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灯蛾(1 / 1)

弃文从商的顾曲生在国庆前终于回到上海。回来时换了一身装扮,下巴上留起胡子,成套西装,新式皮鞋,手执文明棍,有心要与从前坐吃山空、鬻字卖文、颇为轻浮的“海上顾曲生”划清界限,于是人称他为老板。接风宴上,周祉辰随口问道:“顾老板做什么生意?”顾曲生端着酒杯支支吾吾,说工厂生意,似乎怕周祉辰也要参GU。周祉辰对商业一窍不通,看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就自觉好笑。

自联军北上,闸北米荒,报上已有人发出“出让老婆”的告示。花袭人近来节衣缩食,将首饰换成金条,藏在柜子底下,怕终有一日又遭发卖。顾曲生回家这日,花袭人白袴红衣立在府门内相迎,看见他从漆黑流线型的福特轿车上下来,她的心思愈发沉重。顾曲生将文明棍递给仆人,一回来先上小楼见顾二。皮鞋踩得旧楼梯嘎吱、嘎吱响,顾二正躺在床上看玉簪记的工尺谱,听见声音才偏头去看,见是顾曲生回来,急忙扔下工尺谱,唤起“大哥”,随后就是冗长的沉默,他的生活没有近况可言,也不愿问顾曲生外出生意场上的情状。顾曲生对他这般娴静举动十分满意,登时除了鞋,坐到床侧,抚着顾二瘦削的脊背道:“芜弟瘦了。”顾二颇有些不自在,问他怎么这样打扮,顾曲生摘了礼帽:“生意场上,不好再做旧打扮,不过是逢场作戏。”顾二这才回身紧紧抱着他,将头倚在顾曲生肩上,拨弄他的黑sE西装领带。二人小别胜新婚,折腾到夜深才一齐歇下。

挂钟指到子时,春漾侍候花袭人卸了妆。拆下发髻,拿篦子给她梳头,见花袭人对镜叹气,春漾小心地问道:“老爷从勿来阿姊这里,个么阿姊守着空房,倒像守了活寡。”花袭人正要卸掉手上的红蔻丹,重新涂抹凤仙花汁,听见她问,头也不抬:“小丫头,耐是好事T。”春漾不解,花袭人继续道:“大先生出阁嫁人,从来为财。饶是花国大总统,也嫁了十九回,伊拉男人勿来相扰最好。”花袭人说完就心下不安,竟一时口没遮拦,拿老“林黛玉”作b,她可不想落得那般田地,一世倚靠男人活命,临终却葬义庄,无牌无碑,孤魂野鬼。

指甲上涂好凤仙花汁,春漾刚伺候她躺到床上,小楼中的声音就忽然传进她们的耳朵里,春漾红着脸低下了头,花袭人笑一笑,没有说话。从前她只道顾曲生Ai她一双弓脚,现在明白过来,有顾二在一日,顾曲生就绝不能聘娶正经人家的nV子。花袭人不自觉地与顾二乘上同一艘船,巴不得顾曲生Ai煞顾二,自己一生有着落,不必sE衰之日为几厘钱登台搔首,学人去唱纺棉花、大劈棺,好在她没什么名声可以败坏,即使小报刻薄,看客恐怕也要问一句谁是花袭人。想起此类笙歌鼎沸,忍受一些孤寂凄清,倒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今年秋天少雨,直到秋分还未下一场雨,空气中却总是弥漫着土腥气,给人将要落雨的感觉。周祉辰恹恹地上工,她近来做一些排版工作,香烟、西药、机车油的广告,书局打折图书的价目,第一版下来头昏脑胀,第二版的总攻、决战、孙军、吴军……更使她烦闷。周祉辰推开窗透气,央对过的吴厌青替她处理剩下版面,吴厌青道:“有什么好处给我?”她从口袋掏出钞票压在玻璃板下:“请你宵夜。”吴厌青不屑道:“谁要吃夜宵。”说着动手替她排版。到第四版,正看见某君的新婚告示,她向周祉辰道:“苏云英要结婚了,恐怕过两日又要破费随礼。”周祉辰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惊讶,生在这个世界的nV人似乎总是要成婚的,就是Si了,家里人也要拿着八字去配Y婚,不成为某君的妻子、母亲,便不算完整的nV人。至于大学堂里的青年所鼓吹的自由恋Ai,周祉辰看来,为Ai情生,可谓一件糟糕事,免不得要成婚,结识对方不甚往来的亲戚,nV子侍奉姑婆,男子一有不慎就变成焦仲卿,夹在母亲与太太之间做磨心,待到生子时候,先为着一团血r0U的X别提心吊胆,终于生了儿子,却不能料到时局变幻:信知生男恶,反是生nV好。为Ai情Si,倒省去许多麻烦,可是求生乃人类本能,谁肯与她一齐赴Si。

好在苏云英并未送请帖给她,省去一笔礼金,周祉辰一时手头宽裕,想起替花袭人灌唱片的事情。百代公司预备在双十国庆的增刊上大肆广告,周祉辰借口商谈广告版面,假公济私,亲自去四川路相问。谈过公事,周祉辰说她认得一个nV伶,近来有心发唱片,不知要多少价钱。那经理客气道:“本公司因汇集南北名伶而出名,不知周先生所说的nV伶是?”花袭人是长三花名,大观园的妹妹沪上不知几多,就是今时,还有“小林黛玉”之流,周祉辰不知她本名是什么,窘迫道:“伊年轻时唱过昆戏,久已不唱了,恐怕没什么名气。”经理心知她不为捧角,只想讨好佳人,遂压低声音道:“灌唱片每分钟千元,一折戏少则上万,倘无名气,赚不回来,周兄何必做这冤大头。”听了他的行内话,周祉辰果然哑火,m0着口袋里只够一分钟戏的钞票,向他道谢。捧角不易,要扬名沪上竟需这样多的成本,周祉辰出了百代公司,急匆匆搭上无轨电车离开,她过惯了挥霍无度的日子,谁知有朝一日也能T会到nV学生站在时装店玻璃橱窗外望洋兴叹的滋味。

电车上人不很多,周祉辰走到车尾,将头伸出窗外x1烟,胳膊无力地垂在车身上。望着四川路上密集的西式建筑,她忽然发觉自己连在沪上置业的本事都没有,就算当日能替花袭人赎身,凭借她一人的薪资,生活也成问题……这便是为Ai而生了,周祉辰一时恨意上心头,恨自己做不成nV人,而做男人只配当拆白党。电车拐弯驶离四川路,九江路到底坐北朝南的大舞台门前出现一二大型招牌,列着如电话号码一般长的本月平剧戏目,无非是一些老生戏,平剧擅演家与国,周祉辰别过眼,车上亦有人看见,蓦得戏瘾大作,哼起一段原板: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Y一去不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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