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柔二十岁之前,常常困惑于一个问题,沈清到底爱不爱他。
温柔第一次意识到沈清可能喜欢他,是在别人嘴里。那个人说:“沈先生真是善人,愿意花时间照顾别人的小孩,养得像自己孩子一样。”
那时候温柔还很小,要把胳膊抬高才能牵到沈清的手,沈清和别人讲话,他就一声不吭地吃桌子上的茶点。
沈清一贯冷漠不近人情,这种混蛋居然肯收养别人的孩子,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猜测温柔是沈清的私生子。
温柔不觉得亲生父亲会这么对待儿子,更何况他已经有一个爹了,但他也想不出沈清为什么要照顾他,一度偷偷比较过自己和沈清的长相。
沈清是澳门人,收养了温柔以后就在北方定居下来。八九十年代内地和澳门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很多人疑惑沈清为什么背井离乡迁徙上万公里,沈清总是笑眯眯地摸摸温柔的头说:“楚卿太小,去澳门会水土不服。”
“楚卿的学籍不容易迁过去。”
“楚卿不会说粤语,不好融入那边的生活。”
然后大家一个个唏嘘着离开,感叹说沈清冷酷无情了大半辈子最后却栽在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身上,简直是现实版的神偷奶爸,恶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柔情实在令人动容。
温柔站在一边,表情很困惑,总觉得他平时接触到的沈清跟现在的沈清不是一个人。
温柔八岁以前是个很野的孩子,皮肤在风里日里磨得黑黑的,会指着大人的鼻子骂一连串不带重样的脏话,高兴的时候会笑得满地打滚,生气的时候会跺着脚号啕大哭,喜欢往行人身上扔鞭炮,喜欢堵着大人的耳朵尖叫,遇到水洼必定助跑起跳啪叽一声溅自己和别人一身泥水。
温柔八岁以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他隐约记得自家老爹不太靠谱,经常得敲着碗左邻右舍蹭饭吃。可那个男人又很温柔,会把满身泥土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来,亲他糊满泪水口水的脸蛋。
沈清无论内里怎样,外表永远是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的,可以想象他对年幼的温柔是怎样的嫌恶。沈清根本不喜欢小孩子,严格说来,他讨厌一切麻烦、吵闹、歇斯底里又愚蠢无能的生物,能带来性快感的除外。
现在温柔想起两人最初磨合的那几年,牙齿都会一阵一阵发酸。沈清不喜欢使用暴力,但他对温柔缺乏耐心,不介意用最快的方式让小孩听话。不许说脏话,不许弯腰驼背,不许弄脏手,不许弄脏衣服,不许跑,不许跳,不许发出噪音……温柔站在沈清面前总是局促不安,因为沈清看他的眼神满是嫌弃。
温柔想沈清一点都不喜欢他,他还小,需要别人的照顾才能长大,可是照顾他的人却一点都不爱他,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温柔还记得小时候沈清带他去监狱里探望父亲的事,那时候温柔小小一只,在十几个来探视的家属里绊来绊去,半天才挤出来。
温柔趴在玻璃上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出来?我不想跟着沈叔叔了。”
温乔问:“沈叔叔对你不好吗?”
温柔道:“他不喜欢我。他打我。”
温柔半张脸都贴在玻璃上,眨巴着眼看着老爹。温柔穿着背带短裤和方口的小皮鞋,裤袋里露出一点白色的手绢边,看着比亲爹带的时候都要干净体面,站在简陋的探望室里格格不入。
温乔隔着玻璃戳戳他的鼻尖,说:“楚卿你要听沈叔叔的话。”
温柔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句话,愣一下问:“那你多久才出来?”
温乔说:“等你长大,我就出来了。”
温柔有点生气了,大声道:“到底要多久!”
温乔算了算,道:“等楚卿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出来了……”
“你胡说!”温柔一下子傻了,“那我怎么办?我才不跟着沈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你要听话……”
“我不!我要回家!我不跟着沈清,我要回家!”温柔跺着脚号啕大哭,“你带我回家啊!”
温柔被温乔惯得脾气很坏,不如意的时候会拼了命地哭喊,可这一次温柔真的很害怕,不停地砸玻璃,不停地尖叫。
哭声凄厉,别的犯人家属纷纷捂耳朵,没几分钟狱警就过来吼:“这谁家小孩儿?家长呢?不知道管管!”
温乔实在安抚不住,苦笑说:“不好意思啊长官,是我儿子。能麻烦您把他送出去吗?交给外面一个姓沈的就好。”
温柔疯了似地惨叫:“我不走!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啊我要回家!”
温柔泥鳅一样满地打滚,满脸灰尘混杂着泪水,嗓子都叫哑了,还是被人生生拖了出去。
那是温柔最后一次哭得那么厉害,发了好几天的烧才缓过来,他的童年好像就那么结束了,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哭了,因为沈清不喜欢他吵闹。
那次以后,温柔就不肯再去探望父亲了。沈清不想管别人父子间的事情,问过几次以后,就由着他去了。算起来,
', ' ')('温柔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父亲了,记忆中的人模糊得像一张泡过水的画。
温柔稍微长大一点以后,能想明白温乔把他托付给沈清是为他好。沈清供给了他很好的生活条件,至于他在沈清身边过得并不快乐,温乔又怎么想得到呢。温柔已经不埋怨温乔了,但他打心眼里抗拒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父亲交流。稍微长大一点的温柔性格有些冷漠。
沈清不喜欢温柔,但从没在物质上亏过他。温柔的生父没什么钱,但跟了沈清以后,温柔可以读昂贵的私立学校,吃精心搭配的三餐而不是到处蹭饭,生病时有人照顾,哪怕是牙齿不整齐这种小毛病,沈清也会带他去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矫正,无论怎么说,沈清已经按最高标准尽了养父的义务。
温柔躺在牙科椅上听沈清和医生讨论他的牙齿,心里真的有些暖意。女医生说:“孩子太小了,戴牙套可能很疼。”沈清淡淡地说:“他受得了。”温柔又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如果可以温柔希望沈清能多喜欢他一点,他能记起小时候沈清抚摸他发烫的额头,出席他的家长会,在成人礼和毕业典礼上给他拍照,像任何一个父亲一样。不懂事的小孩会羡慕地说:“温楚卿你爸爸好疼你。”温柔面无表情地说那不是我爸那是我叔叔,可实际上温柔还是会产生虚幻的幸福感:也许沈清是关爱他的。
温柔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个人庇护他爱他,沈清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可随着温柔渐渐长大,沈清从指缝里漏给他的那点温情,像火柴一样一根一根地划掉了,等最后一根火柴烧尽,他只能从梦里醒过来: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保护他,世界还是像他八岁时一样空旷而寒冷。
温柔不知道沈清是怎么看待他的,听话能干、让人脸上有光的养子?可以供他剥削的杀手?还是一具年轻性感的肉体?温柔不敢去想。他并不憎恶沈清,只是一天比一天更想离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