,温柔忽然拽了拽苏念的袖子,小声说:“好难受……”
苏念回过头,温柔眼角潮湿泛红,苍白的脸颊上也泛起丝丝病态的潮红。温柔用手去揉按自己的腹部,眉头蹙起,呼吸中都带着烈酒的辛辣味。
“难受。”温柔喃喃,“头晕。胃也不舒服。”
苏念摸摸他的额头,哭笑不得:“不会喝酒就不要逞强了。”
温柔争辩:“我不知道那是白酒呀。”敬酒的杯子是陶瓷质的“吞杯”,温柔以为杯子里澄澈的液体是16度的清酒,举到面前才嗅到一股子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出于一种幼稚的自尊心,温柔还是仰头喝掉了,他没有苏念的好酒量,只觉得一股火焰从喉咙直烧到胃里,一时间嗓子都被辣得生疼。
温柔一脸郁闷一脸幽怨,喃喃地跟苏念抱怨:“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杯子喝白酒?”
苏念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把温柔扶到角落休息。温柔酒意上涌,整张脸都泛起红来,他把脸颊贴在苏念的小腹上来回地蹭,说:“小念你以后不要喝别人的酒。”
苏念蹲下来替他揉着胃部,温柔小声地哼哼起来,苏念问:“吃点药好不好?我让人拿点药来。”
温柔摇头,“不吃药。难受,我想回家。”
“……回家也要吃药呀。”
温柔两指勾着苏念的衣角,固执地盯着苏念的眼睛,“我想回家。我好难受,不能回家吗?”
苏念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哄三岁小孩上幼儿园,熊孩子迟到早退不说,还想方设法地找理由请病假。
苏念叹口气,决定放弃,“那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温柔愣一下,立刻摇头,拉着苏念的衣角不放。
苏念掐了掐眉心,继续跟他商量:“那你自己休息一会,等我忙完了,再带你回家,好不好?”
温柔考虑了一下,不情愿地点头。
苏念在他头发上揉一下,说:“真乖。”
温柔可能没有表现的那么虚弱难受,但他一副泪眼汪汪的样子,苏念不好跟他较真。
以前温柔很少哭,更不会跟别人示弱,眼睛里像是藏着森森的刀剑,现在的温柔像只惫懒的猫,随时准备撒娇打滚翻出
', ' ')('肚皮给人抚摸。苏念觉得有些愧疚,他平时嘴上反复警告温柔“不许哭”、“别跟个小孩子一样”,可实际上只要温柔流流眼泪,很多事情他都毫无底线地妥协了,想来是因为自己给温柔提供了一系列糟糕的反馈,温柔才迅速习得了哭泣的技能……
苏念把一杯温柠檬水放在温柔手边,吻了吻他的额头就离开了。
温柔的心情晴朗起来,每次苏念跟他妥协,他都会小小地得意一把。
温柔扒着花架看苏念蝴蝶一样的背影穿梭在人群中,看了一会他就站起身来,想去洗把脸降一降脸上灼热的温度。
酒精令温柔的脚步有些踉跄,温柔慢慢穿过相对冷清的走廊,把手指贴在发红的脸颊上。
洗手间贴着冷色调的瓷砖,一个瘦削的人影站在洗手池边,弯下腰细致地清洗双手,冷白的灯光下,那对露出的腕骨格外秀美。
温柔骤然停在了半敞的门口,他的大脑还有些昏沉,第一时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任由恐惧潮水般漫过心脏。
温柔握住把手的指尖微微发抖,两年之后再见到这个男人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恐惧战栗。温柔仓惶地回过头,他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没有岔路没有遮蔽,就像是噩梦中常常出现的绝地。
这时水声停了,背后那个男人抬起头来,语气略带讶异:“楚卿?”
温柔僵硬地别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他的嘴唇颤了颤,却没有说出话来。
沈清看着温柔,灰色的眼睛里泛出浅浅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说。
沈清依然是两年前的样子,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身材瘦削而挺拔,眉眼中依稀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俊美。
苏念没告诉温柔他亲爱的养父也是受邀名单上的人,要是温柔知道这一点,那苏念就算是抱着温柔的腿哭,也休想把温柔拖出家门一步。沈清是养温柔长大的人,他教会温柔的第一件事就是害怕,哪怕过去了十年二十年,这份恐惧依然刻在骨头里,温柔站在沈清身边就不安得想要逃走。
温柔僵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哑哑地说:“沈叔叔。”
沈清走到干手器前烘干双手,他似乎很高兴看到温柔,眉眼里都是欣慰的笑意。可沈清笑得再好看温柔还是害怕,两年前沈清差点弄死他,温柔很清楚沈清有多憎恶他。
温柔的眼睛左右扫着,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回到苏念身边,他确实被苏念养废了,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总是小念在哪里小念在哪里。
“别急着走,过来陪我说说话。”沈清向他微微点头。
走廊尽头有一个栽满绿植的露台,铁艺栏杆从繁茂的绿叶里冒出来,空气里浮动着夜晚馥郁的气息。
温柔硬着头皮跟在沈清身后,他很抗拒跟沈清独处,但他不敢拒绝。
沈清点燃了一支细长的纸烟,淡青的烟雾袅袅升起来,温柔垂着头立在一旁,像被老师拎去办公室的小学生。
沈清吸了一口烟,回过头来问:“你过得怎么样?”
温柔沉默地点头,沈清的问候他一概以单音节回应,他的心思完全在不知踪影的苏念身上,他想去找苏念,呆在苏念身边他才有安全感。
“我看到新闻了,有个姓霍的船副失踪了,警方推测是在组织偷渡的时候起了争执。”沈清吹散面前的烟雾,语气悠闲,“我认识那个人,倒是觉得很像你的手法。”
温柔闷闷地不说话,沈清教会他杀人,能看出什么来也很正常。
“这两年你在哪里?”沈清问,“我还以为苏念把你藏到国外去了。”
温柔微微地摇头。
沈清的目光隔着烟雾落在温柔身上,温柔的衣领下露出一枚浅色的吻痕,半长的黑发用丝带细致地扎起来,如果温柔还留在沈清身边,沈清是不会允许男孩子留长发的。
温柔在沈清的注视下局促不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抖着。沈清和蔼地笑了笑:“这么说你现在替苏家做事?”
温柔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从没进入到苏家的运转体系里,只是偶尔替苏念做点事,用比较古意的话来说他应该算是苏念的私臣——但比较诚实的说法是他在吃软饭。
沈清悠悠地问:“还是在杀人吗?那跟以前又有什么区别呢?”
温柔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睛从眉毛下抬起来,像条被逼急了的狼,可是他对沈清毫无威胁性可言,沈清照样淡淡地微笑着,像个慈爱的长者。
“苏念对你还好吧?顶尖的杀手在哪都应该备受重视吧。”
温柔的眼角迅速地泛起红来,他没法忍受这样尖锐的询问,他在苏念心里绝不是可以利用的杀手,可沈清的话还是戳中了他的痛处。
温柔顾不得脸面,转过身想要离开这里。温柔在苏念面前无所谓自尊心这种东西,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在沈清面前,他的自尊心是被活活打碎过的,同样无所谓尊严和脸面。
温柔跨出去两步就被挡住了,手腕被人一把握住,苏
', ' ')('念的声音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念擦了擦温柔的眼角,又摸了摸温柔的额头,抬头对沈清笑了一下:“沈叔叔也在这儿啊。”
沈清淡雅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他不喜欢苏念跟着温柔喊他叔叔,那种感觉像是如花似玉的女儿被人勾引走了,你吼声如雷说不许再见那个混蛋,对面的流氓却在耀武扬威地喊岳父大人。
苏念整了整温柔的衣领,说:“你先下去等我,一会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温柔垂着眼睛不说话,把两根指头搭在苏念的手腕上。
苏念拍了拍温柔的手背,转身走向沈清,说:“沈叔叔,我有事情想跟您谈谈。”
沈清欣然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柔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到露台角落里低声交谈,重重的树影投在他们脸上。
苏念问:“还记得我之前跟您约定的事情么?”
沈清微笑:“当然记得。苏先生特意来提醒我这件事?”
“是啊,希望您能遵守诺言。”
“我跟令兄的合作很愉快,不会因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闹得很僵。”沈清微笑颔首,他本来就是彬彬有礼的绅士,笑起来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不过要是苏少爷玩腻了,记得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苏念直视沈清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异常清澈,“温柔不是你的孩子,”苏念说:“我也没有权力把他还给谁。”
两人谈话声很低,温柔听不见,也不想费心去听,他对苏念的信任固执且盲目,呆在苏念身边,他很容易惰性发作,把一切事情都交给苏念决定。
几分钟后,苏念大步过来牵起温柔的手,语气轻快地说:“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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