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祉辰电车上听着两句,g起难堪心事,可她还年轻得很,分明不到“两鬓斑”的境地。大概因为她到底是个nV人,张端汝可以做出一番浪子行径,但伊拉生来贵重,生意惨淡,钱花光了,好回去继承家业,身为nV人,她的挥霍则是慢X自杀,到了年纪,似乎只剩嫁人一条路可以走,漂泊在外,又早已蚀掉本钱,连洋人学校的毕业证都未拿到手,扮男人去做拆白党,不能除衫,谁肯受骗。白兰地见底,周祉辰躺在沙发上昏昏地x1烟:倘真到了那时,不如一Si变成游魂,永葆年轻容貌,不用虚耗一些钱财来维持r0U身的不腐……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Si鬼戴枷,生的好处,她竟一点也想不出。于是拾起时事新报,看仗打得如何了,走在街头被流弹击中的机率是否大增。她是想不出甚么Si法的,苏州河太脏,年初说疏濬,至今未见动工,倒是更臭了,惹得浑身腌臜,Si了且要受罪;h浦江太广,顺着海水流进太平洋里,真正漂泊一身,尸骨无存,游魂也不知向何处去。
吴厌青不能理解她这样消极的人生态度,说过于悲观:“上海呀,伊拉小瘪三都能找到出路,怎见得你不能?”周祉辰知道她说杜月笙,惨然笑笑,杜氏的发迹史,街上乞儿都会背,所以肯受一时之辱,祈盼某日也做人上人。吴厌青因受她效率影响,被迫包揽了大半的工作,再懒得应付:“你倒不如去做生意,我们nV孩家不好抛头露面,你怕甚么。”周祉辰眼睛一亮,从桌上支起身子:“做什么生意?”不等吴厌青回答,她又泄气道:“我没有本钱。”沪上生意,以赌场舞厅最好赚钱,却绝非普通人能够染指。
下了工,周祉辰向北平家里发了封电报要钱,没过几日等到回信,梁玉娇寄来三千,以为她生活费不支,信中未再提及周翰林的病况,想是还没咽气。三千元自是不够,但周祉辰看她如此爽快,已不好再伸手问人要。
冬季天黑得早,已到点灯时候,顾曲生家不知何时换上了西洋水晶吊灯,地上掉一根线头也看得清晰,她的灰呢西装一周不曾更换,因底sE灰扑扑,显不出脏,但在电灯照耀下就显出一层浮毛,周祉辰轻轻掸了西装KK脚上的灰尘,觉得自己有几分落魄的样子——她今日来借钱,如此模样倒很适合。等了半晌不见顾曲生,nV主人终于从后堂出来。花袭人穿一件湖蓝sE印度绸旗袍,裙底的洁白羽毛如流云般在空中轮转,行走间隐约露出靛蓝绣鞋,有步步生莲的姿态,识得她这些年,丝毫不见容颜上的变化,周祉辰正要打趣,却想起自己失了身份,一句话卡在嘴边,不上不下,只好相问:“顾曲生出门去了么?”花袭人道:“出门办事,恐怕今日不回来。”她来借钱,当着花袭人的面,如何也开不了口。
见她要等顾曲生,花袭人只得寒暄道:“近来忙伐?”周祉辰说同事勤快,她倒不很忙。坐了一会儿,花袭人一时无话,拿出未织完的线衫打发时间,缠成团的红绒线滚到周祉辰脚底下,她记得外婆给她织过一顶红绒线帽,秋冬衣物,一向夏末秋初开始做,眼下梧桐树开始大片地掉叶子,花袭人的线衫才织起半个袖子,秋天是不及穿了。她拾起绒线放到膝上,专注地看伊手中竹针翻飞,膝上的绒线团如陀螺一般打转,
快等到夜深的时候,花袭人终于觉得乏累,脖子的酸痛程度不亚于打一晚麻雀牌。不知不觉同周祉辰消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看挂钟指到子时,向周祉辰说只怕顾曲生今日不会再回来,就要起身送客。周祉辰却忽然道:“我前时向百代公司打听了灌唱片的事,等下个月发了薪水,一定找你去录一曲……”这倒不是她凭空许诺,梁玉娇寄来的钱,加上薪水,当做生意的本钱嫌少,但足够录一段活捉中的骂玉郎,那是花袭人最擅的曲牌,周祉辰笑着看她。花袭人听见这话,却蓦得扔下织了一半的线衫,一双眼盯着周祉辰磨得生了毛球的西装衣袖:“你有病么?”从前在烟花窟里,她们专擅劝人一意把韶光抛,逢有节日花钱做局、买翡翠h金的首饰头面,恨不能叫客人散尽家财,今日倒下意识地做起刺目劝学的李亚仙,花袭人自觉好笑,站起身继续道:“周小姐,耐么这勿是长三堂子,倷有闲钱好去四马路,没由来同我谈笑。”周祉辰一时慌乱,急忙要站起身解释,膝上的红绒线团霎时间滚到脚底,大红sE崎岖狰狞,似一丛被人践踏过的合欢花。
走到顾宅门口,春漾看着周祉辰眼底泛红,分明要掉泪,劝解道:“其实阿姊与顾老爷并不同房,天到晚连面也见勿上,伊心上到底有你的……”周祉辰无心探知这些床帏之事,难道她会因花袭人shIsHEN于自己的丈夫顾曲生而丧气么,于是摇头,向春漾招手作别。她想花袭人未肯Ai人是妓nV的通病,她这样年纪,又何苦系你一身心负我千行泪,周祉辰只恨自己不如顾曲生,不能做无转磐石,由人倚靠。春漾却不放心,跟到门槛外目送她离开,直到花袭人相唤,她才回过神,走了进去。花袭人见春漾偷着擦泪,不知要如何劝解,只得拉她的手道:“周大少勿是啥么好人家,倷要嫁人也勿好寻伊。”春漾听她这样说,急忙解释说自己对周祉辰并无其他心思,花袭人笑道:“个么倷长大了,思情郎,想嫁人,不好意思讲,以为我窥勿出哉。”春漾脸sE红红,花袭人继续道:“伊拉周大少Ai讲顽笑话,逢场作戏,切莫信伊。”她与周祉辰从一开始就是妓nV与恩客的关系,便永远也逃不脱「逢场作戏」的范畴。
过外白渡桥时,周祉辰感到有雨丝飘在脸上,断续不成线,和她的眼泪一起,顺着下巴颏淌下去濡Sh衣领。就此跳下去是很好的,足够忘掉怨恨,底下苏州河黑沉沉的W水向东汇入h浦,货运的船只四处停泊,兴许能被人救上来,或者花一些钱,叫人捞上浮肿不具人形的尸首,拉到工部局发告示认领,到那时恐怕没人能认出她。雨渐渐下得大了,周祉辰竖起衣领,拦下一辆h包车,向车夫道:“哪里还有长三堂子?”车夫重复她的话:“个么哪里还有长三堂子,霞飞路的舞厅去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