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02
察觉到枕边凉飕飕一块,是一下子的事,却让瑠姫怅然若失了好些天,打不起精神跟恩客们虚与委蛇,脖子挂着佐藤亲手戴上的项链,招待谁也不舍得摘,有熟客打趣问道是谁送的,他使起小性子扭头就上楼。老板娘见他往日谈笑风生的一张嘴连个完整的客套话都讲不出,担心他七魂没了六魄的状态影响生意,于是数着佐藤留下的银钱,特许他休息几日,让五六个新造到屋前应付。
他在房内抱着三味线也不知弹什么曲,更不知弹给谁人听,他也会写些词,但一落笔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离情别绪,小家子气的陈词滥调。他又想找人说话,很多情绪闷在肚子里发酵,往上反酸水,他疼爱的贵宾狗什么都听不懂,只会趴在卧榻旁边打盹儿。
天气越来越缓和,阳气啪嗒啪嗒从泥土中冒出来,熏热了整条花街的青石板砖。他记起今天是彼岸日的最后一天,净闲寺在办法事告慰亡灵,他突然心思活络,换了轻便的布鞋和短打,扣上宽沿的草帽,从后院溜出,去敲杜若屋的门。
午后寻花问柳的人不多,士族忙公事,町人陪妻儿,游手好闲的也都不愿顶着太阳出门。祥生见来人是瑠姫,倒不觉惊讶,毕竟已经是二次登门了。再看瑠姫这身行头,全然没了花魁的影子,好像他本该就是这副飒爽少年郎的样子,想起前几日他装腔作势、我花开尽百花杀的做派,对比之下很是滑稽,祥生也舍了花魁的影子,大笑出声。
“喂我说,别笑了。你有空吗?”
使用了街头巷尾男子口中最常见的平语,甚至有些粗俗,口气像极了幼时喊他出门踢蹴鞠的玩伴。祥生一恍惚,半天才眨眨眼:“我说有空便是有空,你忘啦?这儿的老板娘是我的远房舅母。你等着,我去知会一声。”
瑠姫带祥生走过一排又一排的长屋,长屋中的门脸,有的豪华些,有的破败些,门脸一旦落上闩,谁都不晓得里面装的谁。祥生东瞅西看,对江户的市井风貌充满了好奇心,蹭着鼻尖飞过的蝴蝶,似乎都是京都没见过的品种。他跟着瑠姫在街市之间绕来绕去,微微喘着气:“这里的地形很适合藏匿呢。”
瑠姫脚步一滞,说祥生真是个奇怪的人,讲些人家听不懂的话。
“唔……瑠姫くん也这么觉得吗?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啊,我刚才是说,如果和瑠姫くん玩躲猫猫的话,我绝对不会被发现。”
“哼,那可不一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瑠姫くん看上去是个通透的人,搞不准是个笨蛋。”
“你说谁呢!祥生才是笨蛋。”
说话间来到了净闲寺的侧门,老远听到了“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的往生咒,祥生拉扯着瑠姫的衣角,小步跟在后头,打量着高耸的庙墙和直指天空的灵塔,塔尖吐出灰黄的烟。他问瑠姫来这瘆人的地方所为何事,瑠姫说,传授自己剑道的一位故人葬在了净闲寺的百人冢,趁着彼岸花开的时节,借上法会,来这里参拜以表追思。
祥生一时间不知道先问“花街中还有人教习剑道吗”还是“瑠姫くん竟然懂得剑道吗”了。他索性都不问,随着瑠姫进入侧殿,烧了几柱香。
彼岸花开得正当时,比寺外那些浅朱砂、浓胭脂、乱七八糟的红的矮小乔木更要奋不顾身。眼睛看多了这片跳脱而热烈的颜色,开始惦念起那几颗清淡又凄凉的见返柳。
日头业已西沉,火烧云在天边快要将黄昏烧穿一个窟窿,燕子的翅膀拴着稀薄的光辉从裤边掠过,蜻蜓当着人的面儿追逐和交配。两人做着夜间的工作,祥生要陪客,瑠姫即使无需陪客也不便晚归,没工夫去看那见返柳。他们并肩约莫走了二里地,祥生握着瑠姫的手,悄声问他:“感觉到有人跟着我们吗?”
瑠姫回头看去,是傍晚开始活跃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若说跟着两人,那么全部都算。他摇摇头:“看差了吧?”
“我分明……”
“是祥生多心了。”
“瑠姫くん随我来。”
祥生拽着瑠姫往一个小巷跑去,拐了三个弯,猛然停下,接着迅速转身,果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人身穿藏青色粗布单衣,眉峰挺括,双目有神,不像是土豪乡绅,也不像是地痞流氓,比武士手中少了一把刀,又比书生身上少了一股酸腐气。瑠姫勉强站稳,攥紧拳头,将祥生护在身后,问:“你是谁?”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祥生怯怯发问。
“二位兄弟,别误会,”说着,那人从包裹内翻出一个香袋,“这是那位下垂眼小哥掉的吧?”
祥生见到香袋,浅黄色雏菊印花,散发着淡淡的柑橘和檀木香,他摸了摸口袋:“是的!是我的随身物品……谢、谢谢你。”
“哈,我以为是什么歹人。”瑠姫翘起嘴角,说:“你在后面喊一声就好了啊!”
“谁让二位跑得太快!”那人调整了一下呼吸,“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鹤房汐恩,滋贺县出身,来吉原访友。”
“我是白岩瑠姫,他是大平祥生,我们……在附近做生意。”
“那祝二位生意兴隆!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那人转身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天色中,归鸟伴在他身侧,瑠姫隐约感到小指被什么东西牵引住,大概是心脏抛来的线绳。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吉原的夜风有些凉。
那晚下了倾盆大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雨水浇湿了门前写有瑠姫名字的纸灯笼,那是他盛装游街用的,不需要它的时候就放在门口作摆设,上面洁白的茉莉花,被雨水画成了灰蓝色,有几笔涂出了轮廓之外。
瑠姫养的那只狗,虽然听不懂笼中鸟的相思之苦,却也通人性,将灯笼叼来,又折返出去叼来干布。
“菖蒲屋的花魁瑠姫,瑠姫瑠姫,我现在啊,是依靠这个名字活。”瑠姫细心擦掉上面的水渍,转到另一面,发现墨迹晕了好大一片,他颓然地放下,半躺在卧榻上,“不徒劳了,回头请人做个新的。”
雨势渐强,闪电把天空劈成好几瓣,痛得直呻吟,雨是云受伤流出的血,天空耗着生命,几乎要坍塌。
一眨眼的功夫,贵宾狗在原地转起圈子,想必是被电闪雷鸣惊到了,还未等瑠姫抱起它来安抚,门就被敲响了。
瑠姫抱怨这糟糕的天气还有色鬼念想着自己,不情不愿地打开门,只看了不速之客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鹤房……汐恩……?”
“是我,对不起,唐突打扰,可否留宿一晚。”
鹤房披一身斗笠,竹篾之间的水在地上汇成细流。他的头发一绺一绺被淋湿,显得狼狈极了,再加上英气的容貌做出委屈的表情,实在叫人难以抗拒。
瑠姫的小指麻酥酥的。他训他的狗:“生人来了也不叫,要你何用!”犹豫了一下,欠身请人进来,“和没花钱的男人过夜,管事的又要教育我。”
鹤房脱了湿透的外衣落座,四处观望:“原来白岩さん是做这种生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因为是做这种生意,所以我的姓氏在这里用不上,叫我瑠姫便好。”瑠姫烧了壶热水,把祥生带来的茶叶泡了进去,屋内瞬间香气四溢。
“还是京都的茶比较香……”鹤房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立刻咽下了话尾。
“嗯?我修习茶道也有些年,却没能在前调闻出京都产玉露的味道,鹤房さん不是一般的人。”
“啊,因为滋贺和京都共饮一方琵琶湖,粮食蔬菜水果当然还有茶叶都互通有无,我是喝这东西长大的。”
“原来如此。”
立春后没下过这样的暴雨,透风的门缝还没顾得上叫人来修,平日进来些微风倒是不妨事,现在雨味混杂着茶香也别有一番趣意。各自沉默了半响,不怕生的鹤房先开了口:“你家里是做什么的,都有那些人在,为何做皮肉生意。”
“前两个问题若能回答,也不会有第三个问题了。你呢?”
“我……”鹤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骗了你们,吉原没有我的朋友,我只是个举目无亲的浪人而已。”
“这里也没有谁高贵谁卑贱了。”瑠姫靠近他一些,逞凶斗狠地说,“下次不许再骗我,否则我会杀了你,把你扔到净闲寺,让你化作高塔上的烟。”
“生得一副美人皮,心肠却像歹毒的蛇。”
“你是第二个把我跟蛇扯到一起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上一个是?”
“罢了。”瑠姫用力撂下茶壶,紫砂磕在桌面上的声音堪比惊雷。
“别生气,我带了见面礼给你。”
鹤房从袖口中抽出一截柳条,嫩绿色的枝上零星几片叶子,叶子的尖儿也是嫩绿色,可见才摘了不久,他又说:“傍晚和你分别后,我走到吉原的入口,见到了几棵歪脖子柳树,虽然形态丑陋了些,但是柳叶正茂,生机盎然。我便折下了一条,心想如果有缘与你再次相遇……”
“够了,甜言蜜语我可没少听,那‘上一个’,还说要娶我过门。”
“好,我认输,我收回最后一句话。将它送你,单纯觉得你与它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