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灯蛾(1 / 1)

周祉辰的符纸鬼神搅扰,让花袭人忘记原是自己找她有事。春漾年纪虽小,却一日日长大,深宅空院为奴为婢不是出路,她想让周祉辰替春漾找个学堂,送伊去识一些字,来日出去也好找一份T面的工作,现今沪上妇nV上学校、找新工作、提倡“自由恋Ai”,倘遇不上如意郎君,起码也好自己养活自己。

隔日起来,她仔细写了一封信递给春漾,让她交给周祉辰。春漾将信妥帖地放在贴身处,自语道:“周大少真是个好人哉,我说阿姊在家冷清,伊得空就来了,倘当初阿姊能跟……”春漾低下了头,没说完后边的话,一张脸红扑扑的,忽觉得自己是西厢里传书递柬的小红娘。她想起从前在堂子里,诸阿姊看戏时说过:红娘小丫头看似老实,巴巴地替小姐传情书,其实也打着张生的主意——想当通房丫头。春漾当日不知道什么是通房丫头,后来端茶送水之际听见客人调笑,向大先生说想讨了她去做通房丫头,便心知不是什么好话。花袭人看她脸上羞赧,已猜知几分,奈何有口难言,不能告诉她周祉辰是个nV人,只得叫住春漾:“伊拉贵人事忙,信还是勿送哉。”春漾失落下来,将信交还给她,拖着步子去卧内继续叠被铺床。花袭人叹了口气,拿梳子蘸着新式头油梳发,报纸上说这是化学界的产品,她的头发近来掉得厉害,没有梳佣,她所会的一二髻式难以遮掩衰老的姿容,有心去烫发,又不肯出门,花袭人对着镜子心下戚戚。西式玻璃镜工艺极佳,拔去鬓边清晰可见的数根白发,花袭人兀自笑起来,她已不须以sE侍人,但仍怕老丑。从沦落长三那日起,就一日胜过一日的怕,怕某日sE相相弃,堕入花烟间。花烟间的妓子,是每个妓nV都怕看的,在途拉客,口唱y曲,全无廉耻,这是鸨母说给她们听的,花袭人倒不因什么廉耻而怕,她委身长三堂子,已丢过廉耻,不能再丢第二回。诸名妓动辄称sE艺双绝,实则一旦无有sE相,便是sE艺全失,只怕花烟间也无人听伊拉唱曲。

午后,因昨日之事,花袭人不再上楼为顾二拍曲,自坐在庭院里纳鞋底。她与顾二的暗度陈仓,要从所谓“闹鬼”那日说起,春漾刚领钱出了门去找周祉辰,顾二的小楼就上传来砸碗摔盆的声音。花袭人忧心他出了事,上楼去看,只见顾二坐在碎瓷片中,一脸恨恨地问她:“你与大哥如何相识……如何相Ai,相亲,晚上同榻睡觉,又是怎样滋味。”花袭人听了这些话,就要下楼,谁知顾二又道:“阿姊,我们的脚,倒是顶像的。”花袭人看着他伸出一钩银月似的弓脚,吓得几要站不稳。顾二X情乖张,时喜时怒判若两人,花袭人不敢问他如何有这样一双脚,只说她嫁给顾曲生并非“自由恋Ai”。这四字头一回从她口中说出来,自己先笑:“不须侍奉婆婆于我是顶大的诱惑,而顾老爷不愿被同侪耻笑,要我装点门面,各取所需。”顾二不知Si掉一个男婴,花袭人也不提,她命里本不该有,不能Si在腹中,总要Si在这世上。

纳鞋底的针粗过绣花针,扎破手指霎时见血,赤红滚圆的血珍珠一粒粒跌落在月白绸裙上,紫得发亮,花袭人一声不发,却听见楼上有人呼痛。

“阿姊,阿姊……”顾二叫她,叫得春漾也听见。

花袭人站在门槛外,背着日光看他,顾二一早听见木底鞋跟发出的声音,转着轮椅守在门口。他脸上似有泪痕,尖尖的下巴更衬得消瘦,顾二毫无残废之人瘫痪在床的肮脏W糟,身上永远整齐g净,顾曲生将他照顾的很好,好到顾二认定这世上每一双弓脚都漂亮、洁白。花袭人的脚,品莲诸客称赞,小报榜上有名,鸨母引以为傲……但决非除鞋除袜之时,清末,天足会大兴,诸君费劲唇舌也无法撼动深宅中的nV人,民初建元,一夜之间风云忽变,就如辛亥一夜之后,人人上街争剪发辫,她听闻北方乡下兴起新职业,政府所遣派的查脚员会闯入民宅,将小脚nV人捉去lU0足游街,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样叫作“畸形”、“丑陋”。楼上独坐的顾二不再提昨日旧话,凝神看她的手,雪白纱布包裹的手指两面红,分不清哪一面是红指甲,哪一面是g涸的血迹。

坐低在摆着手抄曲谱的书桌前,花袭人将脚藏进裙下。顾二见她肯来,驱着轮椅进了内室,从立柜里取出一件裙底缀着鹅h羽毛的花绸旗袍,时新的款式,他将衣裙铺展在床上,唤花袭人道:“这件新衣大哥上个月买来,我尚未穿过,今日送给阿姊。”花袭人只得走进内室去看,以手b了肩、腰的尺寸,向顾云芜笑道:“我穿不下。”生过孩子后,她胖了,rUfanG逐渐丰盈,时下不再兴穿紧小的x衣束缚x部,这件旗袍b着顾二的身材,她自是穿不了。顾二见她不要衣裳,又打开cH0U屉,一副翡翠头面随意地摆在黑漆钿盒里。花袭人东西贵重,借口道:“我不Ai打扮。”顾二为难起来,扑在她的腿上撒痴:“阿姊收下,收下就是不生气了。”温热的气息透过纱袄传到她的腰间,激得花袭人汗毛倒竖,却不敢推他,只好从钿盒中挑出一件刻莲花纹的玉簪,低下头道:“你替我cHa上。”顾二赶紧坐起身,拔掉她头上银钗,将玉簪cHa在发髻中央。花袭人低着头,心中突、突跳个不停——顾二的举动未免过分亲昵,他虽外表打扮一如nV子,但到底是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小叔。花袭人忽得坐直了身子,吓了顾二一跳,忙从桌上取来镜子:“阿姊看看,我cHa得好看么。”花袭人木然地点点头,不敢去看,但央不住顾二的请求,她微微抬起眼,却看见那镜中倒映出的顾云芜瘦削的脸庞竟与周祉辰有几分相似。

顾二凝神看着她头上玉簪,忽然撒娇道:“阿姊前时说教玉簪。”玉簪记中,花袭人只记得一折偷诗,因其是粉戏,所以常唱,不曾忘记。只是眼下气氛不能再教,她推说头疼,要下楼去。送她到门口,顾二眼底氤氲水汽,牵着她的衣袖道:“阿姊不要骗我。”花袭人不由回头去哄他:“明日就来。”说完就慌张地逃了下去。

回到卧房内,花袭人卸下头上碧玉簪子,藏到了枕下。到夜里睡觉时,耳边竟听见陈妙常的声音:

松舍清灯闪闪,云堂钟鼓沈沈。h昏独自展孤衾。yu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yu火难禁。强将津Ye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甚。

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她闭着眼,将被子抱紧,在细微的喘息声里学做陈妙常,也唤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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