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本章无肉——————
林远川最初的记忆是从半空中开始的。幼小的身体突然被一双宽厚的手掌高高托起,夏风从挥舞的指尖穿梭而过,金纱般的阳光流淌在他瓷白的肌肤上。他欢快地拍打着肉乎乎的小胳膊,棉质衣料在气流中簌簌抖动,圆润的脸蛋绽开向日葵般明亮的笑容。
“呜——小川飞起来咯!”身下传来父亲带着喘息的呼喊。青年父亲倒退着在田埂上小跑,晒成小麦色的后颈渗出细汗,却将儿子举得更高些。后方缀着的白色身影提着裙摆追上来,母亲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慢些跑!别给远川摔着啦!”
父亲终于弯腰将孩子放回地面,白色衬衫后背洇开大片汗渍。他撑着膝盖平复呼吸,忽然单膝点地与儿子平视:“我们小川又长大啦,爸爸胳膊都要摇酸了,都要抱不动咯!”指尖轻轻戳了戳孩子鼓起的腮帮。
林远川立刻像树袋熊般扒住父亲脖颈,光脚丫蹬着父亲沾泥的裤腿往上窜,奶声奶气地嚷:“还要飞飞!”发顶翘起的头发蹭过父亲下巴。
“那要保证永远最爱爸爸哦?”父亲用新冒的胡茬磨蹭儿子脸蛋,惹得孩子咯咯直笑。母亲嗔怪地踢了踢丈夫小腿:“逞什么能,前几天还说腰疼……”
“最爱爸爸!”软糯的童音伴着湿漉漉的亲吻落在脸颊。父亲顿时鲤鱼打挺跳起来,得意地冲妻子挑眉:“听见没?咱们儿子最爱我!哦——起飞咯!”突然加速冲向开满野菊的山坡。
蝉鸣悠长的午后,三串笑声追逐着掠过青翠的茶田。山风裹着稚嫩的欢叫、温柔的叮咛和爽朗的呼喊,缠绕在林远川的心头,无法散去。
林远川的父亲林勇原本只是写字楼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刚大学毕业时浆洗得发硬的白衬衫总裹着瘦削肩膀,每天清晨挤着公交,在玻璃幕墙折射的晨曦里数着台阶走进公司。直到某个雨天,他被楼下餐馆飘来的菌菇鸡汤香气牵住了脚步——柜台后系着碎花围裙的姑娘正踮脚擦拭吊灯,水葱似的手指映着暖黄灯光,发梢还沾着厨房蒸腾的水雾。
他不在乎工牌上“服务员”的字样,也不在乎她藏在帆布包里的初中毕业证。恋爱时总把加班餐订成小餐馆的外卖,透过塑料饭盒上凝结的水汽偷看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婚礼是在城中村出租屋顶楼办的,晾衣绳上挂的彩带被风卷走,最后用浆糊粘着褪色的“囍”字迎来了林远川的第一声啼哭。
日子本该像阳台那盆薄荷般安静生长。可当林远川追着蝴蝶跌进草丛时,父亲正盯着网吧里闪烁的显示屏,喉结随着吞咽声滚动。深秋的某个凌晨,他蘸着凉透的茶水在离职协议背面写满计算公式,指尖被钢笔磨出青白的压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妻子攥着从陪嫁木匣取出的金镯子,熔化的金水在典当行柜台蜿蜒成细流,全部汇聚给了丈夫的新事业。清空家产后的搬家那日,林远川抱着掉漆的铁皮青蛙,看母亲把绣着鸳鸯的枕巾塞进豁口的编织袋。新居所墙皮剥落如鳞片,夜雨敲打铁皮屋顶时,父亲西装上的烟草味混着霉味,成了他最早的安眠曲。
事实证明林勇看得比时代快半步。当诺基亚手机的蜂鸣还回荡在街头巷尾时,他办公室的传真机已吐出雪花般的订单。搬家车驶离城中村那日,林远川把脸贴在轿车玻璃上,看童年随着车尾扬起的尘土渐渐模糊。新家的落地窗映着霓虹,可他每晚蜷在母亲栀子花香的怀抱里,数着吊灯水晶坠子等玄关响起钥匙声。
父亲归家时总带着星辉,皮鞋在地砖上敲出急切的鼓点。他会轻轻掀起蚕丝被,把温热的掌心贴在孩子脊背上。林远川在朦胧中听见真丝领带滑过脸颊的窸窣,梦里又乘着父亲的臂弯掠过金黄的麦浪。只是年幼的他没看见母亲指尖抚过丈夫西装时,在袖口发现的嫣红唇印。
别墅入户水晶灯投下冰棱似的影子。七岁的林远川赤脚站在地毯上,怀里的泰迪熊绒毛扎着下巴。主卧雕花木门漏出母亲的哽咽:“林勇,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在外面养女人!”父亲暴怒的咆哮撞碎满室寂静,行李箱滑轮碾过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像野兽低吼:“这是你逼的!”父亲扬起的巴掌在母亲眼尾刻下褶皱,羊绒衫领口还沾着陌生的香水味。林远川看着母亲像片枯叶飘落在地,父亲皮鞋尖踢开的珍珠纽扣滚到他脚边。
“跟爸爸走。”父亲的手心汗津津的,攥得他腕骨生疼。“不要带走我儿子!”母亲扑过来抓住林远川的左臂,指甲掐进儿童睡衣的布料。父亲立刻拽住孩子右胳膊,皮革表带硌得皮肤发红:“松手!”
林远川像布偶般被扯得双脚离地,玩具熊掉在楼梯转角。他看见母亲泛青的眼窝积着泪水,父亲下巴冒出胡茬,西装领口沾着口红印。两人同时发力时,他听见自己肩关节发出脆响。
母亲突然卸了力道,跪倒在地毯上。父亲趁机拽着孩子往楼下跑,皮鞋跟敲打大理石台阶的声音像放鞭炮。
冲到玄关时,林远川扭头看见母亲手脚并用地爬下楼梯,丝袜膝盖处磨出破洞。她扑上来抱住林勇的腿,额头撞到铜质门把手上:“我只有小川了!”
“滚开!”父亲抬脚要踹,突然痛呼出声——林远川狠狠咬住他虎口,血腥味在嘴里漫开。趁父亲缩手的瞬间,他挣脱束缚冲回母亲怀里,睡衣纽扣崩落在地。
父亲站在门外阴影里甩着手,突然抓起地上的玩具熊砸向墙面。棉絮从爆开的接缝处喷出来,玻璃眼珠弹到林远川脚边。铁门关闭的震动惊醒了吊顶的水晶灯,无数棱镜晃动着割碎了他的童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法院的调解室里飘着劣质茶叶的涩味,母亲攥着钢笔在协议书上反复划圈,最后把“不同意离婚”五个字写得力透纸背。林勇摔门出去时,防盗链砸在门框上当啷作响,震得窗台玻璃缝里的薄荷草簌簌发抖。
房产证上的名字救了这个家最后的体面。母亲把主卧锁死,带着林远川睡在保姆间。每天清晨五点,她套着褪色的蓝工装去写字楼擦玻璃,袖口总沾着不同牌子的咖啡渍。
父亲离开的这几年,林远川总在深夜踮脚翻找书柜最底层的饼干盒。褪色的全家福被剪得只剩父亲半张侧脸,边缘锯齿状的裂口常蹭红他指腹。有次他将照片贴在台灯罩上,暖黄光晕里父亲举着彩虹风车的身影,竟在墙纸间投出完整的影子。直到母亲加夜班归来的钥匙声惊碎幻象,他才慌忙把相片塞回饼干盒。
十二岁的夏天,旅行社橱窗的夏令营广告被他用尺子量了三个月。深夜蜷缩在保姆间的行军床上,他总用圆珠笔在作业本空白处计算:卖废纸箱赚的六十八块三、帮同学写作业攒的二百四、早餐钱抠出来的零碎钢镚。硬币堆在枕边叮当作响时,他望着天花板的裂缝练习微笑:“爸爸,我好想你,你回来和妈妈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国外的太阳和老家一样刺眼。游乐场长椅的木板被晒得发烫,林远川整理领口时,他忽然瞥见镜面立柱上映出的身影:男人抱着穿连体裤的男孩,金丝镜框折射着正午的阳光。怀里的孩子正咯咯笑着吹泡泡,肥皂泡飘到他脚边炸开时,他听见自己左腮传来久违的刺痛——那是小时候父亲用胡茬扎他的位置,此刻竟像被滚水烫过般灼烧。
“爸......”气流在喉间凝成冰棱,他看见穿着赤红连衣裙的卷发女人将剥开的彩虹糖喂进婴儿嘴里。父亲低头逗弄孩子时,眼神中流露着溢于言表的宠爱。林远川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背包里玻璃瓶装的辣酱突然变得千斤重——那是小时候爸爸最喜欢的辣酱。
冰淇淋车叮叮当当驶过,父亲突然转头看向长椅。林远川慌忙举起地图遮脸,却听见女人娇嗔着催促:“老公快看,宝宝会吹泡泡了!”童车轱辘碾过砂石地的声响里,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漫过舌尖。背包夹层的全家福碎片不知何时滑落,正被路过的小狗踩住,爪印恰好盖住父亲残余的半张脸。
回程航班穿越云层时,空姐递来的入境卡在亲属栏凝成黑洞。圆珠笔尖悬在"父亲"二字上方颤抖,机舱橙黄的灯突然暗了一瞬。他想起出门前夜,妈妈蹲在冰箱前啃冷馒头的身影,自来水混着抗抑郁药片滑过咽喉的咕咚声,此刻竟在耳膜深处隆隆回响。笔尖重重划过纸面,最后只填了母亲的名字,力透纸背的痕迹将纸张割出细小的裂口。
廊桥的冷气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母亲举着接机牌在出口张望,工牌绳在腕间勒出深红印记。他冲过去抢过清洁工具包,肩带勒进锁骨时,瞥见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在荧光灯下泛着银光。辣酱瓶在机场垃圾桶溅出的红痕,此刻突然在眼底烧起来,烫得他几乎握不住背包带。
夜班公交摇晃着穿过城市,母亲靠在他肩头,发出均匀的呼吸。林远川轻轻拨开她袖口凝结的污渍。车窗外的霓虹明明灭灭,他伸手接住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却分不清是夜雾还是别的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初三那年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林远川在门口里撞见父亲举着黑伞敲着门。雨水顺着伞骨汇成溪流,在他脚边积成水洼。林远川看着许久不见的父亲,心中涌出一丝惊喜。
“带小泽来看看你。”父亲侧身露出身后的小男孩,“叫哥哥。”孩子揉着眼睛往林勇身后躲,那孩子攥着奥特曼玩具,嘴角残留着巧克力渍——和林远川小时照片里的模样惊人相似。林远川盯着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桃花眼,指甲掐进掌心。这个弟弟,他早就见过了。
母亲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无声地抗议着林勇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林远川也沉默地蹲下来解鞋带,余光瞥见弟弟运动鞋,抵得上他三个月餐费,不由得鼻尖一阵酸楚。
这次父亲回来,父子俩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林远川对父亲的爱早就碾碎在十二岁的夏天里,他憎恨他的父亲,憎恨那个陌生女人,也应该憎恨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也想拿着扫帚把那个抢走自己家庭的弟弟赶出去,可是每次看到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他连瞪一眼都做不到。伤害这个孩子,仿佛就在毁灭童年的自己,错的不是这个小孩,也不是当年年幼的自己。
高中走廊充斥着学生们朗朗地读书声时,林勇的跑车突然停在了校门口。林远川隔着教室窗户,望向校门口那抹黑色身影,径直向学校里面走来。同学们纷纷凑到床边问那是谁家车,他抓起抹布去擦走廊瓷砖,水渍漫过值日表上自己名字里的“川”字。教室里传来几个女生的嗤笑:“清高哥又在那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