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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藤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而舒莱曼显然并未意识到身后那两个人意见产生了些分歧。德国医生兀自提着药箱,先往里面的诊室走去了。
王良明觉得十分愧疚。特别是因为在以前,这类杂事,基本都由他自己主动帮着舒莱曼先生去做,无论舒莱曼有没有要求过自己。但今天,日本兵却竟然让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去提虽说不沉,但也不轻的东西。这让王良明心里面极为过意不去。
“你这是干什么?”见舒莱曼关上了诊室的门,王良明才回过头,低声质问起武藤来。
飞行员却只是挠挠头,摊着一只手,摆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像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又没有要你去帮他啊。你怎么自己就能够去……自作主张,以为他需要你过去了?”
听他这么讲,王良明简直无话可说。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男人:“这是最基本的礼节,是显得客气、礼貌、有教养的表现,好不好?”
武藤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同样感到极其不可思议。日本兵说:“礼节?怎么又说起‘礼节’了?你这样去做事,是不尊重人家,好不好?”
“怎么会是不尊重人家啊?”王良明根本无法理解男人的脑回路。
“你仔细想想啊,”武藤拍拍他的肩,把他拉到一旁,离里面那间诊室又更远了一些,以便德国医生不会听到他们两人间的交谈。
“咱们为什么要去帮别人忙?是因为,另一个人单凭借自己的本领,完不成一件事。这时候,只有再辅助上一个人的力量,才能够达成既定目标。就和你昨天晚上,上不去窗户是一个道理。如果我不帮你,”
说到这儿,男人便咧嘴乐了,揶揄起他:“你只能把裤子越扯越大,趴在那里一晚上下不来。”
想起昨天晚上,自己那副尴尬得吃不去怂不来的模样,王良明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根。但是碍于两人现在是在外面,又有‘外人’在旁边,自己也实在不好冲他发飙。于是,王良明只得生气地背过身去,冷冷地反问他:“…那,……这和舒莱曼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发现,你怎么这么爱管别人叫先生呢?嗯?”武藤伸出手,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继续跟他解释:“他现在明明自己能拿得了那个箱子。走起路,我看也不怎么吃力。你这个时候要是跑过去帮他,不就是意味着,他不行,自己做不到,必须你帮才能完成。可是,他自己又有能力。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在否定他的能力?他会高兴?”
王良明皱着眉,听完武藤对自己一番长篇大论的“教育”后,仔细寻思了下,倒似乎也有些道理。尽管,在中国人的传统理念中,帮助年长者是天经地义的,哪怕他们没有这样的要求。
正思索间,舒莱曼的声音从里侧的诊室传了出来。王良明赶忙拉着武藤走到里面去。
一进门,他只见舒莱曼站在那儿,嘴里正嚼着东西,一只手还端着一个搁着刀叉、油乎乎的大空盘子,递向了自己。
“帮我洗了。”德国医生相当简单明了地给了个指示,便坐回桌边,继续整理起了手头的病历档案。
王良明接过沉甸甸的空盘子,心中有点奇怪。他在想,这要放在平时,哪怕是自己在舒莱曼这里吃早餐,用完的盘子,医生也从未要求自己去洗过。通常,用过的餐具都会放到灶台旁,镇长会让来收拾家务的阿婆,定点过来帮舒莱曼弄好。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既然自己的‘上司’给自己下达了指示,王良明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就要走向水池子那里。转身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正好对上了站在身后的武藤那敏锐的双眸。强烈的尴尬,让王良明只得匆忙撇开眼。
但他意外发现,日本兵脸色有些阴沉,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不会是……
王良明回想起先前,地下室里的那一幕。舒莱曼后来告诉自己,那是武藤以为他在欺压自己……
这次难道又……?
不至于吧?王良明暗暗寻思了一阵儿,心里头乱糟糟的。他琢磨着,自己好不容易才跟武藤解释清楚了这个误会,努力地让他相信了舒莱曼是个好人。可谁知,舒莱曼今天为什么要整这么一出?
他对此的确很是费解。但是他同样清楚,不管怎样,舒莱曼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个好人,这点毋庸置疑。自己也决不能让日本兵继续产生这样的误会。
对,不能让他误会这个善良的德国人!想到这里,刚刚拧开了水龙头的王良明,便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回头大声对舒莱曼讲道:“舒莱曼先生,您今天还要做蛋糕吗?要不我一会儿,再去集市上帮您买些鸡蛋,然后把奶油也给您打好吧?”
王良明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就能让武藤觉得……他做这些事,其实都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了?
真是的,都不提自己压根儿就不怎么擅长打奶油了。以前舒莱曼做蛋糕,或者苹果派和其它点心的时候,自己连下手都没搭过。可眼下,自己为了从某种程度‘掩’武藤的‘耳目’,居
', ' ')('然能够信口雌黄到这般地步。王良明在心里头不停责骂着自己。
而比说胡话更令他尴尬的是,舒莱曼完全忽略了他‘新奇’的提议,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着面前凌乱的文件纸张。而在一旁,武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看向舒莱曼的眼神也略有点冷峻。
……
越弄越糟糕的局面,让王良明几乎要忍不住,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不过因为武藤昨天晚上的‘告诫’,还会时时在耳畔回响,他右手的冲动最终还是被自己生生地忍了下来。
片刻后,舒莱曼把手头的文件搁到了一边,抬头瞅了眼面前好似准备将自己当作罪犯在审判一样的日本兵,又瞟了下不远处水池旁正尴尬地洗着盘子的王良明,潜意识里,基本上拿定了点想法。
伴随着龙头里的涓涓细流滑落到餐具上,发出哗哗声响,王良明听见舒莱曼又开始和飞行员用德语对着话。
他明白,依着自己这半瓶子醋的水准,肯定是无法听懂了。但是,当他一看到武藤挺直了身板,用军人在部队里那种下属回答上级的严肃口吻回答着舒莱曼的疑问时,就感到很是头疼:这误会真是彻底闹得越来越大了。
王良明羞愧万分地转过了头去。因此也没注意到,半晌过后,舒莱曼嘴角扯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将桌上的一个档案袋递给了日本人。
“去把这个拿走,和王良明一起整理清楚吧。”
德语的谈话终于又切换回了英语。武藤点头答应了一下,单手接过了档案袋,就朝正站在水池边干发愣的王良明走去。不过这时,诊所大门的门铃突然响起。紧跟着,不等他们开门,一个女人便抱着一个不停啼哭着的婴儿,直接闯了进来。
“舒莱曼先生,我孩子好像发烧了,您帮着给他看看吧。”那妇女把孩子抱到了舒莱曼跟前。
舒莱曼拉过来把椅子,要她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接着,他利索打开了裹着孩子的小绒被褥,拿了手电和压舌板检查了下孩子的喉咙,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便重新把孩子的襁褓盖好。
“就是一般的炎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舒莱曼不太会那些专业词汇的中文发音,便用英语对王良明讲了下,再由王良明把这话转译成中文说给那女人听。德国医生说:“我给你拿四片阿司匹林,还有六十毫升的止咳药。你回去后,对着我写给你的说明,给他按时按量服用就行。”
“舒莱曼先生说他给你……”王良明正一边埋头写着处方单,一边对女人解释着舒莱曼的话,方才一直沉默着的日本兵却突然摆了下手,示意他停止。
“我觉得用两片药就够了,”武藤用英文对在药柜前找药的舒莱曼讲道:“止咳药也减半。”
本来正弯腰翻腾着柜子里药品的舒莱曼,手上动作立刻停了下来。王良明心里面咯噔一下,有点害怕。他担心,若是这两人继续方才的那般僵持,会不会闹出什么不愉快。
他心想,舒莱曼是这个镇子里唯一完全精通现代医疗的人,同时在‘旁门左道’方面,知道得也比很多人要多。因而,他的许多话,在镇民们的眼里,基本上就等同于权威,与镇长不相上下。可是现在,居然能凭空冒出这么一个人,要开始质疑他的说法了。
王良明赶忙想提醒武藤别再继续说了,日本兵却毫不在乎地冲他扬了下眉头,撇撇嘴。舒莱曼亦没回头看他俩,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东亚人的体质,和西方人不同,不太适合过多地使用抗生素。”飞行员颇为得意地回答着舒莱曼,显出一派胸有成竹的自信。男人继续说:“所以,生了病,最重要的是调养,要靠自身的免疫力来消灭病毒。抗生素只能用来作为一个辅助。最重要的,是要靠身体机能来进行调节。”
舒莱曼思考了半晌,默默地起了身。王良明感到非常紧张,见德国医生踱步到桌子跟前,把挑拣完的药品在桌子上放好,松开了手。可他再仔细一瞧,摆在不远处的,却正好是两片阿司匹林,和只有小半瓶的止咳药。
王良明惊诧地面对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又一幕,一时间发觉,自己的思路都开始有些断片了。这时候,他又见武藤从自己手底下拽走了写到一半的处方单,利落地拿过笔,把‘4’改成了‘2’,径自对那女人讲道:
“你回去后,最好再给他煮一锅橘子皮水。这种最自然的食疗,消炎的作用十分明显。”
女人接过处方单和药,连连对他答谢。飞行员从桌子对面伸过手去,把裹着婴儿的那层厚厚的小‘被褥’打开了些,告诉那女人说:“不用裹那么紧。小孩子的身体其实很好,天气又热,更应该去放开一点。”
也许是因为烧退了些,襁褓中那婴儿睁开了眼睛,肉乎乎的小手伸在半空中不停地挥动,还捏住了武藤一根粗壮的手指。
“这孩子蛮有力气,将来肯定有出息。好好带,不过别给惯坏了。”武藤笑着对那女人说道,还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那孩子的小鼻子。婴儿立刻咧开嘴,嘎嘎地乐了起来。
“真是谢谢您了。”那女
', ' ')('人答谢着他。同时她很好奇,眼前这个人在镇上尽管从未谋面,可乍一看,却好像也是位非常不错的医生。望着飞行员头上缠绕着的一圈绷带,睨了睨他吊在胸前的左臂,女人关切而有点疑惑地问了句:“您是…最近才到这里来的?”
王良明生怕武藤说错了话,再捅出什么别的大篓子,抢先替他回答了:“这个陕西人,前些天走商帮,在山坡上摔坏了胳膊,就打算先在这里养养,以后再说。”
“哦,这样啊。”女人恍然大悟,对武藤讲道:“来了咱这儿,就好好多待待,别走了。现在到处都是乱啊,也就这个地方还算太平了。”
“您原来也是住在别的地方,后来才到这里来的?”武藤问道。
“哎,是啊。”女人叹息着答复了他,言语间夹杂着些许失落与酸楚:“我们本来是在上海那边的。前两年上海让日本鬼子给占了,我男人在军队里,在战斗中牺牲了。留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没一点办法,只能投奔这里来了。”
女人将伤心的往事娓娓道来,眼眶里泪水止不住地打着转。飞行员的脸色亦同样不大好看。
要是在前两天,遇上这种情况,王良明说不定还要趁势讽刺武藤两句,把鬼子打跑了什么的。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本来想奚落男人的话全都憋在了胸腔里,堵在心口,塞塞的,一句都冒不出来。于是,他只得匆忙几句话安抚和打发走了那个女人。
“会有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的。”女人出门的时候,武藤淡淡地讲了一句。
“是的,会有那一天的。”女人回过身冲他说道,眼神里写满了不知道是坚定还是悲愤的神采。
关上了门后,王良明犹如卸下了个沉重的包袱,觉得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至少,又糊弄过了一关,帮男人把日本兵的真实身份隐瞒住了。
唉,这么一天接一天糊弄着过,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王良明心里感慨万千,很是疲惫。
屋子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舒莱曼耸了耸肩,走到桌子跟前重新收拾好了散落着的档案和各种文件,拿进柜子里面。然后,德国医生又把手按到有点发愣的飞行员的肩膀上,叹了口气,说道:“以后你要想在这里做事,就留下吧。”
武藤顿了顿,站起身,居然一改之前那种冷漠的态度,郑重地给舒莱曼鞠了个躬。男人回答:“谢谢您。”简短的一句答谢,竟然被他搞得如此正式,与先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王良明一时间更是有些意外。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王良明心想,一个日本军人如果能在这里给中国的老百姓做些好事的话,也算是对他们的国家这些年在中国肆无忌惮恣意妄为的一种补偿吧。
······
但古板的德国医生居然愿意让这个……可以随时随地挑战自己权威的男人堂而皇之地留在这里?要知道,这里可是他的地盘,他才是主人啊。
思来想去,王良明怎么着都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知不觉间,炎炎夏日已当头。整个上午,除了给来到诊所的病人看病,就是舒莱曼和武藤用德语聊着各种话题。王良明自己则好似空气一般,被彻底晾在了一边。瞅着那两个人,用自己基本上听不太懂的语言聊得兴高采烈,好不快活,王良明心里面莫名地感到一阵妒忌。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给舒莱曼这里做事也有两三年了。可自己和他之间,尽管每天也交流,但谈论的事务,不过就是镇子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或者更进一步,就是畅想下战争结束后的生活。
这个日本人到这里来,才不过半天,而且一开始,还抱有种极不友好的态度。可此时此刻,舒莱曼就已经和他打得火热了,居然还从书柜里找了几本书送给他看。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舒莱曼送走了上午最后一个病人,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换上便装就出了门。武藤招呼王良明在后面跟着。
一路上走去茶楼的途中,舒莱曼也是和武藤走在前面,一直不停地在谈天,步伐也挺快。那架势,似是都已经把落在后面的王良明,给完全遗忘了。
看着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人,好像多年的老友知己重逢一样,王良明不免心里腾起了些无名火。但他又不好、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去,参与进他们的交谈中。所以,他只得懒散地跟在后面,自己生着闷气。
“跟上啊,良明。”
到了茶楼门口,武藤见王良明竟然都快被甩出半条街的距离了,连忙停下脚步,挥手招呼他。舒莱曼先进到里面找座位。王良明阴着脸到了跟前,看着一脸春风的飞行员,没好气地怼了一句:“找着新朋友了?”
“嗯,你说得没错。”武藤点点头,看向里面正跟着店小二找位置的舒莱曼,说:“这个德国医生是个好人。”
“嗯,以后你就跟着他好了。也别找我……”没过脑子的话本能地脱口就来,让王良明匆忙闭上嘴。
武藤有点吃惊,很奇怪,便低头问他:“啊?什么意思?”
“哦哦,没什么…意思。我是……说,”王
', ' ')('良明尴尬地讪笑起来,心乱如麻:“舒莱曼先生是个很不错的人,以后你就跟着他好好做就可以了。”他一边结结巴巴地应付着武藤的疑问,一边又不停摆弄着手指,尽力缓解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飞行员盯着他的脸,愣了片刻,扑哧一声就乐了。男人一把揽过正别扭着的王良明的肩,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笑道:“你吃醋了?”
“吃……醋?!”王良明震惊又尴尬地抬起头,瞪着武藤。他不曾想,这日本人居然懂这种词汇的涵义,还拿它来挑逗自己。望着男人一脸痞痞的坏笑,王良明真的是难为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吃……我吃什么醋!不过就是朋友嘛。你···你不懂就不要随便乱讲!”说完,他也不管门口有桌人正往他们这边看,一把甩掉了飞行员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气鼓鼓地朝里面在冲他们摆手的舒莱曼走去。
武藤只得无奈地笑着跟到那边。
舒莱曼把印在油纸上的菜单推到了男人跟前,问:“你想点点儿什么,直接要就行。”飞行员看了眼脸上写满了各种丰富情绪的王良明,笑了笑,客气地推脱道:“要不还是让良明来点吧。”
“让什么!”王良明厉声叨了句。但立刻,他就意识到了舒莱曼坐在一旁,自己这样说话不大合适,又赶忙假装出很热情的模样来,讲说:“啊,这个呢,是舒莱曼先生的习惯。新的人来,第一顿饭,他都要请的。你呀,就别客气了。”
飞行员笑呵呵地看着王良明的态度完成了个翻天覆地的大转变,点点头,回答说:“好,那我这个大哥,就听二弟的了。”
说罢,他便招呼来店小二,点了几个清淡的热菜和一碟子花生。舒莱曼有些听不太懂‘大哥、二弟’之类的中文是什么意思,正打算请教下王良明,让他给自己讲讲。
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个头也不算矮的人。
“哎呦,大学生,你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那人提着大嗓门,径自就拖了凳子坐到了桌边,丝毫没有半点谦逊,显得老熟人一样。
“陆警长,您今天也过来了啊。”王良明赶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跟他打个招呼。
“哎,坐,坐,文化人,用不着和我们这些大老粗客气。”警长摆着手,一面又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坐在一旁的日本兵,问道:“这位是?”
“哦哦,他啊,”王良明回答得很平静,心里面却实在隐隐有些发虚:“他是陕西商帮来的。前两天路过咱们这儿,山路太陡,他不小心把胳膊给摔了,就打算在咱们这儿养几天。”说完,他就赶紧端起了茶壶,给警长的杯子里满上了茶。
这警长却皱起了眉头,问起武藤:“陕西来的?是从北边,还是南边?”
“北边和南边?”武藤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王良明却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来,险些没拿住茶壶。他匆忙抢过了话茬:“南边啊,当然是南边。是西安那边过来的,对吧?”
日本兵还是没弄太懂个中就里。不过,他见王良明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便也明白了这事情含糊不得,就接着他的话头答应道:“对,西安过来的。”
“西安的。”警长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颇为玩味地看了武藤一眼后,点上了一支烟抽起来。
“现在啊,虽说两边在合作抗击小日本。不过呢,这里外可并不是一条心。”说着,警长就拍了拍武藤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讲:“是匪呢,永远是匪。哪怕是现在,因为国难当头,没办法,必须得合作。等利益没了,该清算的,还是要清算的。”
武藤看着眼前的警长,以为他似乎是在猜忌自己的身份,眼里不自觉地又泛出了点寒意来。
而一注意到飞行员的眼神变得和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有点相似,便真是把王良明吓了一大跳。他赶忙指着刚刚端上桌冒着腾腾热气的菜,给大家赔了个笑,圆了个场,道:“大家都饿了吧? 先来吃菜,有什么话,过会儿聊。”
“哈哈,是啊,这些大道理,咱们平时谁个家里不知道,扯这些干嘛。”警长径自大笑起来,又招呼来了店小二,说:“来,把你们家最好的烧酒给端上来,今儿个啊,”
这警长一把扯过武藤没事儿的那条胳膊,对他讲:“来我们这儿,大家就都是亲兄弟,亲姊妹。大家吃饱了喝足了,才有能力本事把那小鬼子都给赶出去,来!”警长举着喝酒的大碗,跟武藤碰了一个后,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武藤也爽快地答应道,同时干了这一整碗酒,尽管心里仍留有些许不适。这不适,倒并不缘于这警长提到了要打日本鬼子的问题;而是说,这个人,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就使武藤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排斥感。
来到这里那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自己对这边的某个人产生如此深重的抵触情绪。武藤心里正想着,一抬头,却看见舒莱曼面前并没有摆放酒碗,让他得以悠哉悠哉地夹菜吃。而王良明则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一大碗酒,满面愁容。
“大学生,
', ' ')('咱这德国大夫酒精过敏喝不了就罢了。你这咋地,也得给哥哥我个面子,撑个场子啊。”警长在一旁使劲地劝着他。
“陆长官,这,”王良明勉为其难地端起酒碗,满怀歉意地推脱道:“我真的…不太会喝这个啊。”
“哎,有啥子嘛。”警长粗着嗓子吼道:“不会喝才得练,来!哥哥告诉你怎么喝!”言毕,警长也不管王良明愿不愿意,直接就把酒碗端起来推到了他嘴边。王良明没任何防备,一瞬间,火辣辣的酒水便浸满了口腔,呛得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再来,就这样嘛。”警长哈哈大笑着,似乎很乐于见到王良明被他捉弄得无比狼狈的模样,一边又继续端着碗,要往王良明嘴里猛灌。
“警长,那个···对不起,真的不太习惯。”王良明一面拍着胸口,试图舒缓下被辣得又干又涩的喉咙,一面抱歉地不停摆手道。
“哎,大学生,哥哥给你敬的酒你都不喝,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警长像是有些不大满意了,抱怨了句。
王良明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酒碗,头一阵眩晕。他知道,尽管说警长对自己平时态度还算可以,但是这绝对也是个自己惹不起的角色。
犯难地看着碗里依旧满登登的酒,王良明心一横,反正今天就豁出去了,那就豁出去吧。
可是,他刚准备端起来,一只有力的手就伸到了他跟前,按住了碗的边缘。
“那个,长官,”武藤不容王良明置疑什么,便沉稳地把酒碗拿了过来,指着他,对那警长讲道:“我呢,也算是半个粗人了。这条命,要是没有小弟相助呢,虽说……不至于就没了,但至少影响会很大。所以小弟呢,是我的恩人,我也认了这个兄弟。但小弟真是喝不了,今天,我这个大哥就代他陪您一杯了。”
说完,都没容警长再插嘴,武藤直接就仰头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又把空碗‘啪’地拍在桌上,问道:“可以吧?”
“啊呀,没想到兄弟还真是有情有义,难得啊!”警长拍手大笑道,一面又叫店小二端来了两整壶烧酒来,给自己和武藤都满上。他说:“来,我陆骏豪这辈子就喜欢结识好汉,再敬你一碗。对了,兄弟尊姓大名?”
“免贵姓武,”武藤模仿着中国人讲话的方式,在王良明眼中,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至于名,”日本兵下意识看了眼王良明,王良明同样正一脸紧张地看向他。武藤便笑了笑,继续说道:“家里是没落大户,有辱了本家名声,不提也罢了。”
这一来,回答得有板有眼,没露出任何破绽。
“哎,都是兄弟了,客气个啥劲。”警长边说笑着,一边又和武藤干了一两碗,打开话匣子,谈论起镇子上的各种事情。
王良明有些怕日本兵喝太多了会失言,悄悄地在桌底下用膝盖顶了他两下。武藤却只冲他眨了下眼睛以示回应,告诉他没事。
王良明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日本人为自己挡下了一碗又一碗酒,心里面百感交集。他想,不感激那肯定是谎话。而且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人的确经常捉弄自己,让自己不是一般的生气。可是,当别的人要勉强自己做不情愿的事情时,武藤竟然会那么坚定地帮自己挡了下来。
除了家里的亲人以外,在这种年头,真正关心自己的,恐怕,这算是第一个人吧。
王良明心里头正寻思着,桌上摆着的两罐烧酒已经被那两人喝得见了底。警长陆骏豪并不真是一个酒量特别大的人,此时早已烂醉如泥,昏昏沉沉地趴倒在了桌上,时不时还口齿不清地讲着胡话。而武藤虽然身板儿依旧坐得挺直,脸颊亦微微有些发红了。
长长地舒了口气,缓解了下醉意后,日本兵颇为开心地冲王良明笑了笑,便伸手招呼来店小二。
“今天这账就我买了吧。不用让了,这个钱我还是一定要付的。”说着,他便从衣兜里摸出了自己的钱夹子,询问店小二总共多少钱。
“七十八块。”店小二说道。
“啊,要不还是我来吧。今天这,好像有点太贵了呢。”王良明有些惊讶地问店小二,一面扯着武藤的袖子不想让他拿钱。
“贵吗?我觉得,还不是很多呢。我给你一百吧。”飞行员的眼神亦是有点迷离。男人摇晃着打开钱包,准备把钱付了。
“兄弟啊,真是好…啊。”喝得烂醉的警长趴在桌子上,流着口水咧嘴傻乐。
王良明看着眼前这个还挺认真男人,心中好似有一股莫名的暖流涌过。他开始想,若要是武藤能够一直在这里……
等等!
钱!从哪里来的?!
!!!
突然间产生的疑问,立刻让王良明脑海中所有的温情幻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冰冷无情所带给他的警醒。
钱!王良明惊呆了,不停地问着自己,他从哪里来的钱!才刚刚开始工作,怎么可能就有钱了!
这个钱包,是不是···
不就是他从飞机上拿下来的那个吗?!
而
', ' ')('那里面的钞票,莫非是……
莫非是……?
!!!
武藤依旧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无其事地数点着钱夹里的钞票。可王良明是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
就在日本兵掏出钞票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是以猛扑的姿势冲上前,死死攥住了那张‘不大一样’的纸钞。同时,整个茶楼里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嚷,盖过了所有喧嚣: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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