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阿竽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脸左转右转,头上珠玉叮叮当当。硬是始终不敢朝对面望一眼。
她正襟危坐,憋了一路,实在忍不住了,就推了推苏逾白的手臂。
苏逾白坐在她身边,正阖目养神。乌黑柔顺的长发优雅地垂下去,白银雀弁将其束住。月白的宽大衣摆几乎垂到地上,边缘烟灰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分野佩挂在云锦腰带上,翠绿欲滴,其中一点猩红惊心动魄。
他眼睛向来温柔多情,吸人睛目。唯有闭眼时,额心中浮起的一点红痣,才给人瞧见。那色泽妩媚可爱,看久了却又觉得邪异惑人。
阿竽看一眼,便莫名地脸红一次。心道,死断袖,即使作出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也还是一个死断袖。
那死断袖抬起眼来,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你作甚。”
阿竽眼角扫了对面一眼,终究不敢当着那冷冰冰的人面说,只能退而求其次,问了一个她好奇一路的问题:“白公子,突然穿成这样,这是要去干嘛?”
她终究是无处可去。白天刚从那村子里下来,苏逾白就领她去置办了衣服。虽然是丫鬟装束,华丽却堪比世家小姐。苏逾白自己更是穿得人模狗样,真不知道是要去勾引谁。
苏逾白抬起一根中指抵住太阳穴,向她微笑道:“去嫖。”
阿竽给他笑得思路混乱了一阵,然后才意识过来,叫道:“你放……”
她“屁”字还没出口,冷不丁察觉到对面投来阴郁的目光,打了个寒战,弱弱道:“……放下一万个心,不管白公子去哪嫖,哪怕去嫖男人,叫我这一个黄,花,闺,女跟着去伺候,也是十分妥当体面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她咬字十分清晰,说完后往苏逾白那里靠了靠,才斗胆抬头看了一眼。那恶鬼的眼神已经落下去了,黑衣青年正坐在对面的座上,双臂交叉,紧紧围在胸前,银面具低垂着,尖峭的下巴几乎抵在胸口。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掉了,可还是有淡淡的血气,就像已经经年累月地浸泡透了,怎么也洗刷不掉。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动作不太自然。那绷紧的手臂太过用力,像是给自己加上某种牢不可破的桎梏,以控制随时可能冲出来的野兽。
不知为何,这个防守性的姿势比任何时候都让人感到危险。阿竽又往苏逾白那里缩了缩,眼睛却着了魔一样,没办法从那人身上离开。这回,她明显地觉察到了不对劲。那黑衣青年几乎是竭尽全力又不动声色地往车厢的角落里挤,像要把自己揉成一团塞进去,连脑后的高束发都压得有些凌乱了。
这时,他像察觉到了阿竽的目光一样抬起头来。当那张银面具转向正面时,阿竽可以发誓,她看到了那本该是眼睛的目孔闪过一丝晦暗的红光。
“想让我下车就直说,”苏逾白开口,“就算屁股大,也没必要这样显摆吧。”
阿竽这才发现她已经把苏逾白压到了厢板上,还正以气势汹汹势不可挡的姿态把他往车门外挤。
“你才屁股大,”她小声说,虽然被嘲笑,但是居然松了一口气,“呸。”
她犹豫片刻,还是拉住苏逾白的袖子,用下巴指了指伏肆。
“他是不是病了?”她贴着苏逾白的耳朵,尽可能悄悄说,压得太低,连自己都没法听到了,“不是我说,但有点像被疯狗咬了。”
苏逾白身上有着温暖的香气,馥郁宁和,盖过了血腥。他眨了眨含着笑意的眼,一点没有降低音量:“他听得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阿竽:“……”
“比被狗咬要糟一点吧,”苏逾白伸手入袖,再探出来时,食指与拇指间已经捏住了一颗红色丸子,他柔滑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按压揉搓着,丸子便跟着他指尖打转,“不过,总能够忍得住。”
“是吧?”他抬头温和地问伏肆。
那银面具几乎是立刻扭到一边,避之不及一般,不去看他手中的红丸,结果“砰”地撞到车厢上。
然后他便维持那个姿势不动了,把脸也紧紧地向里靠着,像一只可怜兮兮贴在墙上的大壁虎。
“用人血养的王民蛊。王虫放在你身体里,民虫生制成血丸,吃下去的时候还是活的。王虫日日吸收民虫,便不会躁动。一日不吃,便有症候。第一阶段就是恶心,”苏逾白慢条斯理道,“看不清眼前东西,只觉得什么都在旋转,几乎想要呕吐,四肢无力。第二段感到极度寒冷,就像三九天在冰河里泡个三天三夜,紧随其后的,是发热,如炭火铁烙。第三阶段……蚀骨噬心,我听说有人疼到把自己的皮剥了下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头晕。”伏肆哑着嗓子说。
“还有呢?”苏逾白问,他指心捏了捏那个丸子,“不想抢?”
伏肆把脸往墙壁里埋得更紧了。
“一动不动的还真乖,”苏逾白夸道,“可是我们已经到了。”
那马车缓缓地停下来,阿竽急急地跳了下来。苏逾白下车,抬头望着里面僵坐着的人,笑了笑:“还能走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伏肆很快地站起来,很急而猛地往前走了两步,撞上了车框,几乎是掉了下来。
他勉强直起身。而苏逾白已经转过身去走了,没有丝毫要等他的意思。
那个白色的人影在眼前旋转模糊,伏肆吸了一口气,撑了一把膝盖,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纤薄的小刀来。
他解开护腕,将袖口也拢上去,将小刀往腕上的深青色脉络里插了进去。
暗红色的血流了出来,血流速度不快。他等了一会儿,待那黏稠的血流了苍白的满臂,便拔出刀刃,将唇凑了上去。
阿竽一下车便知道来得不是好地方。这一条街都装饰得花红柳绿的,偏偏在这大白天里,大多数又都闭门不开,一看就知道是在做什么生意。
路过的人见了他们在这里驻足,无不多看几眼。阿竽平白无故担着个白日宣淫的鄙视,脸都红了,忿忿地瞪回去。苏逾白却不以为耻,四下张望了两眼,便朝着最大而华丽的一家走了过去。
那家也是为数不多还在白天里开门的。苏逾白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瞧二楼那匾额,阿竽认出是辛夷居三个大字,不想在街上丢脸,破罐子破摔,催他快进去。
“等会呗,”苏逾白向里看着,龟公坐在门口,盯着他,里面站着几个拿着棍子的小混混,“我那小侍卫呢。”
阿竽注意到有阵子没见着了,扭头一看,却正好和银面具来了个脸贴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她往旁边一蹦,想这家伙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苏逾白瞧见他却好像挺意外:“能走?”
伏肆嗯了一声。
才过了半刻钟,他现在的状况却明显比方才好得多了,那失态的紧绷感消失不见,几乎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淡。苏逾白上下扫视了他一遍,若不是发现他还步履漂浮,简直就信了自己失忆,早就给过他血丸了。
“跟我进去。”他说。
“您不能进去。”伏肆说。
苏逾白嘴巴半张,然后闭合。
他简直就开了眼界了:“这是你在说话?”
“您不能进去,”伏肆又说了一遍,语调平静,丝毫没有自己正胆大包天对主人指手画脚的自觉,“圣上有旨,您既不能去睡男人,也不能睡女人。”
苏逾白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感到邪火一阵上涌,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周越琰他娘的什么意思?他以为我像他那样,路边跑过来一条狗也得去日一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手都颤抖了,这混账,混账玩意儿,自己三宫六院,还有脸要求苏逾白守身如玉。要求便要求了,谁叫他周越琰偏偏在苏逾白这儿脸大,让就让着,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给他在心里杀人纵火的权利,自己犯贱,还能怎么办。可他妈的周越琰非但不来找他,居然还叫条狗来看着他,说是保护,才过三天就暴露狱卒的本性了。
这算什么?把他当家畜么?既不想要了,还怕他乱跑到别人家里去。他明明是打定了这辈子和周越琰一刀两断的念头挂印出京的,可现在却像有人在那头一把拽住了割断的丝线,把他五脏六腑给扯得飞起来。他气到头来竟然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僵直地转过去,径直往楼里面走。
伏肆已经挡在他身前:“您不能进去。”
“你算什么东西?”苏逾白道,“滚,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治你。”
伏肆没动。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缓了药瘾,”苏逾白寒声道,“这样总不行了吧。”
他拈出一颗红丸来,双指用力,当场碾碎。
里面爆出一层薄薄褐色的稠体来,像是虫子被挤出的内脏。腥甜的味道钻进鼻孔。伏肆往后退了一步,他僵着,忽然捂住肚腹,虾米一样弯下腰,膝盖通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王虫感应到臣民死了,”苏逾白轻声道,“发怒了。”
他绕过瘫跪在地上的伏肆往里面走,暗卫喘着气,单手撑着地面,撤开了捂着肚腹的手,抓住了苏逾白的袍角。苏逾白拈出第二粒红丸,头也没回,一压碾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苍白的手指一瞬间便松了,伏肆弓起背,蜷缩在地上,戴着护腕的手在地上深深地抠抓着,指节凸起,唇角溢出血流来。
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忍得厉害,压得也很深,像小兽在呜咽着哭。
“到一边死去,”苏逾白从他身边走过,进了那辛夷居的大门,“别妨碍老板做生意。”
阿竽胆怯地看了他一眼,绕过去跟在苏逾白后面。老鸨懒洋洋地从楼上下来迎,一副眼高于顶的架势,她瞧见苏逾白掀起那块青绯玉佩在她眼底晃了一下,老鸨立刻变了脸色,屈躬卑膝地把他迎了上去,额头都差点贴到地面。
这扬水城的花魁叫魏紫,果真是一朵好牡丹。被叫起来伺候时云鬓半散,还带着睡意,但柔媚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睡眼朦胧地斟茶,洒出来几滴,也不去擦。轻挽了罗袖露出一截光洁的藕臂,支在桌上,不顾老鸨的脸色,自顾自拿了支水烟枪吸着,慵懒舒展,再妩媚不过。
苏逾白将分野佩放在桌上,她眼底现出一丝慎重,挥手叫老鸨退下。却也不显讶异,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苏逾白食指叩了叩桌:“最近来的客人,可有佩这个的?”
魏紫朱唇含着烟管,缓缓吐出雪白的烟雾来,并不呛人,丝丝幽香蒸出来,味道奇异辛辣:“不记得了。”
苏逾白挑了挑眉,魏紫并不动容,只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不管是什么客人,长什么样,戴什么巾子帕子,说些什么醉话,都是露水姻缘一场,男人又有什么值得记的。天亮起来,便全然忘干净。婊子无情,不过是混口饭吃,白公子该是知道的。”
“既然是混口饭吃,便该知道哪道菜不能动,”苏逾白说,“若是筷子偏个寸许,被赶下桌去事小,人头落地事大。芸娘都记得的事,你若比不过她,倒也枉做这群芳之首了。”
魏紫偏过脸去。她深深吸了一口,半晌才吐出来:“她现在怎么样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苏逾白食指在脖子上划了一道。
那烟管颤了一下。
魏紫轻声道:“白公子莫要唬人,贵客都是八抬大轿,叫父母官来作陪的。你又拿什么来作保,偏叫我记起这有的没的?”
若苏逾白还是缇骑统领,那还容她这样磨磨蹭蹭,早暗中捉了回西厂审问。若问拿什么作保,直接一把刀递过去完事。只是如今当了个游方大夫,虽然打扮起来还是那么回事,但也确实只能唬人而已。
只不过把人唬住,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麻烦事。
他指尖触过佩上那条龙,道:“姑娘不妨看看,这龙有几爪。”
这天下唯有天子能佩五爪之龙,倘有私铸,便是死罪。虽然是在干不搀感情的正事,心里终究不爽。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借周越琰那小子的东风。
魏紫脸上起了变化,她顿了顿,下了决心一般说:“白公子编得倒挺像一回事,只是今日你拿个龙来,明天他拿个虎来,这辛夷居的生意怕是不能做了。庙小容不得大佛,还是请公子先回罢。”
苏逾白微笑起来:“多谢姑娘。”
魏紫已经起身,她转身向屋里走去:“无功不敢受禄。白公子若真要听歌赏舞,就将这漂亮衣服换掉,晚上戌时来找老鸨要天字四号房,给公子放些好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白虎佩。
苏逾白端起凉透的茶来,喝了一口。
与其说惊疑,倒不如说是意料之中。
还没排除了伪造的可能,却更让人不安起来。
白虎佩,在当今攘夷大将军肖岸手里。
肖岸出身大族,肖家牢牢把持军权已有几十年。跺一跺脚天下就要抖三抖,本来对于皇权便是威胁。更是在十年前公然支持前太子,对当时还是皇子的周越琰爱搭不理。太子案发后,肖家当机立断,断臂求生。由这个肖岸亲自告发家主父亲,搜罗证据,一切全推了前大将军出去顶罪。虽然两个哥哥和亲父都被斩首,好歹保住了肖家的大头。
到了去年新皇即位时,虽然给了块仅次于青龙的白虎佩以示宠幸,但终究心有芥蒂,表面上客客气气,不过是貌合神离。周越琰难有容人之量,刚坐上龙椅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削肖家的权。肖岸也不是傻子,虽然至今没什么反应,但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在背地里搞小动作,也也算是预料之中。
只是扬水城正是肖家祖上的封地之一,一切产出归属家族所有,连州官都俯首帖耳,皇上也不能插手。他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还没想清楚,阿竽已经蹬蹬蹬地跑上茶楼,气喘吁吁,到他跟前,一口气将茶水喝了个精光。待她喘匀,苏逾白道:“问出来什么不曾?”
阿竽点点头:“那条花街里,便有二十来个是那山上的村子里来的,我才知道,因为那土是红的,又不生庄稼。她们管那山叫赤石山,村子便叫赤石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村子才多大?这还真是整村的王八了,”苏逾白摇摇头,“穷山恶水出刁民,女人都出来卖,难怪男人见财行凶。只是这扬水城也算个富庶地,若是山中难存家计,早该搬下来另谋生路,为何还苦苦捱着?”
阿竽挠挠头:“说来也怪,听人说,她们都是两年陆陆续续下来的。早年再怎么艰难,也没见着做到这份上。”
说者无意,苏逾白听着却眯了眼睛:“你还记得,我们进去时,他们搓皮绳磨箭头么?”
阿竽昂了一声,苏逾白点点头,道:“那村子,原来怕是一群猎户。靠山吃山,再怎么穷,也是能过的。”
阿竽奇怪道:“那为什么如今这样凄惨?”
苏逾白回想起男人们警惕的眼神,咬住嘴唇。
“怕是被官府禁了,”他喃喃道,细细想了一想阿竽的话,又念起那花魁说的白虎佩,不由得站起身来。眼神深下去,“若当真如此,只怕此事难办。”
傍晚时分,苏逾白遵着魏紫教诲,套上原来那身青袍子,如约去那辛夷居。天擦黑时,这花街便热闹起来了,户户门前点着七彩灯笼,妓子们穿红戴绿,半露酥胸,在门口站着就是活招牌,眼神比蜘蛛网还厉害,将昏头昏闹的男人都骗进盘丝洞里去。浪言秽语不绝于耳,人人都醉了一半。
他没带阿竽,穿过来往不绝的妖童媛女,和老鸨报上门号。周围人都好奇地将他瞧着,老鸨看了他一眼,当即强作镇定地骂道:“不识数的小子,什么四号房?哪有四号房?舌头比屁股还臭,真是遭天杀的!”
醉汉们听着,一起笑起来。一人便嘲道:“这小子真是愣头青,连避讳都不晓得,就“四”呀“死”的,这晦气数,哪有做生意的会有这门牌?还来这儿就着白肉灌黄汤,回去嗦你妈的奶子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老鸨嗯嗯啊啊地附和着,又瞧了苏逾白一眼,心神不宁,腿都在抖了。苏逾白站到一旁僻静处,她偷偷摸摸向四周瞥一眼,见没人注意,当即跑过来打自己嘴巴赔罪。赶紧把他领上二楼。进了那魏紫的房间,带着他穿过厅堂,又进内室。里面便是一张合欢床,罩着一顶红鸾帐,上面铺着鸳鸯被,粉纱缀金铃,人在上面一翻滚便叮铃铃地响。屋内燃着香,也驱不掉那日久年深的淫靡之味。
那老鸨便在床后一摁,竟在这行欢作乐的床后开出一道暗门来。床后竟然另有一间小室,紧贴着暗门设了一张折叠榻,门一开就放下去。甚至有一小几,几上有酒有肉,果蔬也整治得齐全。
老鸨请苏逾白卧在榻上,闭了暗门,在小几上燃了灯,示意苏逾白对准门上的琉璃孔洞看。光影折射,那卧房内情形,一览无余,外头只用纱给遮住,里面人不作声响,任由外面床上如何被翻红浪,都神不知,鬼不觉。
苏逾白想象着翻云覆雨的时候床对面有人偷偷观摩,呼出来的气都能喷到脖子上,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居然设这暗房,便是敌国奸细,也费不了这些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