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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中没有开顶灯,外边又没有通路灯。因此,整间屋子里面光线很暗。
王良明觉得,眼前高个子的飞行员半个身子都掩藏在黑暗中,乍一瞧上去,颇有些瘆人。他发现,武藤右手叉在腰间,正冷脸盯着自己。而早先,男人在饭桌前装出来的和气与嬉皮笑脸,此刻,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什么?”武藤哼了一声,就从一旁拖了条凳子,摆到了床跟前,环抱着胳膊坐下。日本兵严肃地讲:“来说说吧。你都做错了几件事?嗯?”
“我?做错了几件事?”王良明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但片刻过后,这诧异感就紧跟着被他心中腾起的一股‘有名火’所取代。他反问男人:“什么叫我做错了几件事?你怎么不先说说,你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我都跟你嘱咐了这么多次,全都白说的?”
武藤挠了挠后脑勺,摆出了一脸的无辜,好像他也有许多委屈似得。他解释道:“不是我出来的啊,是你母亲……不知怎么着,就突然跑到地下室里来了。”
“我娘?哼。”
王良明根本不相信,潜意识里觉得,男人就是在为自己狡辩。就跟以往自己碰到尴尬与不想面对的事情时候,本能想编造借口想躲过去,一模一样。王良明继续追问他:“我们家除了我,谁都不知道还有那么个地方。那里还有草皮盖着,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被找到?”
听到这儿,日本兵有点心虚了。他使劲地挠了两把短短的寸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径自躺倒到了王良明身边空出来的位置,略显焦躁地讲道:“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或还能怎么着吧?”
男人强健的身躯将床垫的一侧压塌了下去,让王良明差点没直接滚进他怀里。王良明生气地坐起了身,双手使劲推着那个大块头,同时叫嚷:
“下去!这是我的床!我还没允许你上来呢……你能不能有点最基本的礼节?“
见男人不搭理自己,王良明又追问了一句:”难道说,你们日本人都是以这种蛮不讲理的样子待人接物的?”
武藤依旧没回应,闭着眼睛,装作好像已经熟睡了一般。
见他如此,王良明心里头窝火得更加厉害,于是使了些力气,努力推着他的肩,想让他下床。
飞行员皱了皱眉头,抬起右手,一把拽过并攥住他的一只手腕,只稍稍加了点力道,竟让王良明有点吃痛。
“放开!”王良明开始害怕了,却不敢吵醒家里面别的人,只得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同时努力去挣脱。武藤见他老实点了,才稍稍放松了点力气,用粗壮的手指轻轻在他腕部揉了揉后,小声笑着说:“那你别再折腾了啊。”
“什么叫我折腾?”王良明懊恼地抽回自己的手,同时无可奈何地问他说:“这是我的床,我让你下去,很过分?”
“也是我的床了嘛。”飞行员很淡定地回答了他,直接‘抛回了这个皮球’。男人瞥了眼他满脸说不好是真不情愿还是另有想法的模样,扬起了眉毛,咧嘴笑了:“你母亲刚才都说过呀,让我就睡你床上。我是客人,当然得听主人的嘛。”
“我也是主人啊!”王良明忿忿地抱怨着,但心里先前聚积的底气,一点一点地开始消散。他对男人讲:“而且,你刚才还说,是要看我愿不愿……”
“刚才是刚才,我们军人,都喜欢顺势而为,随机应变。”男人嘿嘿乐着,转过脸,面向王良明,说:“不过嘛,我看你当时也没不同意的意思。大概,其实还是挺喜欢让我来陪着你的吧,哈哈。”
听着日本兵揶揄着自己的笑声,王良明的小心脏早已经纠结成了一团,脸上烧得火辣辣得。同时,一种异样的想法竟也慢慢在他脑海里蔓延。但碍于面子,尴尬中,他只得硬着头皮,一字一顿地对男人讲道:“好,那我现在说,我,不,想……”
“没用了,晚了。”不等王良明磨叽完,武藤就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飞行员利落地爬起身,伸展几下胳膊和腿。接着,男人便仗着自己腰板儿挺拔的优势,都不用费工夫,就轻而易举把王良明挤到了床里侧,让他想下也下不了地。
王良明懊恼地看着一脸坏笑的飞行员对自己耍着各种无赖,气得简直想动手打人。可他又明白,这么做,会让自己落入怎样难堪的境地。愣了片刻,他只得咬咬牙,试图‘吓唬’男人一下,以挽回点自己的面子:“你不怕我……回头把你到底是什么人告诉我妈和我妹妹?”
显然,他的如意算盘直接落了空。武藤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摊着一只手,讲:“你愿意说就说呗,我不在乎。”
?!
“那你……”王良明被他惹毛得一急眼,几乎都快口不择言了:“你…不怕我告诉镇长?或者······让警长把你……”
“哈哈。”武藤打断了王良明的话,笑着搂过他的肩膀,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男人感叹了一声,继续对他讲:“哎呀,都说了。你想告发我,就去说嘛,随意。我都无所谓。不过,”
飞行员摸了摸自己留着青灰色胡茬的下巴,思索了一
', ' ')('阵,说:“嗯。貌似,如果我被军管发现了,你这个窝藏‘敌军’的变节分子也不会有好下场吧?”
王良明满脸黑线,彻底没了辙,只好任由日本人继续捉弄自己。男人知道他被自己有理有据的解释辩得无话可驳,顿时来了兴致,火上浇油般地又补充道:“这样咱俩一块儿到监狱里面做个伴,也挺不错。哈哈。”
“好了,不说了。”王良明低声制止了武藤。他明白了,麻烦都是自己找的,自己捡了个会满嘴跑火车的话痨回来。就算真受不了,人现在已经要跟这里‘安营扎寨’了,自己不可能再给这尊大佛请走。
王良明不情愿地、亦或准确地讲,是略别扭地躺下了身,然后尽可能地往里挪了一点,避免和男人的身体直接触碰到。不过这时候,武藤却伸长胳膊,越过躺在一旁的他,把靠着床边的那扇窗户给打了开来。
清凉的夜风徐徐吹入,稍稍带走了屋子里的些许燥热。
王良明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正打算跟他讲,晚上睡觉最好还是不要开窗户,容易着凉,也不安全。却只见,武藤坐起了身,也没脱鞋,跪在床上挪动着爬到了窗口。然后,男人跨出一只脚,就要往外迈。
“你又要做什么?!”见到他异常的举动,王良明顷刻间又绷紧了神经。
他发现,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加之男人受伤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武藤的前额上很快便沁出了一片汗珠。但飞行员精神头依旧很好,冲他笑了笑,解释道:“我那个背包还在地窖里面,得去给拿上来。里面有些衣服,还有些别的东西。”
“我倒是希望,你回地窖里睡去呢。”王良明没好气地讲着,同时问男人:“你走大门出去啊,干什么非要从窗户里面爬出去啊?”说完,他就坐起身,准备下床去打开门,却不想被飞行员给一把拉住。
男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后,对他解释道:“别了,你们家里人都睡了,别把她们弄醒了。”
王良明觉得十分奇怪,但细细想来,他说得其实多少有点道理。于是,王良明便也不再管他,只是提醒了他一下:“那你小心点啊,别再把脚崴了。”
武藤的左胳膊完全使不了力气,只能用右手努力扒着窗框边的墙,控制着身体不会直接掉下去。不过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军人,没过多久,男人穿着战靴的脚就平稳地落在了侧门廊的地面上。
“快去快回啊,别再到处乱跑了。”王良明揉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提醒了男人。折腾了一天,尤其是在经受了一晚上的精神折磨后,王良明实在是困乏和头疼得厉害。可他刚一想躺下,却察觉到日本兵又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又怎么了?”劳累与疲倦,让王良明此时的心境很差,重新爬了起来,声音也透出了几分不耐烦。可一瞅见武藤在那里憋着笑,盯着自己,他立刻就明白了,肯定是男人又没对自己打什么好主意,还想要搞什么新花招。
一想到这儿,王良明未免有点恼火,本想张嘴告诉男人,再瞎折腾,自己就真受不了了。然而,飞行员却很诚恳地请求道:“帮我一块儿来拿下吧,东西太多了。”
还好,算是个……正经事儿了。
王良明叹了口气,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开门出去。可他不知为何,武藤拽着自己胳膊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你干什么?我得下去啊。”王良明很疑惑。武藤微微一笑,手指敲了敲窗框的边儿,对他说:“从这里下来吧。跟我刚才一样。别把你家人给吵着。”
“什么?!”王良明不可思议地瞪着武藤,顿时也清醒了些,一把甩开男人的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揉扯得有点凌乱的衣服,一本正经地对武藤讲道:“我就从大门出去。才不跟你似得,干这么…不成体统的事情呢。我走路轻,也吵不到我的家人。”
“为什么?”日本兵笑着问他。
“为什么,”王良明冷哼了一声,直起腰杆,在床上端坐好,努力想要显摆出自己一派正人君子风度,和飞行员不是一类的人。他郑重其事地说:
“君子出入,堂堂正正。怎么能做这种鸡鸣狗盗之徒的龌龊之事?”
说罢,他颇神气地望向乍一瞧上去,好像没听懂自己讲了些啥的日本人,紧跟着酸溜溜地讥讽了一句:“不过也是,你们这些当兵的,最多擅长舞枪弄棒,再装点上那么一丁点儿军事知识什么的,好给政客们做炮灰。至于文化人的风骨,你们怎么会理解呢?呵呵,也就只能……喂!你干嘛!”
王良明正眉飞色舞地抒发着书生士子情怀,却没料到,自己会冷不防被武藤抓住了领口,直接就从窗口拖出去了半个身子,悬在那里,进退不得。望着身下离地面并不短的距离,王良明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不想摔下来的话,自己撑着点啊,我现在可使不上力气。”武藤嘴上吓唬着他,托举着他腰身的右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你……你慢点。”王良明感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再没有了一丝一毫要呈少爷的想法,更丢掉了先前打算反将男人一军的冲
', ' ')('动。
他连忙拿手扒着窗口的边框,坐直了身体,再试探性地一点点往外挪。得亏家里的房子只有一层,所以他在窗沿上坐好后,看准位置,再滑下来并不会特别困难。
心有余悸地站在门廊的地上,竭尽可能无视掉一旁日本兵正痞了痞气地咧嘴乐,王良明很难为情,什么都不想多说,沉着脸径直就往地窖走。
武藤从飞机上拿下来的大背包,仍静静地躺在地窖里面的桌子上。王良明轻轻拧开了煤气灯后,走过去想把那个包帮他提起来。可他刚把包从桌子上拖下来的一瞬间,沉甸甸的包袱便带着他自己的身体开始往前倒,差点没把他的腰给闪到了。
日本兵赶忙伸手拽住包的背带,以防王良明直接被带摔倒。
“还是我来吧。”武藤笑着说道,同时在王良明略显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很轻松地单手提起了大包,直接就斜挎到自己一侧的肩膀上。
王良明甩了甩方才被勒了一下过后有点酸痛的手腕,不由十分好奇,问:“你这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怎么那么重?”
“不少呢,一会儿给你看。”武藤打了个响指,背着东西准备往外走。
男人让王良明把自己昨天换下的那些脏衣服也一并帮忙拿屋里去。王良明没办法,只好皱着眉头,发憷地瞅着那些泛着汗味的衬衫和裤子。尤其是那块兜裆布,大刺刺地横在所有的衣服上面,让他觉得实在是辣眼睛,膈应得很。
王良明慢慢磨蹭过去,把所有衣服都层层堆好后,从两边向中间卷起成一团。他将那块兜裆布卷进了脏衣服团的最中间,然后抱着那个‘布包’,再带上白天从舒莱曼那里搞来的绷带和药水,在飞行员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目光中,强装镇定地踏上了台阶。
刚一到了地面上,王良明就立刻回想起了,刚刚自己狼狈地从窗口爬出来时的那般难堪,脚下便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寻思着赶紧从大门进去。但还没走出两步,他就被武藤给拉住了。
“干什么?我要从大门进去,绝不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王良明并不想隐瞒,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接着,他也不管武藤仍然拽着自己胳膊的手,带着男人一块儿,就要继续往屋门那边去。
“喂,良明,我说你稍微等等嘛。”飞行员有些无奈地笑道,同时待在原地,拉着他没动,让他想挪也挪不开。
“等什么?!快走!”不想再去爬窗户的强烈意念,支配着王良明,努力想要挣脱拉住自己的那只大手。武藤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不是啊。我是说,房门好像都被锁上了吧?你这时候没法从前面进去啊。”
王良明呆在了原地,愣了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的确是这么个理。日本兵一直不停地挠着后脑勺,立在旁边,等他做出正确的决定。男人表面上显得还挺一本正经,好像真真切切是为他着想,心里却早已恨不得笑出内伤,很享受能随时随地逗逗他,寻点乐子的过程。
瞅了眼自己手里,那团脏衣服中,有几件衬衣印着明显的日本帝国陆军徽章,王良明相当清楚,自己是绝对不能冒着让母亲或者妹妹发现的风险,从大门堂而皇之地进到屋里面。他只得狠狠地白了男人一眼,再甩开他的手,十分勉强地向侧面的门廊磨蹭过去。
“这次你先来吧。”站在窗口边,武藤环抱着胳膊,竟然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良明被男人的顽劣搞得很疲惫,很无语。他使劲把手中团在一起的衣物从窗口往里面扔进去后,犯难地盯着窗框。
俗话都讲,上山容易下山难,下楼容易上楼难。窗户亦是如此。从窗口里跳下来是一回事,想再爬上去,可还真的不太简单了。尤其是那窗台,已经高到了王良明的胸口,因此对他来讲真的有些难度。
武藤看着他一脸忧愁的神情,偷偷捂着嘴直乐,但又不想让他听见,便努力强忍着,作出一种关切的语气,问他:“怎么?要不,我帮你下?”
“不用了。”王良明简单明了地打断了男人。一种出于维护他自个儿自尊心的冲动,让他再也不想让自己在男人面前,显得好似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会。于是,王良明两手扒着有些刺刺啦啦的木窗框,使劲抬高了右腿,把脚先跨到了窗户里面去。
他以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先让全身的重量移到窗框上,然后再用点力气,把另一条腿放进去,就成了。奈何不知道怎么回事,王良明试了半天,除了小腿一直勾着窗框边沿,被硌得生疼以外,整个身体都几乎没有挪动一点。
武藤站在旁边,单手叉着腰,早已经笑得快合不拢嘴。王良明恼怒地看了男人一眼,又扭过头,双手支撑着窗框,拼命想坐到上面去。使了半天劲后,王良明的脸都因劳累和尴尬而憋得通红。
片刻过后,他本寻思着先从上面下来,可他发现,自己的裤腿竟貌似又被什么东西给挂住,连下来地上都做不到了。没办法,情急之下,王良明只得向飞行员求助:
“你…可不可以…”
话说了一半,他却顿了顿,闭上了嘴
', ' ')('。
陷入如此这般尴尬的境地,不都是他造成的么?!自己居然现在还得要去求他‘帮’自己?简直岂有此理!
可是王良明又想,自己就这么上不去下不来,如果不靠他帮一把的话,又不可能取得‘新的进展’,根本无法进到屋子里去。王良明又再努力尝试了几下,直到胳膊貌似快要脱力了,再没有撑起身体的气力,才趴在窗框边,累得直喘。
这时候,武藤假装听不明白他方才的请求,明知故问道:“我?我可以怎样?”
“你……”王良明猴急地拍着窗框,愤怒而又有些焦躁地看着他。
飞行员俨然装出一副完全没闹懂眼前情形的架势,摊着两手,期望他能够跟自己解释清楚。王良明无比沮丧地低下头,咬紧了牙关。他在想,自己难道,还真的要去…求这个人吗?
正犹豫间,突然,只听‘嘶啦’一声,王良明感觉自己的裤管一下子变得有些松垮,一阵凉风顷刻间灌进了里面,刺激着腿间柔嫩的皮肤。
糟了!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的王良明,差一点没要彻底崩溃:在日本人面前,自己竟居然能把裤裆给扯破了。
望着武藤那张因为努力憋着不笑、假装严肃,而有些扭曲的脸,王良明终于下定决心,什么尊严不尊严、面子不面子的问题,都再不去管。他张嘴冲男人喊道:“帮我…翻…翻进去!”
“哦,这样啊,那简单。”飞行员一拍脑门,显得好像自己这时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所请求的到底是什么。男人二话不说,直接走过来弯下腰,拽住王良明左边的脚踝,轻轻往里一提,王良明整个人就仰面直接掉在了窗台下的床上。
得亏床单下面,有一张软弹簧垫子,让自己的身体得以弹起来了一下,做了个缓冲。否则,王良明估计,自己的颈椎就算不被摔断,也会疼上好几天。
“哈哈,那天你爬我飞机的时候,不还是挺灵活的嘛?怎么换成这么矮的窗户就不行了呀?”武藤把胳膊搭在窗边,望着躺在床上的王良明颇有些狼狈的模样,笑着揶揄起了他来。
王良明还没完全缓过劲儿,就只觉得床垫又重重弹起来了一下,侧头一看,见日本兵把那个大背包给扔到了自己身旁。而他正背对着窗口,一手撑着窗框,只是很轻松地向上一跳,便坐到了窗框边沿。
“你看,其实应该是这样进来的。”武藤坐在窗口对他解释道,同时转过身,把两条腿放了进来。不过刚一坐到床上,王良明就使劲地推着他,要赶他下去。武藤有些疑惑,却见王良明指着他自己穿着皮靴的脚愤怒地嚷着:“鞋!拿开!”
“哦哦,对不住,对不住。”飞行员连忙把脚放到地上去。不过,迟来的提醒无济于事,已无法挽回条纹床单上被留下了两个浅浅鞋印的事实。
王良明懊恼地侧过身躺下,背对着他。武藤自觉有点理亏,便不再逗王良明。男人利索地下了床,把旁边桌上的一个台灯打开,在勉强还算明亮的灯光下,整理起包内的东西。
王良明躺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几件印有日军徽章的衬衫和军服,脸上写满了愁绪。他思忖着,这些衣服,是铁定不能拿到外面堂而皇之地晾开的,更不可能拿去让母亲帮忙给洗了。只能是自己来,窝着藏着,偷偷摸摸干。
······
真是可恶,自己那天为什么非要和母亲置气,跑到山谷里去?现在给自己招惹了这么些麻烦的烂事。
王良明正暗暗埋怨着自己,武藤又开始在背后叫他。回过头,他看见飞行员拿了个银灰色的小战机模型,搁在摊开的手心里,递给了自己。
“这个给你,”武藤笑着说道:“算是…,嗯,见面礼吧。”
王良明坐起身,接过那个小飞机模型,借着旁边投来的灯光,仔细观察开来。他挺惊奇,这么一个小模型的做工,居然十分的精致。不仅飞机的外形做得惟妙惟肖,连里面的驾驶舱,座椅和仪表盘,都在狭小的钢板上雕琢得有板有眼。
“怎么样?喜欢吗?”眼见王良明蛮认真地钻研这么个小玩意儿,武藤感到挺高兴的。王良明心里的气虽说还没完全消,但是不好、也不太想再给人家使脸色看,就点点头,把那个小模型放到了书桌的台灯旁边。
“这是你开过的战机吧?”他问男人。
“对,这个是之前,我们训练的时候开过的。”武藤说着,又从包中拿出了几本画册,放在桌上。男人翻开了其中一本的一页,指着和那个模型不太一样的一架战机素描图,对他讲:
“不过呢,我们今年已经开始换上了这批零式战机。军部说是因为和美军打,需要更优良的装备。这种飞机飞行的时候,空气阻力很小,整个发动机运行,也比之前那些双螺旋飞机要顺畅很多。”
王良明并不是很懂那些复杂的航空器原理。不过,眼前画册上,一笔一笔精细勾勒着的线条倒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问道:“这张,是你画的吗?”
“不错不错,你的眼力够好的啊。”听了这话,武藤很意外,但也很惊喜,拍了拍他
', ' ')('的肩膀,说道。
“我看你今天给我妹妹指导了半天有关绘画的一些细枝末节,所以就猜,你应该是比较擅长这方面。”王良明撇撇嘴,走到一旁,把床上那些脏衣服都扔进了角落的一个竹筐里,有些担忧地问他:“还有啊,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办?”
武藤不说话,只是举着自己包起来的左手委屈地冲他晃了晃。
“我知道,是,我帮你洗。”王良明不耐烦地拾掇起一件衬衫,指着上面醒目的御菊章,郑重地告知他:“我是想问,这些衣服,洗完了,你,打算晾到哪里?”
“哦,这个简单啊。”飞行员倒也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思索了片刻,便接着说道:“就去我们这两天去的那个地方嘛。飞机那里。”
一听男人又提到山谷里的那个地方,王良明就条件反射般地头疼。其实在原来,每每傍晚时分,他自己最喜爱一个人去到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无目的地漫步,逛一逛。一来风景好,二来也能散散心,排解下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疲倦。
可他很懊恼,自从在那里遇上了这个人以后,自己的整个生活都被搅和得乱七八糟。加上这些天晚上,在那个地方,还被日本兵捉弄来玩弄去,拿自己取乐,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此时,王良明已经完全不想再抬腿迈向那个犹如‘噩梦般’的山谷,哪怕一步。
眼瞅着武藤开始从背包里取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往自己屋子的衣橱里塞,王良明心里头十分不是滋味,同时也有点怪怪的感觉。但是也无可奈何,没有任何办法。
趁着飞行员收拾衣物的空当儿,王良明坐到了凳子上,撑开那个背包的口,想看看里面还有些什么,却突然间怔住了。
只见好几包食品袋中间,赫然横着两把手枪。
……
“怎么了?”武藤见王良明神色不太对,走了过来,发现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包里那两把枪,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男人微微有些吃惊,但旋即就笑出了声来。武藤问说:“你害怕这个?”
王良明有些心虚,干巴巴地坐那儿,紧张地点点头。
这时候,他见飞行员干脆利落地拿起了一把,轻轻一抬,枪口居然正对上了自己。王良明吃惊地睨着他异样的举动,张大了嘴,本能地刚想喊,却只听‘咔’的一声,装满了子弹的弹匣掉落在了地上。
“哈哈,怕这个干什么啊?还插着保险栓呢。”武藤笑着一指枪柄,然后弯下腰,把弹匣捡起重新装好,将两把枪都放到了桌子上。他解释说:“这个是我们用来防身的,是保护人的,不会害人的。”
“……那,也得是好人的话,才……不会害人······”王良明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同时讪讪地走回了床边坐下。
“小兄弟,你自己不都说了嘛,我是好人,不是坏人。”日本兵咧着嘴对他嘿嘿乐着,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王良明到底还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却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让他赶紧想办法把它们收好,不能让家里其他人寻见了。
武藤四处找了找,发现似乎并没有特别合适的地方。不过没多久,他正好瞥见王良明的衣柜底下,有一个抽屉上面插着钥匙,心中便一下子有了主意。武藤把枪放了进去,关好抽屉上了锁后,把钥匙拔了下来,递给王良明。
“你收着吧。”
王良明正想接过来,却迟疑了一下。他琢磨,这种能要了人命的东西,还是日本人的东西,如果给自己了,反而有点不太···不能说是不对劲,但总之,会不那么好。
沉默了半晌后,王良明还是摆了摆手,表面显出是客套,内心里实际上也真有点顾虑。他告诉男人:“你自己收好就行了,这玩意儿我天天保管着也瘆得慌。”
当然,飞行员注意到了他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安和疑惑时,也就七八成猜透了他的心思。男人理解,点了点头,不再啰嗦别的,按和他商量的,把钥匙别在了自己腰间的皮带上。
“好吧,那就我收着好了。”武藤说完后,便提着那大包,往下一倒,让剩下的那些零食包和几个罐头一股脑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叮了咣啷的声响。接着,男人把已经瘪了的空包丢到了衣柜旁边,又撕开一包花生糖,递给面前稍显出有些拘谨的王良明:
“别愣着了,想吃的话随便拿。还有这个,”武藤又从兜里掏出了那个牛奶糖盒,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便拉开了凳子,径自坐到了桌前,说:“我还忙点别的事情。你呢,要累了的话,就先休息吧。”
“哦,好。”王良明答道,感到身子的确有些乏了,便换了衣服准备躺下。他刚想把窗户给关上,武藤却走过来阻止了他。男人将窗框里面的杆子支起来,架住玻璃,留出了一条缝隙,解释讲:“稍微开着点,这样就没那么热了。”
“也···行吧。”王良明木然地点点头,放弃了先前坚持要关窗户睡觉的习惯,开始任由男人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一切来。
他躺到枕头上,侧过身,百无聊赖地眺望窗外
', ' ')('朦胧的星空。渐渐他发现,武藤的做法其实挺对,夏夜的凉风从半开着的窗口悄然吹入,不凄厉,很柔和,还真的是让自己瞬间感到了一丝舒适和惬意。
王良明又回过头,发现日本兵此时正俯身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似乎正在灯下奋笔疾书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呢?”王良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啊,没什么。就是···读会儿书,你不用等我。”武藤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见他这么关照自己,挺开心的。
“谁等你了。”王良明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后,整个人又侧身面对窗口,欣赏外面的夜景。这时候,他听见飞行员问自己:“良明啊,你们家人晚上吃饭时谈论的,那个在北平的日本人。她是从日本哪个地方来的啊?”
“我也不太清楚。”王良明答道,开始回忆起之前那些往事:“好多事情过了太久。我现在,只记得她原来说过什么Hiro—shi-ma,还是Hiloshima 什么的,应该是这么念吧?忘了。以前她貌似给我们写在纸上过。但这些年四处搬家,从华北一路南下到中原,早找不到纸片去哪儿了。”
因为没有一点点日文基础,王良明听不懂当时佳美说到的那个地方,究竟是指什么,只能试图模仿了几下她的发音。武藤也是听了好几遍,才大概弄懂了是什么意思。
“Hiroshima,广岛的人啊。”飞行员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埋头在一个小本子上,认真地书写着一些东西。片刻后,男人说:“那个地方,在本州岛的中国地区,算是个军港和军事基地吧。我之前好像也和你提到过。”
“中国地区?”对日本地理并不是很熟悉的王良明乍一听,感到有些好奇。
飞行员点点头,解释道:“对,那个地方也叫中国。不过不是你们称呼自己的··那个中国的意思。而是因为,我们日本在古代的时候,也曾四分五裂成了好几个国家。广岛所在的那片区域,叫做出云,也就是中津国。所以到了后来,就有‘中国地方’这一说了。”
“这样啊。我不太了解这些。”王良明感叹着,继续讲道:“这日本的文字和中文还真的是挺容易弄混的,太容易产生歧义了。”
武藤停下了手中的笔,望着面前的墙,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又扭过头问王良明:“良明啊,你愿意以后……来日本看看吗?”
“当然了。早些年,战争还没开始,我北平的老邻居们也有去东洋留学的。”王良明的反应,让武藤颇感有些意外。“而且我还真的挺想看看,这个国家究竟强大在那里。究竟为什么,能够把几千年的古国欺辱成这个样子,究竟凭什么,能够和美欧列强一并称霸世界。”
“瞧你说的,我们已经不再和美国欧洲同一条心了呢,太平洋战场都开打了。”武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又继续拾掇起笔头,书写着文字。“不过,战争也许快要结束了,等结束了,就都好了。”
“谁说你们没有欧洲的朋友了?德国,还有意大利,好像还有个保加利亚什么的···也在里面吧?”王良明对他讲,同时冷哼了一声,说:“若是没有国际上其它国家声援你们,你们也不会把战争进行到现在了。”
“哈哈,你还挺懂这些的嘛。不错不错,能知道保加利亚。”武藤点头连连称赞,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但男人紧跟着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告诉他:“这些国家,包括我们日本,虽说表面上联合在了一起···说到底,都有自己的打算,所谓的同盟条约不过就是一盘散沙而已,谁都不能指望。”
“那···你觉得谁会赢得这场战争呢?”王良明问道。
“将来的事情会怎样,谁知道呢。”武藤回答他疑问的语气很平静,但腔调里隐约加了些惆怅的意味。男人盯着眼前还不算特别简陋的书桌和台灯,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们能够把握的,也只有现在了。”
除了窗外面的知了与夏虫在振翅共鸣,以及微风时不时拂过窗框留下了轻微的声响,四周再没有了多余的嘈杂。王良明侧着身躺着,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灯下认真写着东西的高个子日本兵。
他发现,早先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晚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虽说时间久了,也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并不会感到害怕。但他时不时仍会觉得,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
家中虽说也还有母亲和妹妹,但自己和妹妹通常只能拉扯些家长里短,美术的东西自己一窍不通,和她自然没什么共同语言。和母亲,那就更没什么可聊起来的了,能保证一天到头不拌嘴,就真的已经谢天谢地了。
而现在,他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有两个人了。如果自己觉得无聊,或者有什么想说的,或许···可以不用再自言自语。尽管他还不敢完全对男人敞开心扉。
王良明清楚,这个飞行员有事没事都会捉弄他自己,试图拿自己取乐,没事儿也能找点儿事儿,的确让自己有些恼火。不过他也知道,这好像并没有真到让自己接
', ' ')('受不了的程度。相反,能有个人,天天待在一起插科打诨,其实…也挺不错的。
更重要的是,那种夜半无人之时,在最孤单、最寂寞的黑暗中,紧紧包裹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空落感,随着男人的到来,在逐渐慢慢消退。
要是能够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
王良明一边思索,一边平躺过来,盯着房顶白色的天花板。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刷在上面的那层白色石灰浆,竟显得有几分像那天空中白云,在落日之时的色调了。这让他不由有些沉醉,却也有点感伤。他不清楚,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过多久;自己,和这个人,还能一起在这间屋子里面,待上多久。
……
王良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的。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窗外的天空中,那轮明月依旧高高地悬在那里。王良明有些热,焦躁地想转个身,却发现身体被什么东西重压着,动弹不得。一低头,他竟然看见,飞行员把那条因受伤被裹起来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腰上。
王良明登时感到一阵脸红,心里觉得怪怪得,便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那条手臂,可是却没有任何效果。王良明懊恼地加了把力气,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肩膀。飞行员哼哼了一声,便松开了手。
王良明趁这个空当儿,赶紧扭过身去,换了个姿势。可谁知,他刚一对上飞行员那张阔脸,男人结实的手臂便又重新箍回在了自己腰间。
?!
这是做什么?合不成他没睡?又在逗自己玩儿呢?!
想到这里,王良明生气地张开手掌,贴近他的脸,使劲挥动着。
“醒醒,醒醒,喂!”王良明小声急促地喊了又喊。可武藤却依旧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平稳地呼吸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这样的姿势待久了,让王良明觉得很尴尬。尤其是当看到飞行员的衬衫也已经被汗水浸了个透,紧紧地贴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后,心中更是腾起了一种别样的奇怪感受。男人把领口的扣子随意地敞开着,或许是因为太热了,他想要凉快下。
二人间拉近的距离,让王良明第一次得以注意到,武藤强健的胸膛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挂链。那挂链底下的吊坠是一个圆圆的小球,被一根细小的杆从中间穿过。杆子的上段,拴着两个交错着插在一起的小圆环。和之前那个飞机模型一样,全部是钢制的。
那小球上面好像还密密麻麻地雕刻了一些花纹。不过因为太小了,加上屋子里太暗,所以王良明看不太清。
王良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吊坠,把头凑到了跟前去,想仔细看眼,那上面到底都纹了些什么。
男人的胸膛上溢满了汗水,夹杂着一股愈发强烈的雄性气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王良明寻思着,这样做,是不是会显得···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时宜。
但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峰,驱使着他继续将那个吊坠握在手中,仔细端详把玩着。
可过了好一阵,王良明也没有能看清楚那个上面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只好放弃。他轻叹一声,刚刚想要放开那吊坠儿,重新躺回去,头顶却传来了飞行员的低笑:
“看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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