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充斥着他整个高中生活的不怀好意的讥讽,林远川早已习惯了,只是当瓷砖倒影里映出那人越来越近的皮鞋,每一步都精准踩在他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抹布砸在水桶溅起浑浊水花的同时,他的腕骨传来几乎碎裂的疼痛。林勇的拇指正死死抵住他腕间淡青的血管,那股熟悉的烟草味余烬涌进鼻腔,激得他胃部痉挛。“我看你真是被你那个农村妈带坏了,我林勇的儿子居然在这种地方当清洁工?”父亲的声音像法庭上的最终宣判,围观人群此起彼伏的窸窣声中,他看见值日表上的水痕终于淹没了整个名字。
“放开!”林远川用指甲狠狠抠进父亲的手背,却在对方纹丝不动的禁锢里尝到一丝绝望。
“这位家长请冷静!”班主任挥舞的考勤本扫翻了水桶,脏水浸透林远川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林远川在晃动的视野碎片里看见楼上的窗边探出的一个个脑袋投过来好奇地目光,父亲暴怒吼道:“这种破学校有什么好待的?跟我去国外!”这句话撞碎在瓷砖墙上,迸溅成无数个扎进他血肉的玻璃碴——就像此刻穿透他脊背的、粘着口香糖与嘲笑的目光。
“你别管我!你都是林近泽的爹了还管我做什么?”当嘶吼冲出喉咙时,林远川自己都惊诧于其中淬毒的寒意。他清晰感受到父亲瞬间僵直的手指,却在那双与自己肖似的眼睛里,看见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悲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大学生活在九月如期铺展。没有突然出现的豪车,没有深夜刺耳的敲门声,母亲依然做着清洁工的工作,眼角的皱纹也增加了几条。林远川每次坐高铁回家,包里总装着食堂新出的青团,母子俩就着青茶看老电影时,连空气都是蓬松的。
粉笔灰飘满讲台的午后,他正在黑板前书写数学公式。林勇的来电显示像一道裂痕劈开黑板,粉笔“啪”地断在了证明的关键步骤。走廊尽头的消防栓镜面映出他的下颌线,语气冷静地就像在与陌生人通话:“我说过不需要你管我,我也不会去你那里。”
“市二院住院部7楼12床。”林勇的声线像在报股票代码,“护工发现时你妈正趴在十六楼男厕隔间,手里还攥着马桶刷。”
林远川的实习教案散了一地。他不得不回去,他的母亲需要他,但是他也明白,回去林勇绝对不会放任他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知道林勇一定会拿母亲的病威胁自己,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破灭了。
轮椅轴承碾过门槛的声响惊起窗外寒鸦。林勇裹着羊绒毯剧烈咳嗽,管家递上的真丝手帕洇开暗红血渍。“畅行互联的股权转让书,”枯槁的食指敲击轮椅扶手,“签了它,继承我们家的公司。”
林远川挣动束缚在自己身上的绳索,腕骨在牛皮束缚带下磨出血泡:"你不是有个国外宝贝儿子吗?你去找他啊!"嘶吼震落了书架上的玻璃瓶,碎片在父亲脚边绽成花。
林勇突然扶着轮椅把手颤巍巍站起,皮鞋撞击地面发出闷响。鳄鱼皮带破空抽下时,林远川尝到唇齿间碎裂的智齿血腥味——和年幼时咬破父亲手掌时的铁锈味如出一辙。
第四日晨雾漫进玻璃窗时,他发现自己数不清身上的鞭痕,左肩胛骨处的旧疤绽开了伤口下的心脏也似乎突然缺失了一整块。远处殡仪馆的哀乐随风飘来,他忽然蜷缩成胎儿姿势,额头抵着冰凉地砖,任泪渍在地毯上洇出深斑。
“我签……我签……放我去看看妈妈吧……”他抓住林勇裤管时,指甲缝里嵌着昨日挣扎时抠下的墙灰。
出租车急刹在墓园石阶前。林远川狂奔过墓园的台阶,破洞的运动鞋沾满细雨后的泥浆。新立的石碑前空无一人,碑文未干的金漆在“慈母”二字处凝成泪滴状。他徒手扒开湿润的坟土,直到指尖血肉模糊地触到冰冷棺椁,才想起母亲最怕冷。林远川爬在湿润的泥土上,抱着那一尊冰冷的石碑,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却再也闻不到那一抹熟悉的清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从那以后的半年,林勇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在暗处紧盯着林远川,林远川无数次尝试用刀子划过手臂的动脉,尝试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却都被林勇的手下拦了下来。他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每天在一堆所谓的行业巨头眼下学习那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知识。
直到又是一个阴雨天,管家沉默地将他带到医院,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碾过消毒水的气味。林远川站在VIP病房门口,西装袖口下藏着未愈的割痕,腕表压住的新伤还在渗血。林勇陷在雪白被褥里,癌变的肿块从脖颈蔓到指尖,像爬满毒蘑菇的腐木。
“林总,小川来看您了。”管家弯腰时露出后颈的监听器红光。病床上浑浊的眼球突然亮起微光,枯枝般的手掌颤巍巍抬起——无名指还戴着当年结婚时的素圈戒指。
林远川被拽着俯下身,闻见父亲身上溃烂皮肉与童年记忆里的烟草味混作一团。“小川来了……等春天……带你去山顶放风筝……”林勇咧开缺牙的嘴笑,露出被吗啡模糊的天真,“别告诉你妈妈……”
管家递来湿润的棉签:“上周开始,林总记忆就停在您四、五岁的时候。”床头柜摆着的病危通知书,边角还沾着化疗呕吐物的污渍。
林远川突然抓住床头栏杆,金属冷意刺入掌心。那些儿时无数个思念父亲的夜晚,那个希望破灭的夏天,被皮带抽烂后背的夜晚,母亲孤零零的坟墓,此刻都在父亲孩童般的眼神里扭曲成漩涡。年幼时思念至极的父亲,此时此刻却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双眼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开什么玩笑……”林远川的声音被压在喉管深处,颤抖着身体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猛地揪起林勇的衣领,输液管在苍老的手背扯出血珠。
“开什么玩笑!你凭什么忘记!”嘶吼震落了呼吸面罩,“你害的我妈被活活累死!害的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凭什么你可以全都忘了!凭什么!”
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林勇困惑地眨眼,用长满肉瘤的手去擦他脸上的泪:“小川怎么哭了?爸爸给你买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没有你这种爸!”林远川掰开那只手,此刻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衣领,“我巴不得你赶快去死!”
林勇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淌着涎水含混地喊“小川……飞起来咯……”护士冲进来注射镇定剂时,林远川跌坐在满地药瓶间,看着蜷缩成虾米的父亲,恍然惊觉这具腐烂的躯体里,早已没有他恨了半生的恶魔,只剩个被困在旧时光里的记忆里最爱的父亲。
林远川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医院,柏油路面在暴雨中泛着油光,林远川的鞋跟打滑数次,最终甩进绿化带。他赤脚踩碎水洼里的霓虹倒影,领带缠住喉结像条垂死的蛇。急诊楼的红十字在身后缩成针尖大小时,他听见自己肋骨间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那是十二岁扔进机场垃圾桶的辣酱瓶终于彻底崩解。
跨江大桥护栏的铁锈扎进掌心,他俯身看见黑色漩涡里浮着母亲褪色的蓝工装、那个破旧出租屋里即将脱落的墙皮和山腰上金色的麦浪。他不知道自己该爱谁,该恨谁,心中的爱恨此刻模糊不清,或许坠落下去就解脱了。右腿刚悬空,桥墩阴影里突然传来易拉罐被捏扁的脆响。某个蜷缩在防水布下的身影咳嗽着,清冷的灯光扫过他的小腿。
林远川踉跄着退后,却在泥泞斜坡上踢翻半碗泡面。汤水泼洒处,穿破洞卫衣的青年正用纸壳垫着湿透的膝盖。
“远川?”金瑞峰抬起被潮湿的空气浸红的眼,两人狼狈地四目相对。林远川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此刻他多想扑在金瑞峰的身上痛哭一场,细数自己这些年的委屈,痛斥那个可恶的父亲,可是自己的嘴中却只说出冷冷的一句“去我家吧。”
强撑着保持的冷静,却最终在两个炽热的身体躺在同一个被窝时土崩瓦解,泪水像断了线一般不受控制地滚落,青年的赤城袒露着自己脆弱的内心。父亲离开的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抱住他告诉他:“去做自己想的事情。”
林勇的葬礼林远川也没有出席,管家来找他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那个人死哪里都无所谓。但是你们要是敢把他和我母亲合葬,我一定会掘地三尺,挖出他的骨灰倒进下水道里去。”
管家第一次从这个一向成熟的年轻的接班人眼中,看到了如孩童般的任性与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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